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大理寺监牢前。
宵征与甘棠跟着段天翊信步前行,看着僧众一个个被押送入监牢,他总算知道,柳起之此前抓人的雷霆风范是跟谁学的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段天翊快马回到长安后,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将安庆寺的一众僧人“客客气气”地请下了山,带到了大理寺的监牢里呢。
此时的段天翊已不是水潭旁的狼狈书生,他目光平静而威严,僧众的怒骂、侮辱、哭嚎,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内心,只是死死地盯着,仿佛要用目光穿透他们的身体,刺入灵魂。
宵征带着面具站在一旁,迟疑着问:“段寺丞,一下子把整座庙的和尚都抓了,是否太过草率了?”
段天翊没有回头,目光坚定:“我虽然确信凶手就是安庆寺的僧人,但毕竟没有真正把他揪出来。如此行事也是无奈之举。比起让罪犯潜逃后,由无辜僧众连坐,到不如先让他们受点委屈。”
宵征沉默片刻,又继续问到:“那寺丞又是如何判断出凶手就在这群僧众之中呢?”
段天翊转过身来,又露出腼腆的笑容,拍了拍宵征的肩膀,问到:“你可知道,凶手在杀人后往往会做的是什么呢?”
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宵征犯了难,他虽然加入不良人已有三年之久,但大多听命行事,所做也不过是追凶杀敌的力气活,如何判断凶手习惯,这到非他所长。只好偏偏头,看看一边的甘棠,期待这个在侦缉上天赋出众的搭档为不良人挣点面子。
“凶手会回到案发现场。”
甘棠平静的回答,好像这只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答案。
段天翊眼中一亮,颇为高兴地说:“没想到这位不良人也精通侦缉!”
“没错,虽然凶犯往往性格不一,行事各异,但他们在杀人后的反应大多一致。如果凶手是恶念突升,骤然下手,那多半会连夜逃窜。但若像这次案件这般,凶手连续杀人,那凶手多半会借机回到案发现场,观察情况。”
段天翊收住话题,目送最后一名僧众进入大理寺监牢后才招呼宵征二人转身离开:“这凶手已是瓮中之鳖,只需在验证几个问题,便能断定他到底是谁。二位可否随我到官署内等候?”
宵征与甘棠转头看了看大理寺监牢黑洞洞的大门,想着自己辛苦查询的凶手竟被对方如此轻易抓住,心中生出不真实的感觉,叹息几声,终于还是跟着段天翊离去。
相比京兆府的监牢,大理寺的牢房更为宽敞、干净,用青砖和手臂粗细的木桩子隔绝出网格状的牢笼,上下三层,皆有铁闸大门与精锐狱卒守卫,神佛难逃。
如今,大理寺监牢的地上一层,关进了老老少少近百名和尚,惹得其他牢房的囚犯都伸头张望,若不是平日里狱卒积威深重,此时恐怕都聊起来了。
对于这群和尚,狱卒并未刁难,反而更为优待,未上枷锁,也未换囚衣,连斋饭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毕竟平日里佛门僧众行善施法,积攒了不少好感。再加上这群和尚只不过是略有嫌疑,所以狱卒也没有专门看管,只是偶尔前往巡视。
在狱卒并未巡查过来的空当,相邻的两间牢房里,清远与静意师徒正背对而坐,看似正在默念佛家心经,实则低声互语。
“香送出去了吗?”
“死到临头还惦记着那位交代的任务吗?”
静意双手合十,白皙的脸上露出冷笑,反问清远。
“此举可就天下,何俱死也。况且……”
话到这里便被打断,静意睁开眼睛,眼神复杂:“我本以为余生可以轻轻松松做一个和尚,没想到,竟然被自己的师傅带入了地狱。”
“痴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清远主持的话还是那般苍老、坚定,如二十三年前一样。但静意听起来,却如同魔音。
“呵,罢了,终究是我动的手,我不后悔。佛又如何,魔又如何?”
