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果然来了?
“让他进来。”陆林收起刚才与众人随和的表情,端出五官中郎将的气势,正身坐直。
话音刚落。
门外走进一道干瘦的身影,形神枯槁之下,眼眶深陷,一看便是心力交瘁已久的模样。
“多谢陆将军慰问兖州老母。”陈宫随手稍揖,缓缓道:“火楸军实为大汉精锐,千里之遥,居然星夜则到。”
听到这番阴阳怪气的话,荀攸脸色稍变。
但陆林稳若泰山,丝毫不被影响,应承道:“春耕在即,令堂遥居兖州,手植三亩麦苗。”
“我念及朝廷推及春麦,不足十年,忧其疏于照料,故命人提携金银,以饷农事。”
这一席若是在常人听来。
必是不明所以。
一个叱咤沙场的五官中郎将,居然越职管理农事?而且还是距离洛阳千里之外的兖州?
可陈宫常年斡旋于勾心斗角之间,不到半息,立即从中理出重重信息。
第一,老母家眷已被陆林控制住了。
第二,陆林身为将军,有心关注各地农事,已初显割据之意。
而且这块根据地,很可能正是黄河北岸的肥沃之土——
兖州。
前者很好理解,毕竟自己据守虎牢关长达半月,折损陆林上万精兵。
那他控制家眷以挟敌。
再正常不过了。
但后者的信息量,实在滂沱如海,……一樽勤京救国的弥天功臣,居然意图割据州郡?
这是要称王?亦或称制为帝?
思绪闪过,陈宫脑海里留下无数道浮光掠影,沛然千头万绪。
“陆将军倒是关心农事,据传阳翟与荥阳已停用五铢钱,开始使用一种纸钞?”陈宫站在中庭,顺着话茬往下说。
陆林倒是没料到陈宫居然会注意到纸钞的流通。
他不置可否,淡然道:“纸钞也不过是钱罢了,有何新奇?毒士贾诩不照样在长安熔化金人,另铸新币?”
虽然陈宫没学过经济学原理。
但他已经深刻意识到金属货币与纸制货币的天差地别。
金属货币实际之上还是矿产资源。
但纸制货币,只需要工匠努力印刷,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还可以通过简单更改数字,相应更改面值。
只要陆林站在身后,武运昌隆,纸钞简直是白纸是凭空换取财物!
陈宫当初听闻这项内政举措之时,惊为天人,深知其中蕴含的历史意义。
可眼下,陆林居然将其与长安那些小如榆荚的劣质五铢钱比?
“呵呵,建设可比破坏困难万倍不止。”陈宫嗤笑一声:“贾诩为刮敛钱财,祸害百姓,纵使手段精妙无双,也不过尔尔。”
这是在夸我?
话风不对。
陆林暗忖之后,细细浅呡一口清茶:“你此番寻我,可不是要说这些吧?”
“我欲匡扶汉室。”陈宫见话题几欲挑明,沉声道:“纵使刀斧加身,不改我志!”
听到这里。
荀彧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他从颍川荀家坞堡走出来之后,一直跟随陆林左右,见证陆林一步步走向高台。
现如今,天子新死,少帝尚未即位。
大汉核心也已在脚下,只差登天一步,自己便有从龙之功。
结果。
半路突然冒出一块冥顽不化的绊脚石,而且还是三天之前的生死之敌?
可笑!
断不能让他蛊惑将军!
“公台义薄云天,在下佩服。”荀彧紧紧盯住陈宫的眼睛,硬声道:“先汉昭烈,史以佐酒。”
“凭借公台渊博学识,不妨出仕典馆博士兼兰台令史,再续汉辉?”
这话绵里藏针,近似于讥讽,听得陈宫心头一震,眼底几欲喷火。
“文若。”
“微职在!”
“洛阳新定,你陪志才去督查一下民生吧。”
“喏!”荀彧瞥了一眼陈宫,跟在戏志才身后,拂袖而去。
“家国家国,齐家治国平天下。”陆林起身,面色如常:“灵台已经勘得氐宫左宫芒动,必有大旱,更兼蝗虫与螟虫齐发。”
“这天下的生灵,兖州的生灵,即将面临朝不保夕的险境。”
“其中后果,想必你很清楚。”陆林循循善诱,再道:“虽然我保不住天下的生灵,但我可以保住兖州的生灵。”
陆林很清楚。
陈宫正是兖州士族豪强的地方代言人。
至于所谓匡的扶汉室,也真不是喊喊口号,因为兖州地处四面征战之地,急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
但纵观天下。
现在又有谁能保一方平安呢?
陈宫以前选的是吕布,期望他与董卓进入汉室,翦除宦官,还大汉盛世太平。
可吕布与董卓种种所为,反倒更加暴虐,这让陈宫心里十分煎熬,只得再次将视线投向曾经的敌人——
也就是自己。
“若你不相信我可以保住兖州的生灵,那你去荥阳与阳翟两城实地走一遭吧。”陆林很自信,诚挚邀请:“特别是荥阳的鹿苑,你再去找找农家的范秾,他会让眼界大开。”
对待陈宫这种身有才华,又有抱负的谋士,俗气的金银珠宝根不能入其法眼,反倒把他当做一头犟脾气的毛驴,顺毛捋一捋会有奇效。
果然。
“这……”陈宫迟疑了。
陆林这番话,虽然没有直面回答问题,但明显成熟很多。
尤其是这宽宏大量的态度,让一直在吕布军中受气的陈宫,颇为触动。
……保兖州之生灵,难道不是保天下之生灵么?
就在陈宫犹豫动摇之际,陆林悠悠开口:“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
“你家的景色不错,令堂常常倚门而望。”
“面见宋宪之时,她眼不识人,但识一身旧盔袍,……知是亲儿同僚来。”
听到这里,陈宫泪如雨下,仿佛先前决然为匡扶汉室的昭烈之士,并不是他。
陆林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虎牢关失守对你个人谋士身份而言,乃是不小的打击。”
“你不妨借机散心游历,等你认为时机合适了,再带人一起出仕,共同负责粮币纸钞之事吧。”
陈宫回身擦掉眼泪,揖拜之余,疑惑道:“敢问将军欲使我传唤何人?”
听到他称谓都变了,陆林深知自己又收下一位大名鼎鼎的谋士。
他扶起陈宫,笑吟吟道:“汝南钟繇你可曾耳闻?他与我约定,若我在一年之内肃清宦官,他便为出仕。”
“懂了。”陈宫顿首再拜。
起身之后,未做任何停留,径直走出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