金牛道,巴蜀营地前。
夜色墨黑,两万五千兵马却各个无眠,手持冰冷的长戟面南列阵。
络腮胡子,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陈贺此刻面若冰霜,双手拄着长剑,面向北方,双眼空洞不知具体看向何处。
身旁八字胡的男子闭眼皱眉,往日英气与睿气也都被忧色压制,正是唐雎之后唐厉。
“当年的四个左司马,恐怕只剩下你我二人了...”陈贺开口叹道。
“四个?曹无伤也算吗?”唐厉苦笑。
“曹无伤最起码死在秦军手上,孔藂却是...”陈贺欲言又止。
“陈统领不必自责,当时在下也未全力阻拦孔统领。”唐厉呼出一口寒气,“其实当时你我也都希望孔统领能成功,那样还可省许多力气。”
“你我都知道此事定不可成,孔藂也必然身死。可还是让他去了。”陈贺苦笑,“那个家伙分明是孔夫子之后,却鲁莽的不像话。”
唐厉听的有些伤感,“他若是不鲁莽,亦不会从齐地远至魏地,以文身行武事。”
“哈哈哈...”陈贺苦笑摇头,“那个家伙当时说只是想见芒砀山孔夫子周游列国的避雨崖,巴蜀的山他怕是住不惯吧...”
二人忽地齐齐无声,远眺着北方的剑阁。
半晌后,陈贺忽地邪笑,“吕雉派我等驻守此处,以王上为胁,吃定了我等不会任由秦军过道。却不知道在老子心中王上,孔藂都是兄弟,兄弟死一个,老子都不会让吕家好过!”
陈贺络腮胡子大动,满眼凶光,活像一个混世魔王。
“陈统领难道要放李信进来?!”唐厉皱眉。
“不止如此!老子还要帮秦抗吕!”陈贺狠狠咬牙说道,“秦军早就饶道进来了,但兵马太少,还不是郭亭的对手。有了老子便不同了!”
“陈统领不可胡来,若是如此,你我便永远留下献关卖国的骂名了!秦军入巴蜀,王上亦是不会好过...”唐厉急道。
“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孔藂死在米仓道,郭蒙他日也会以为孔藂是你我默许的!”陈贺一张脸有些扭曲,“等到那时你我身死,巴蜀兵尽归郭蒙统领,倒不如让这些兵马来个自相残杀!”
金牛道军中之事都由孔藂,陈贺做主,孔藂死了,唐厉虽不想,却也没办法和陈贺相争。
“唐统领若不同意,此刻可立即前往梓潼到郭亭那里告发在下,不然!此等骂名,唐统领必要和在下一同背负!”陈贺激动道。
三年前,三人在芒砀山时的种种事历历在目,唐厉无法卖友求荣。
“陈统领打算何时动兵?”唐厉问道。
话音未落,西南方向一簇簇火光奔袭而来。
“西南,梓潼,郭亭?!”唐厉不解郭亭为何发兵。
“本统领还想待到巳时,想不到郭亭先动手了。那便在此时好了!”陈贺喊道,“众将士听令!!梓潼守将郭亭里通外敌,今夜杀害我等,放秦军入巴蜀!趁着郭亭还在路上,大军迎而杀之!”
“或许郭统领有要事相商,待郭统领到了再商议不迟。”
“郭统领是想巴蜀自相残杀吗?”
巴蜀军微微动摇,朝中的两股势力他们亦是知晓的,不清楚陈贺此言是真,还是发动内乱的借口。
“众将士请看火把之数,郭亭怕是带了不下三万人!深夜大军至此,郭亭若说是不是叛乱,是换防,诸位有谁相信吗?”陈贺问道。
唐厉上前道,“前些时日,有传言秦军已然绕到入巴蜀,郭亭不守城,不西行,反倒来此,诸位将士还不知何意?!郭亭反了,这是为秦军来道来了!”
