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通暮鼓,让坊市的灯火骤歇,天地相合,归于黑暗。
但若仔细看去,头顶仍有几点星光,坊内亦余孤灯几盏。星光与灯火,隐隐勾勒出长安城的轮廓。
在星与灯照不到的角落,宵征换上漆黑的夜行衣,轻盈翻上飞花阁的高墙,动作甚至比翻越不良人官署高墙时更潇洒几分。
铺子里的伙计、师傅,早就走得干干净净,两个武侯卫守着大门犯困,曾经名门贵女妇云集的香粉铺子如今已变得冷寂阴森。
待确认院内无人,宵征方才转头发出暗号,甘棠踩着碎步,灵巧的攀上房顶,借着树枝的遮掩,默默地观察院内的动静。
一旁宵征悻悻收手,等到甘棠点头,又如一朵黑云般,飘至调香室门前。
推门而入,室内还是如今晨一般无二,王掌柜的尸身已被京兆尹的人拉回府衙,供仵作解剖,只余地面淡淡的血迹,还在诉说着孤魂未尽的怨念。
宵征环视一圈,一屁股坐在角落里的软凳上,光明正大的偷懒。甘棠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上下查探,投入到案件的侦破之中。
一品香的陶掌柜和三花阁的王掌柜都是死于调香室正中,凶器由背部刺入,由上自下穿透胸口,血迹相比正常的直刺,喷射的范围更小。
但两间调香室都没有天窗和可供栖身的房梁,凶手自不可能从高处跃下杀人。
而两位死者都身形颇高,其中王掌柜更是少见的身形超过九尺,若说凶手是仗着身高,持剑从上至下刺入,那京兆府除非是一群酒囊饭袋,否者也不至于找不到丝毫线索。
“除非他当时是跪着的。”
甘棠蹲在血迹前,脑海中模拟着案发时的画面:王掌柜跪在调香室的木桌前,凶手不知如何绕到了他的身后,一剑刺入。王掌柜为求生路,开始剧烈挣扎,额头撞在桌沿上,留下那一道乌青。
“但他为何要跪着,是在求饶吗?还有这些香粉”
甘棠看着脚下所剩不多的淡红色粉末。
京兆府的人今天把全长安城的香粉铺子都跑遍了,可还是没有找到香粉的来源,气得柳起之大骂巡吏无能。听说明日便会下令悬赏,全城老幼妇孺,只要能认出香粉来源者,赏银一百两。
且不管悬赏是否会有效,二人此刻也没有更多办法,颇为郁闷地退出房间。院内晚风习习,吹去满身香尘,粉尘随风入鼻,惹得宵征打了个喷嚏。
声音极轻,却引出了奇怪的响动。
“砰!”
宵征脚步一蹬,腰间抽出一支短棍破窗而入,其人却绕过窗户,一脚踹开大门,直取屋内黑影。
一声娇喝,那屋内的女子与宵征对了一掌,欲借势从打开的窗户逃出。甘棠恰好赶到,手中油纸伞一撑,漫天星光便暗了下来,窗口已被封死。
女子转身欲另寻出路,宵征的短棍刚好停在距她眉心三寸处,令她不敢动弹。
而一点寒芒比短棍更快,已架在宵征的脖颈上,划出浅浅血痕。
甘棠收伞进屋,正好看到这一幅诡异、平衡的画面。
她举起大伞,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那女子说到:“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来查案的,大家一起收手可好?”
感受到冰寒的剑锋稍稍退却,宵征点头,与剑客一同收回武器,然后迅速挡在甘棠身前,沉声问到:“你们是谁?”
却听那剑客到:“不良人?”
被点破身份,宵征和甘棠心中一沉。他们现在可是一身夜行衣,这人是如何识得?
“气机、猜测。”
剑客似乎猜到他们的想法,主动解释。但气机这等玄之又玄的东西,也能拿来判断身份吗?
二人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们原来是不良人!吓我一跳,还以为是王掌柜的仇家又杀回来了。”
那女子见宵征二人没有反驳,开始辩解起来:“两位大人,我可不是凶手,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与案子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自己的东西?”
