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张自忠将军仅有一面之雅,但印象甚深,较之许多常常谋面的人更难令我忘怀。读《传记文学》秦绍文先生的大文,勾起我的回忆,仅为文补充以志景仰。
民国二十九年一月我奉命参加国民参政会之华北视察慰劳团,由重庆出发经西安、洛阳、郑州、南阳、宜昌等地,访问了五个战区七个集团军司令部,其中之一便是张自忠将军的防地,他的司令部设在襄樊与当阳之间的一个小镇上,名快活铺。我们到达快活铺的时候大概是在二月中,天气很冷,还降着濛濛的冰霰。我们旅途劳顿,一下车便被招待到司令部。这司令部是一栋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环列木头板凳,像是会议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叠镇尺压着的公文,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我们访问过多少个司令部,无论是后方的或是前线的,没有一个在简单朴素上能比得上这一个。孙蔚如将军在中南山上的司令部,也很简单,但是也还有几把带靠背的椅子,孙仿鲁将军在唐河的司令部也极朴素,但是他也还有设备相当齐全的浴室。至于那些雄霸一方的骄兵悍将就不必提了。
张将军的司令部固然简单,张将军本人却更简单。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不愧为北方之强,微胖,推光头,脸上刮得光净,颜色略带苍白,穿普通灰布棉军服,没有任何官阶标识。他不健谈,更不善应酬,可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气,不是英才勃发,是温恭蕴藉的那一类型。他见了我们只是闲道家常,对于政治军事一字不提。他招待我们一餐永不能忘的饭食,四碗菜,一只火锅。四碗菜是以青菜豆腐为主,一只火锅是以豆腐青菜为主。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类点缀其间。每人还加一只鸡蛋放在锅子里煮。虽然他直说简慢抱歉的话,我看得出这是他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场。这一顿饭吃得我们满头冒汗,宾主尽欢。自从我们出发视察以来,至此已将近尾声,名为慰劳将士,实则受将士慰劳,到处大嚼,直到了快活铺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战地里应该享受的伙食。珍馐非我之所不欲,设非其实非其地,则顺着脊骨咽下去,不是滋味。
晚间很早的就被打发去睡觉了。我被引到附近一栋民房,一盏油灯照耀之下看不清楚什么,只见屋角有一大堆稻草,我知道那是我的睡铺。在前方,稻草堆是最舒适的卧处,我是早有过经验的,既暖和又松软。我把随身带的铺盖打开,放在稻草堆上倒头便睡。一路辛劳,头一沾枕便呼呼入梦。俄而轰隆轰隆之声盈耳,惊慌中起来凭窗外视,月明星稀,一片死寂。上刺刀的卫兵在门外踱来踱去,态度很安详。于是我又回到被窝里,但是断断续续的炮声使我无法再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参谋人员告诉我,这炮声是天天夜里都有的,敌人和我军只隔着一条河,到了黑夜敌人怕我们过河偷袭,所以不时地放炮吓吓我们,表示他们有备,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壮胆。我军听惯了,根本不理会他们,他们没有胆量开过河来。那么,我们是不是有时也要过河去袭击敌人呢?据说是的,我们经常有部队过河作战,并且有后继部队随时准备出发支援,张将军也常亲自过河督师。这条河,就是襄河。
早晨天仍未晴,冰霰不停,朔风刺骨。司令部前一广场,是扩大了的打谷场,就在那地方召集了千把名士兵,举行赠旗礼,我们奉上一面锦旗,上面的字样不是“我武维扬”便是“国之干城”之类,我还奉命说了几句话,在露天讲话很难,没讲几句就力竭声嘶了。没有乐队,只有四把嗽叭,简单而肃穆。行完礼张将军率领部队肃立道边,送我们登车而去。
回到重庆,大家争来问讯,问我们在前方有何见闻,平时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前方的实况?真是一言难尽。军民疾苦,惨不忍言,大家只知道“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其实亦不尽然,后方亦有不紧吃者,前方亦有紧吃者,大概高级将领之能刻苦自律如张自忠将军者实不可多觏。我尝认为,自奉俭朴的人方能成大事,讷涩寡言笑的人方能立大功。果然五月七日夜张自忠将军率部队度河解救友军,所向皆捷,不幸陷敌重围,于十六日壮烈殉国!大将陨落,举国震悼。
张将军灵榇由重庆运至北碚河干,余适寓北碚,亲见民众感情激动,群集江滨。遗榇厝于北碚附近小镇天生桥之梅花山。山以梅花名,并无梅花,仅一土丘蜿蜒公路之南侧,此为由青木关至北碚必经之在,行旅往还辄相顾指点:“此张自忠将军忠骨长埋之处也。”
将军之生平与为人,余初不甚了了,惟“七七事变”前后余适在北平,对于二十九军诸将甚为敬佩与同情,其谋国之忠与作战之勇,视任何侪辈皆无逊色,谓予不信,请看张自忠将军之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