二人一席话,巴蜀众兵顿时“醒悟”。
“弓箭手侧翼放箭,其余众将士待郭亭军靠近冲杀而上,杀郭亭者本统领必会求王后擢升为统领!”陈贺吼道。
“诺!!”
火光渐动,从星点大小,逐渐变为拇指状。
“放箭迎敌!”
陈贺一声嘶吼跨马持长刀冲上前去,唐厉紧随其后。
箭雨漫天,杀声雷动,郭亭前军被打的手足无措,死伤大片,郭亭躲在中军侥幸未被射杀。
“那小子说的没错,陈贺果然是反了!”郭亭看着直冲而来的陈贺,瞪眼怒骂,“弓箭手压阵,全军冲杀,砍了陈贺唐厉的脑袋!”
同出一出的巴蜀兵兵刃相向,少的可怜的骑兵带着步兵黑暗中瞬间杀作一团。
剑阁内的李信听到震天的杀声,趁机全军冲出金牛道。
李信本以为巴蜀军在做戏,引得他出来,望着戟戟见血的两方,张嘴不知说什么话是好。
“哈哈哈...陈贺统领果然信守承诺!”张耳攥拳大笑道。
“看样子好像是西南侧巴蜀军先来犯的,恐怕此事没这么简单。”李信思索着说道。
战时内乱,只因张耳的一席话,李信是不信。
“李统领速去帮陈贺统领吧!他的兵力还是太少。”张耳提醒道。
“双方战衣相同,常山王能分清哪些人是陈贺统领的吗?”李信问道。
“这...”
张耳眯着眼,观望战局,刚刚两方还打的有模有样,如今真的到了乱打的地步。
除了能分清为首将领和弓箭手,其他巴蜀兵只顾杀着面前的敌人。
本来人数占优势的郭亭,莫名间成了和陈贺兵力相同...
“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军再冲杀过去吧。”李信说道。
“可对方定会有援军前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张耳急道。
“不急...夫人的兵马都未动,我等不宜先动兵。”李信摇头,总觉得面前的稀罕事,其中定是子婴的手笔。
“这...好吧!”张耳叹道,心中默默自责着对陈贺的失信。
李信微微皱眉,嘀咕道,“王上这个时候应该在何处呢?”
“秦王不在汉中郡吗?”
“本统领总觉得王上已先一步到了巴蜀...”
梓潼城头内,子婴腹部的箭上被巴蜀兵上药包扎好,饮下热粥后,半睡半醒想着偷偷留出梓潼的计策。
“两位兄弟,无需照看在下了,下去休息吧。”子婴虚弱道。
“唉!”其中一巴蜀兵低头叹气,“你这一箭算是为我等受的,我等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没事的,在下举手之劳罢了。”子婴笑道,“不去战场厮杀,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别以为郭亭统领赏识便无虞了,郭统领多疑的很,在他帐下还不如在军阵中。”另一巴蜀兵提醒道,“还有,刚刚想杀你的人,不是我们巴蜀人,能在郭统领耳边说上些话的。他看不惯你,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哦?那他叫什么名字?”子婴来了兴趣,睁眼问道。
那人思虑片刻,“好像是姓刘,还是娄...总之就是这个音。”
巴蜀兵记不起姓名,子婴也记不起是何人。
“二位若是不睡,在下可要睡了。”
子婴不多时假装打了几声鼾。
两个巴蜀兵行军已疲累,被引的困意上头,趴在子婴身旁渐渐入睡。
“老哥?兄弟?”
子婴轻摇着二人,见没了动静,忍着腹痛爬出城楼。
“兄弟们速速开城门,陈贺奸诈,在下需上前方协助郭统领!”子婴朝着守城士兵喊道。
“你都这样了还要去?真是忠心可鉴!”
“唉,那娄敬还想杀你,也算是他瞎了眼了。”
守城士兵纷纷感叹。
子婴的脸色却比刚刚还要惨白。
“那个人叫娄敬?!”