“喏,就是这个!我预定的香料。”
女子从脚下搬出一个包裹,四四方方,封得十分严实,包裹上还坠着一根连有木牌的绳子,木牌上写着“云间坊彩霞街楼小宛”九个小字。
“看吧,这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楼小宛指了指木牌,又指了指自己。
“这里面是什么香料?打开看看。”
作为不良人,宵征自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可疑的女人。楼小宛虽不情愿,也还是一边嘟嘟囔囔,一边蹲下去解开装香料的包裹。
“你们不去查暗香小筑的香粉,却要来查我的香料,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暗香小筑?你说调香室地上的香粉是暗香小筑的?”
甘棠敏锐的抓住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暗香小筑的红拂夜奔嘛,隔着老远就闻到了!”
宵征与甘棠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喜色。只是这暗香小筑并不是什么出名的香粉铺子,二人不能马上前往查探。
“你知道暗香小筑怎么走吗?”
甘棠自是不愿等到天明,直接向楼小宛问路。
楼小宛也是机灵,一下就明白自己向这两个不良人透露了关键线索,莞尔一笑,拍拍挺拔胸脯说:“好说,二位大人若不追究我今日之事,小女子自然愿意带你们去暗香小筑。”
宵征看了看楼小宛身后的剑客,又看了看早已迫不及待的甘棠,点点头认可。
“好勒!闻不句你把香料拿回去,我陪两位不良人走一趟。”
“很快回来。”
剑客低语半句,潇洒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宵禁后的长街上孤灯盏盏,根本无法照亮整条街道,每盏灯之间,都有着或长或短的黑暗。
宵征等人借着这段黑暗躲避着偶尔巡街路过的武侯卫,再走到云间坊的边缘,拐过几条巷子,才找到楼小宛口中的暗香小筑,三人一路飞檐走壁,竟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
他们此时正趴在暗香小筑后院的一丛杂草中,直勾勾的盯着一间小屋,想来便是暗香小筑的调香室了。
暗香小筑不如三花阁和一品香来得气派宽阔,但后院假山水榭自成一派,倒也有些格调。只是调香室竟小得可怜,只有侧面留有一扇小窗,通过其中透出的隐隐烛光,才证明此刻调香室中还有人在!
到底是谁会深夜留在调香室?
“我去看看。”
宵征当先一步飞入院内,绕到调香室侧方的窗边,蹲在墙角听了一阵。屋里很安静,若不是偶尔有瓷瓶碰撞的声响,他还以为是哪个粗心的伙计忘记了吹灯。
听了半晌,宵征小心翼翼地站起,猫着腰,透过窗棱的缝隙看进去。暗香小筑调香室虽小,但五脏俱全,高柜长桌,布置竟与三花阁、一品香有些相似。
正中的长桌上点着一盏如豆小灯,一个微胖的身影埋首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忙碌。确认屋内没有其他人,宵征才小心折返,将屋内情形说与甘棠和楼小宛二人。
“从描述的身形来看,应该是暗香阁的李掌柜没错了。只是,为什么他现在还在调香室?”
对暗香小筑更为熟悉的楼小宛说到。
“云间坊香粉铺子的掌柜死了两个,这个李掌柜居然还敢半夜研究香粉。要么他胆大无比,要么他知道些内情。”
甘棠低头分析,又看看调香室,沉着脸说:“只可惜不能进去查探一番,否则”
“这个简单!”
宵征神秘一笑,凑过头嘀嘀咕咕起自己的计划。
“柑橘粉、天蚕汁、兰心草粉奇怪奇怪,这些东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使用?”
李掌柜伸伸腰,用手按摩着发酸的脖子。他从今早便待在这个调香室里再没有出去过,但还是没能研究出那个神秘香粉的配方。
正要休息一下,一颗石子忽然从小窗缝隙中打入室内,正好敲在李掌柜眼前的香粉罐子上。
“谁!”