哗啦啦,铁门被打开了,静意闭上嘴,目光平静,虽然口中满不在乎,但既然现在还没被定罪,他就仍有希望活着回去,到时候成佛入魔,还不是自己选。
狱卒带着一个提着食盒的独臂中年人走过,大狱一层关押的都不是重刑犯,所以自然允许亲属前来送饭。
静意看了一眼那人空荡荡的衣袖便收回目光,继续闭目念经,心中再无波澜。
……
大理寺官署内,段天翊与宵征二人相对而坐。
“我刚才已让人带着檀香粉,分别去了大理寺与京兆府的监牢,若能证实那青衣男子身上的气味正是安庆寺檀香的气味,这凶手我有七成把握。”
“寺丞只有七成把握便敢断案,是否太过武断了?”
甘棠面无表情地开口,丝毫不留情面。
段天翊低笑一阵,双手一拍,说:“余下这三成把握,自然还需要其他证据来证明。”
甘棠楞了一下,没有搭话,而是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们可知道,这三家香粉铺子为何关系如此紧密?连调香师都可以共同培养?”
段天翊卖了个关子,但等了好一会儿,对面这两个不良人只是看着他,却并不回答。他自讨了没趣,只好继续说到:“那是因为,这这三位掌柜原本是同一间香粉铺子的伙计。一间二十四年前毁于一旦的香粉铺子。”
甘棠一惊,瞬间想通了什么。只听见段天翊继续说到:“我翻阅旧案时发现,这三位掌柜皆出自二十多年前一家名叫落英的铺子。当年,这家铺子可是号称长安第一香铺,名头极大。后来不知为后,毁于大火之中,整个铺子三十七口,只活下来了三人,失踪一人,活下来的便是这三位掌柜。于是我推测,凶手会不会是失踪的那人,那个二十三年前仅仅只有八岁的少东家!”
“所以当我在水潭边告诉你,清远法师是在二十三年前捡到八岁的静意时,你就有了静意时凶手的猜测?”
“没错,而且关于凶手是佛门中人,我还有另一个证据。”
段天翊这次没有再等甘棠的回应,直接说道:“三花阁的王掌柜额头上的那道乌青你们还记得吧?一开始,我很疑惑,为什么只有王掌柜的头上有乌青色的印迹。后来才发现,那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为凶手下的一到索命符!”
“王掌柜常年礼佛,就连调香室里也有佛像供奉。但案发后,佛龛里居然没有半点香灰,佛龛里的佛像有摔坏的痕迹。”
“你是说,王掌柜头上的乌青是撞击佛龛后形成的!”
宵征喊了一声,这个线索是他们两次都没有发现的,不由得高看了段天翊的观察能力。
段天翊眯起眼睛笑起来,似乎很满意宵征的反应。
“凶手在王掌柜撞翻佛龛后,将香灰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不得不让我怀疑,凶手对佛像、香灰有特别的关注,加上安庆寺这些僧人,居然包揽了三个铺子的法事。所以我便前往调查一二,哪知道遇上了意外,这就更让我怀疑了。”
“与佛寺关系密切,有武艺、可于宵禁后翻墙杀人,与三位掌柜有某种特殊关系,符合这三点又有时间作案的,也就静意一人而已。”
说到此处,段天翊迟疑一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动手,又为何要在杀他们之前让他们去研制新的香粉?”
官署内陷入了沉默,没人能解答这些问题,或许,是二十三年前灭门的仇恨太过刻骨,毕竟恨是世间最难以磨灭的情感。
正值午市,叫卖吆喝声从大街上传到官署内。这天下最大的城市有着最繁华的街市,多少商铺云集其中,有多少奇才崛起,又有多少巨贾惨淡落幕,背后的商海传奇,又令多少人唏嘘。
官署外,一骑快马狂飙而来,于大门前勒马扬蹄,一身穿深褐色官服的男人翻身下马,冲进官署内,向段天翊抱拳急呼到:“寺丞寺丞,刚关进去的和尚死了!”
段天翊一声,不顾仪态地抓住来人手臂,大喊:“谁,谁死了!”
“静意法师和清远主持,被……被人以暗器射杀。”
“大理寺的牢狱是摆设吗,里面的狱卒是摆设吗!居然……不对!不对,这案子背后还有其他人!”
段天翊丢下众人,跑出官署,纵马疾驰而去,消失在街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