娄敬最初的记载还要在汉五年,本是被安排到陇西戍边,仗着聪慧请求同乡的刘邦一个姓虞的禁军统领面见刘邦。见到身处洛阳的刘邦第一件事便是谏言刘邦定都关内。
而那时满朝大臣都说,定都关内只能二世而亡,而定都中原才能如周朝国祚百年。虽然最后是张良帮刘邦下定建都关内的决心,刘邦感激娄敬,特赐名为“刘敬”。
其后韩王信投靠匈奴,娄敬劝刘邦不要与匈奴开战,刘邦不听致使了“白登之围”,娄敬又和陈平一同主张和亲。
娄敬的谋略不多,但件件都是国之大事。
“与我为敌的人是娄敬?!”
“知道便好了,你可千万别得罪他。若不是郭亭统领多疑,娄敬早就被他重用了。你只算得上军中计策第二。”守城将士提醒道。
“多谢老哥提醒,在下了解...”
子婴心中隐隐不安,借了一匹马,直冲出城门北行,通知赵姬众人先攻下空虚的梓潼才是大事。
子婴不停的拍着马屁股,突然面前出现一道绳索,马速过快无法及时止住。
快马前蹄被绊,饶是子婴反应过快,在马栽倒的瞬间跃下,打了几个滚,止住身形。
“你没去武阳,保宁?!”子婴捂着肚子,望着绑绳索的粗树问道。
“不是我,是我们!”“巴蜀兵”从树后绕出,身后跟着那八个巴蜀士兵。
子婴捂着肚子起身,“你...就是娄敬?!”
“不赖嘛,还能打探道在下的名字。你这个叛贼倒是蛮厉害的。”娄敬毫不吃惊,重新点燃火把笑道,“不过你的聪明到此为止了。能在此拦截到你,你这通敌的罪名便坐实了。”
“何必呢?”子婴调侃道,“我通敌,你也违抗了郭亭的军令。不如只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何?”
“哼!你死了,在下便不是违抗军令!”娄敬冷笑挥手,“杀了他!”
八个巴蜀兵拔剑上前,子婴两次失血过多,使不上力气只能步步退后。
一巴蜀斜劈一剑,子婴闪身躲过,身后的树枝被瞬间砍下。
子婴倒抓着树枝,被削的尖锐的一头对准八人,轻轻弯腰摆好越人剑的姿势。
“哈哈哈...”子婴装作不慌,笑道,“既然你们找死,便让尔等见识越人剑的厉害!”
子婴趁几人一愣,尽力挑飞一人手中的剑。
“不想死的赶快滚开!秦军攻来时,在下能让子婴不杀尔等!”
巴蜀兵听说过越人剑的厉害,心中警惕,缓缓退后。
“怕什么?他已油尽灯枯,拿着树枝带伤之人有什么可怕的?!”娄敬见状喝道。
“上!!”
巴蜀兵咬牙,挥剑大力朝着子婴劈砍。
“还真不怕死啊?”子婴撒腿后撤,掷出手中树枝,击落娄敬的火把。
火把落地熄灭,夜深无月,几人视野中一片黑暗,子婴却能看清几人的轮廓。
“老子在这,速速来杀吧!”子婴叫道。
八人顺着声音袭来,挥剑齐齐劈空。
“就这点能耐吗,老子可要杀你们了!”
看不见东西的八人本就紧张,一听此话更是乱了方寸,大力四处劈砍。
“啊——”
巴蜀兵砍到彼此,哀嚎倒地,子婴却没了声音,几人紧张到了极点,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子婴捡起长剑,趁机一一刺死八人。
“一群蠢货!别砍了!”
娄敬喊着,抹黑重新点燃火把,不由瞪大双眼,刚刚的八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唯独不见了子婴的身影。
“你...来的太匆忙了,应该让他们都带火把的...”娄敬身后传来声音。
娄敬不敢在喘大气,缓缓滴血的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子婴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巴蜀?!”娄敬后缩着脖子,厉声道。
“好处?呵呵...这个还真不好说,因为...寡人就是子婴啊!”
