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师番外明朝篇(五)
我将那几个小孩带入墨砚斋后院;
他们显是方才被失心疯的郝大娘吓住了,便在我们院里头排排站着,瑟缩如树上一排麻雀。
我去厨下净了手,拿了浸雪水的冷帕子出来给阿莹擦拭敷脸,阿莹一边脸颊微微红肿起来,起先那泪珠还跟掉了线似的,擦着擦着,这才慢慢歇下来,只睁着两只肿成胡桃般的大眼睛望着我。
“二掌柜姐姐。”阿莹哽咽道:“我……我会破相么?娘说要我莫要淘气跌了,不然破了相,日后没有相公要我的。”
她问得真真的,我笑道:“不会的,我给你涂了药,很快便会消了。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阿莹破涕为笑。
关于青头鬼掳劫小孩一事,我们自然是比他们要知晓得多,且他们还尚且年少,为免再度惊吓他们,我不曾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叮嘱他们莫要独自出门,天色暗了,必须归家。他们这回似乎乖觉许多,一叠声地点头应允了。
洛神辗转自后堂出来,给了他们一人一对小巧玩意,外头用软布裹了,状如蜗牛。
他们并不解其意,只抬头望着洛神。
洛神弯下腰,叮嘱道:“夜里睡觉将它们塞入耳中,便听不见青头鬼的声音,也就见不到青头鬼了。”
这群小孩面上立时露出恐惧又惊喜的复杂神色,阿莹瑟缩道:“真的么?”
洛神温言道:“自是真的。”
他们便如获至宝地将那对小玩意贴身收了起来,其中一人探头问:“阿征被青头鬼抓走了,还回得来么?”
我竟不晓得如何回答。
说不能回来,叫人难过,骗说能回来,反倒是让他们觉得被青头鬼抓走了亦并不是什么可怖之事,恐会令他们掉以轻心。
所幸洛神又一人给了他们抓一把松子糖吃,几人便站成一排跟着先生念书一般,连声道谢:“多谢大掌柜姐姐,多谢二掌柜姐姐,多谢小掌柜。”
小掌柜九尾正缩在厨房门口守着一块肉眯了眼睡得香。
雪光返照在这一排吃着松子糖的小麻雀身上,十分可爱,阿莹嘴里塞了松子糖,格格笑开了,面上犹自红着。
孩童心思到底简单,即便先前被人打了一巴掌,这会子又可以抱着松子糖欢天喜地。我想起年少时的长生,她那时抬起头向我问糖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与面前的阿莹身影竟有了几分重叠,不免唏嘘。
送走这群孩子,墨砚斋重又清净起来。
过几日我去集市,不成想又遇见了那位濯川道长。
她依旧是背着那个棺材似的大沉箱子,微有渗水,沾湿她青底黑边的道袍。这般天寒地冻,若是衣衫湿了,这滋味可是不好受的,她面上平静,倒也不觉有异。
她在一处杂货摊位上拿起一只拨浪鼓,看了看,又拨弄了两下,掏钱买下,一路沉默去了;
只是走了一阵,我便瞧见她一边走,一边又拿着那只拨浪鼓晃在手边摇。
咚咚咚。
咚咚咚。
她孤身一人,陪她的只有那只大箱子,她似是敲出别有的一番趣味来,步履轻快如踏风,虽说瞧不见她的表情,但想来她是欢喜的。
周边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不单单是为她那只丧门星大箱子,还为她这一只咚咚响与她实不相衬的拨浪鼓。
敲了一阵,我见她反手将拨浪鼓插在她后背的箱子上。
风吹鼓响,她在长街之上远去,脚下水渍依稀。有了那插过来的拨浪鼓,那箱子到底也没有那么枯燥沉闷,像是添了些许热闹,活了。
“姑娘也要这拨浪鼓么?”摊主见我拿起一只,笑道。
“嗯。”我从那濯川的背影处收回目光,点点头。
“姑娘买来给自家小孩耍的,还是亲戚家?”摊主套近乎。
我道:“我自个玩。”
摊主愣了愣,随即憨然一笑。
我问他:“你认得方才那位买拨浪鼓的道长么?”