李掌柜急匆匆跑出,院内一片安静。但他很快感到一阵发冷。
窗口正对的墙上,被人用泥土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大字。
“一品香、三花阁,接下来就是你了。”
李掌柜慢慢走近,看着那些字迹,心里开始战栗起来,口中喃喃:“不、不、不、不是的,他们是咎由自取,他们是自找的,我我可不是。”
他慌慌张张的左右环顾,发疯似的跪在地上,抓起脚下的泥土抹黑了字迹,随即又叫来另一侧厢房里值夜的伙计,一起清理早变作一团污迹的墙面。
在店铺外的阴暗处,甘棠与楼小宛站在一起,伸长脖子看着暗香阁的高墙。潜入调香室成功的宵征轻飘飘的翻墙而出,前脚刚一落地,身形一顿,低声警告到:“快走。”
甘棠与楼小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宵征越走越快。
楼小宛虽然不太明白,也不敢四处打量,但凭着跟闻不句常年闯荡的经验,也明白了一二,指挥着宵征穿街入巷。
甘棠紧了紧手中的伞柄,沉默的跟在最后。不知不觉间,三人从慢走变成了疾驰,飞快的通过一个又一个街口。但古怪的气氛还是环绕着他们,仿佛身后追着一只只恶鬼。
疾行了好一阵,彩霞街就要到了,宵征却猛地拉住前头的楼小宛,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前方是一条漆黑无灯的窄巷子,是前方彩霞街最近的路。但他们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突然,宵征将楼小宛向身后一拉,自己一步迈入无灯无火的巷子,消失在黑暗里,武器的交击声随即传来。
有人埋伏!
甘棠正要跟上支援,耳后却阵阵破风。她敏锐地反身撑伞,三枚蚀骨钉被硕大的伞页隔开,钉入两侧的坊墙内。
蚀骨钉是极为阴毒的暗器,专破人要害。而这把看似寻常的油纸伞,竟能在击飞蚀骨钉的同时完好无损,也是令人称奇。
甘棠与楼小宛背对背相靠,站在十字街头交汇的光亮中,街角这盏灯火也不甚明亮,但相比起左右两条似乎要把人吞噬的黑暗巷子,倒也足够。
宵征冲入的巷子后,只能听见一阵阵武器相击的声响,其间黑影如流水涌动,根本无从辨别谁是谁。
也许是感受到身后两女还在面对危险,宵征手中的短棍舞得更加凌厉,虽不是自己最为擅长的武器,但招招行险之下,也逼得杀手渐渐招架不住。
不对!
宵征心中一突,短棍击打到了空出。忽然从亮处进入黑暗的不适,还是让他被抓到了破绽。
杀手躲过短棍后的这一刀来得极快,似无声中劈下一道黑色雷电。宵征别无他法,一道残影,手中的一根短棍被当做暗器掷出,直奔杀手面门!
同时大喝一声:
“走!”
仅持一根短棍,突入杀手怀中,他只能用搏命的方式,以伤换伤来破解这一刀,拖住这一个杀手。
听到宵征的喊声,甘棠不再耽搁,伞页飞速旋转起来,将无声飞来的蚀骨钉不断击飞,然后借此威势,一步一步走向躲在暗处的杀手。
楼小宛有些无助的站在街中间,她武功低微,不敢去相助宵征,只能大喊起来,希望引来巡街的武侯卫,但刚刚小心躲避的武侯卫,现在却迟迟不见踪影。
她有些绝望的左右盼顾,眼角的漆黑阴影却忽然动了!
还有第三名杀手!他竟一直躲在街角店铺的巨大匾额后,直到到楼小宛独自一人时,才如巨鸟一般飞跃到街心,长刀索命!
杀手飞跃带起一阵风沙,刀势极快落下,楼小宛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
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一根短棍从仍旧黑暗的巷子里激射而来,正正打在杀手的刀口!
宵征放弃了他最后的武器,只为了救下初次见面的楼小宛!
但飞出的终究只是短棍,宵征依旧被窄巷里的杀手拖住。一根短棍又怎么可能改变楼小宛必死的局面呢?
杀手一刀劈飞短棍,再次跃起,长刀又掀起狂风。
但,风在刹那间就停止了。
黑暗被撕开裂缝,空中的鸟儿折翼坠落,一把利剑横贯长街!
那是闻不句的剑。
一剑便斩了飞跃在半空的杀手,一剑便让楼小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宵征听到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心里一慌,手上便慢了三分,杀手长刀上撩,正要将他开膛破肚,却忽然不得寸进。
因为长剑已刺入他的眉心。
两剑!闻不句便已诛杀两名神秘杀手!
而后如疾风般回撤到十字街口,抬手一挥,甘棠只觉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对面的杀手便没了声响。
低头再看,一截断臂静静躺在地上。
杀手竟被逼到断臂求生!
见到杀手逃走,闻不句也不去追,收剑入鞘守在楼小宛身边,冰冷的眼眸盯着杀手逃跑的方向,一字一字地说出一个名字。
“往、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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