娄敬睁目欲裂,无语以对,秦国的国君冒死进来了?!
且不说翻过重重险山,在梓潼时差点被砍了脑袋...
“呵,想不到秦君也会学赵武灵王只身犯险。”娄敬苦笑,“输在你这种人手里,在下不亏。要杀便杀吧!”
“郭亭若是听你的话,寡人早就死在梓潼城了。你这种善谋之人,寡人可舍不得杀。”子婴笑道。
“子婴别白费心思了,在下可不会卖主求荣!”娄敬冷着脸。
“主?那不知你的主是哪位,刘邦还是吕雉?”子婴思索道,“寡人猜该是刘邦,不然心向吕泽的郭亭便会重用你了。”
“牝鸡司晨只是一时,王上会清剿外戚的!”娄敬不服气叫道。
子婴摇头一笑,“换做别的外戚,寡人还会相信,你也太小瞧吕泽和吕雉了吧?”
吕泽带兵作战无往不利。吕雉多年后面对冒顿单于的写信羞辱能不卑不亢的回应,刘邦活着时,吕雉可以忍耐戚夫人的嚣张,待到刘邦一死,刘如意被毒杀,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玩心计还是作战,吕氏都不惧任何人。
“阁下从未考虑至秦地帮寡人?寡人如今轻徭薄赋,仁以待民,已不是始皇时期的大秦了。”子婴解释道,“吕雉攻打临江多半必成,刘邦没法活下来的。”
娄敬有些失落,“秦国重得雍塞二地,他日亦可重新跻身强国之列,何须在下帮忙?!”
“巴蜀之地亦是寡人的目标,攻下巴蜀还需阁下相助。”子婴诚恳道。
“哈哈哈...!”
娄敬俯身大笑,子婴慌忙撤开长剑,却仍在娄敬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阁下笑什么?”子婴皱眉道。
“在下是笑秦王想的还是太简单了。秦王若知道做过的事,便不会如此苦劝了。”娄敬转身笑对子婴,“在下违逆了军令,未去保宁,武阳调兵,但悄悄派人去了别处...秦王可知是哪里?”
子婴紧握长剑,“难道是...沓中?!”
“哈哈哈...没错。”娄敬笑道,“武阳,保宁的守军不过万,即使来此亦是舟车劳顿,秦军可轻易破之,秦王若用奸计,还可让他们归降秦军,反倒不利于巴蜀。西侧江油戍亦被秦王诓骗的空虚异常,唯有沓中虫达统领可南下防守成都!”
“好计谋...”
子婴不自觉感叹,“换成常人,到了如此地步,便无以为巴蜀无望了。沓中守军若及时回防,与秦军僵持不下,巴蜀各地兵马再被着急,局势便未定了。拖到吕泽一行人归来,这场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
“秦王既已知晓,还想招揽在下吗?”娄敬微微自得笑道。
子婴毫不动摇,“阁下计谋深远,为何不想?”
娄敬微微一愣,忽地拔出长剑刺向子婴。猝然一击被子婴躲过,娄敬反手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阁下大才,尚且年轻,不至于此!”
子婴伸手,欲上前夺剑,娄敬连连后撤。
娄敬铁青着脸,“齐鲁之人忠义为首位!奈何郭亭不停在下之计,致使上了秦王的当!在下无以报国,唯有一死!”
娄敬手腕轻扭,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毫无生气的身躯“噗通”倒地。
“刘邦给了你什么好处,能到这般地步?!”子婴咬牙切齿骂道。
娄敬宁可身死,也不投降秦国,弄的子婴极为不快。
刘邦年少任侠,起兵后以仁义伪装,家乡又在楚齐魏韩交接...子婴也不确定到底是何原因。
夜风吹拂,子婴带着困惑,跨上马背直奔赵姬营地而去。
“追传信之人是来不及了,暂且拿下梓潼重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