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卑鄙的逃兵

余瑶胃口不大,一包方便面就吃饱了,她无意识翻弄着苹果,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而平静。手机已经关机了,有再多人找她,再多人催她,也无济于事,她逃离泗水音乐学院,就像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什么都不管不顾。

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传说中的黄泉路上有条忘川河,忘川河边有块三生石,忘川河上有座奈何桥,奈何桥后有个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跨过奈何桥,登上望乡台,最后看一眼人间,喝了这碗孟婆汤,把前世今生留在三生石上,那些做过的梦,唱过的歌,爱过的人,滚滚红尘中数十载的人世游,在转世之前,统统都忘记。

然而忘记的事,仍然可以再记起。

昨天晚上,她按捺不住好奇,拆开仙云茶茶包,看到周吉留在里面的小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山穷水尽,请饮此茶,一杯仙云,十年尘梦。”周吉的意思,似乎不到山穷水尽,不要尝试仙云茶,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沏了浓浓一杯,像喝中药一样不去分辨滋味,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

余三秦是云牙宗第十六代宗主,膝下有二子三女,余瑶是最小的女儿。云牙宗在大江南岸的七榛山开宗立派,属于玄门体修一脉,规模不大,连同妇孺在内,上下三百多口人,相互扶持,其乐融融。

出事那天是中秋节,宗门上下聚在一起喝酒赏月,大伙儿说说笑笑,都很开心。吃到中夜时分,一轮满月高挂在天空,满地清光,白晃晃有些耀眼,大伙儿陆续都散了。余三秦有些喝醉了,他跟余瑶说,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得了一枚不起眼的铜镜,仔细揣摩,发现那是一件法器,只可惜他修为有限,驱使不动。他偏爱幼女,说余瑶根骨不错,将来能把云牙宗发扬光大,那枚铜镜,就作为宗门传承的信物,交给她保管。

余瑶按捺不住好奇,在庭院中把玩铜镜,不小心照了一下天边的满月,铜镜被望月的光华驱动,射出一道耀眼白光,直冲斗牛,风云为之变色,天地元气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山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余瑶一时间慌了手脚,急忙翻转铜镜,被白光扫了一下,整个人当即被传送到万里之外的戈壁荒漠,原来那枚铜镜,竟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传送法器。她想用铜镜再次传送回七榛山,怎么摆弄都不得其法,一个弱女子,孤零零沦落于荒漠中,漫天风沙,缺水少食,根本撑不了多久,幸好昆仑钩镰宗的陆葳御剑经过,救了她一命。

陆葳对余瑶赏识有加,将其收为弟子,悉心教导。余瑶就此投入钩镰宗,习得御剑术,祭炼错金凤凰镰,待修持小有成就,告假前往云牙宗探亲,谁知万里迢迢来到七榛山,方圆百里已经变成一片死地,事后她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得知真相,太一宗凌霄殿殿主许灵官为了夺取那枚铜镜,亲自找上门来,将云牙宗满门上下三百余口杀得干干净净,尸骨不留。

……

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余瑶是有宿慧的,一杯仙云茶勾起所有的记忆,她头疼欲裂,痛不欲生,像死一样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她清楚记得七榛山那场惨祸,过后发生的事却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前世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却与周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她终于下定决心,抛开所有骄傲和矜持,穿得鼓鼓囊囊,带着大包小包,像飞蛾扑火一样来投奔周吉。她告诉周吉记起了一切,又忘记了大半,她不愿糊里糊涂度过此生,她恳请周吉给她一个机会,她想喝仙云茶,想得发狂!

她双手紧紧握住苹果,指节发白,泄露出内心的紧张。周吉盯着她的手,这双手弹惯了琵琶,手指纤长有力,很多地方磨出了老茧,并不美。秦贞的手也是这样,她弹得少,又注意保养,稍微好一些,但没法跟那些温润如玉,完美无瑕的“手模”相比。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劝了几句:“其实你是有宿慧的,万里挑一,即使没有仙云茶,只要一点点提醒,也能慢慢记起前尘往事。”

“有了仙云茶记起更快,是吗?”

“是的,更快,但那样的话对意识冲击也更强烈,你已经试过了。有些人承受不住,精神分裂,崩溃,发疯,什么都会发生……来日方长,慢慢来……”

余瑶目不转睛望着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苹果,拇指挤进有柄的凹陷处,用力掰成两半,分了半拉给周吉。周吉有点意外,接过半个苹果,试探着问:“弹琵琶的都这么练手劲吗?”

余瑶不觉笑了起来,开玩笑说:“独家秘诀,请勿外传!”顿了顿补充道,“我天生体寒,苹果是凉性的,吃半个刚刚好。”

周吉三口两口吃完苹果,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间忽然响起“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风声呜呜四起,从缝隙钻进来,寒意彻骨,窗户“噼里啪啦”震个不停。余瑶说了句:“起风了!”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

周吉把吃剩的果核丢进壁炉里,不慌不忙对她说:“是暴风雪来了,你到这边看着炉火,不够就加点柴,小心别熄了。”说着,起身走到外间,从墙角拿出一包锁扣,逐一卡入卷帘门的凹槽中,抽出几根长长的铁杆,逐一穿过锁扣,固定在两边的墙壁上。安装之初他就考虑到这一点,除了常规的卷闸门锁外,还特地加装了锁扣和固定杆,平时用不上,万一遇到大风天气,可以在内部加以固定。

固定好卷帘门,他又翻出木板、毛毡,洋钉和榔头,回到里间把窗户钉死,缝隙用毛毡封堵得严严实实。风声像野兽的怒吼,时远时近,气温骤降,屋里变得很冷,余瑶重新穿起羽绒服,一边烤着火,一边朝窗外望去,隐约望见大雪打着旋扑过来,砸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望着周吉忙碌的身影,余瑶耳边响起他说过的话,“……绝不留在学校,绝不留在宿舍里。我会找个安全屋,最迟明天入夜前,躲起来……没关系,很快他们就顾不上你了……”他预料到了这一切,她是卑鄙的逃兵,而她的同学,她的老师都在赶赴上关区参加义演的大巴上,如果大巴已经出发,半途遇到暴风雪……余瑶不敢再想下去。

忙完手头的活,周吉挤到余瑶身旁烤了会火,开始准备晚饭。他吃得很简单,用锡纸包了两个土豆,埋在炉膛的灰堆里,添上几根劈柴慢慢烤着,又把盛满矿泉水的铁壶搁在壁炉上,烧开后沏一壶天都茶,倒了一杯给余瑶。香气弥漫,土豆烤熟了,他撕开黑乎乎的锡纸,夹起滚烫开裂的土豆,稍微凉一凉,撒点盐,就着热茶一口口吃下肚,完了意犹未尽,又吃了几个苹果和橘子。

余瑶陪他吃了半个橘子,指尖留下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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