摊主声音低下去,面色也有些沉:“便是近来入城的濯川道长了,听说道法高深,祛邪避祸。就是成天背着个大箱子,跟棺材似的,有点吓人。有人还想着莫不是这道长杀了人,将尸体泡在里头了。”
我笑笑,付了银钱离开。
回去被洛神瞧见了,她站在院里,手里抱着一摞旧书准备去书房,见我百无聊赖地摇着拨浪鼓进来,只一双眼默默看了我。
我被她盯得后背发毛,故作软声道:“做什么。”
“幼稚。”她幽幽吐出两个字来,踏着白雪,回书房去了。
我被她噎得肝疼,这冰块,到底也是她几百年的媳妇了,竟也不晓得多说点软话哄哄我,我这媳妇给她白当的么,日里做饭白做,夜里暖床白暖的么。再说倘是如此,那濯川道长比我还幼稚得紧,人家背个棺材,还不忘将这拨浪鼓搁棺材上招摇过市。
九尾凑过来,我拿着拨浪鼓逗它,它哼哧哼哧地对着拨浪鼓傻转圈,差点踩到自己那花里胡哨的大花尾巴。
我看得好笑,忍不住陪它多耍了一会子,及至无事,便将拨浪鼓挂在院中一棵矮青树的枝杈上,自己进了书房隔壁的一间房门后头,候着。
过得一阵,洛神拣书出来,院中无人,她左右看了看,便在那矮青树前站定了。
我敛了气息,在门后捂着嘴憋笑;
果然,洛神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面拨浪鼓,这般轻触几下,这才将拨浪鼓取了下来。
她站在白雪青树边上,玉颜静敛,甚至是有些严肃,端着神色在那摇了几把。
眼底却隐约漾出光来。
轻轻的咚咚声响起来了。
我在自头偷看,一颗心经不住被她这低眉初雪的模样攫住了,要似她手里把玩的拨浪鼓般咚咚跳起来。心中爱意更甚,恨不得就想从后面一把抱住,将她兜回房里去。
哎呀。
青天白日,罪过罪过。
她绷着脸又晃了几圈,顿了顿,将那拨浪鼓原处放回。且她素来心思缜密,又记忆超群,大抵是怕被我到时看出来,便十分准确地挂在先前相同位置,连角度都是一样的,还十分固执地将那几片遮着的树叶拨回原处。
端详了片刻,大抵是天衣无缝了,抱着古籍去了前头铺子。
我在门后头候到这一切,憋笑实也憋得辛苦,待她离去,捂嘴笑得要打跌。
歇整了些许时间,我这才端了茶水,慢悠悠晃回前头柜台,洛神一手执书,正看得仔细。
“今日这风吹得可真大。”我给她倒了盏茶水。
她头也没抬,淡道:“有么。你看我头发丝可曾吹动?不见有风,只见睁眼瞎话。”
我递了热气腾腾的茶水过去,挑眼看着她:“可不是的么。后院那风大得,吹了那矮树,波浪鼓声咚咚咚的。”
过日子么,想来不是她玩我,便是我玩她。
她依然没抬头,长睫毛都未曾颤动似的:“是么?恐是现下停了。先前后院起风了,风向不对,我这边也不晓得。”
啧。
我感叹她这即使泰山崩于前也纹丝不动的老城墙厚脸皮,感叹了几百年。
一如我爱她几百年,如今亦未曾嗟减一分。
“是罢。”我酸溜溜道:“风向不对。”
她伸手过来,端了茶水饮了。
我依靠柜台,顷身靠近了她,能闻到她身上调的浅浅暗香。
洛神将书卷翻过一页。
我靠着柜台,故意掷地有声:“幼稚。”
瞧我这声,多有铿锵气势。先前她说我幼稚,那是万万没得比的。
她这才堪堪抬起头来,一双黑眸定定看了我,面颊白皙,虽说心底已然晓得她院子那暗地玩耍举动被我瞧见了,见我返她幼稚,她竟也没什么表示;
我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好意思的。说我幼稚,转头背着我就玩上了,你怎地也不脸红。”
“红了。”她轻轻动了动唇:“疼。”
我忙不迭松了手。
神主在上,我宝贝她这脸蛋可比宝贝自己脸蛋多得多了,哪里舍得多用哪怕一丝一毫的力,分明做个样子,这一看,她这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倒是被指腹真真压出那么一抹细细的红润来。
洛神淡道:“我见它不曾挂好,将它正正身形罢了。你也是,这么大个人,莫要耍这些。”
我没法子了。
我玩不过她,装娇装不过她。
我只能喝茶。
时间缓缓流过,两人在铺子里取暖,下午时分,铺子里进来一个女人。
那人身量十分高挑,模样亦是标致的,衣饰华贵,暗藏流云。她走入铺子,去陈列架旁一一打量,这才回身看着我和洛神。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先前朱元璋带了他那些个将军们打下这新的江山,烽烟四起,一战就是经年,我们这生意早便歇了。如今新朝已过几年,虽说初初起步,远远算不得盛世,但到底免了战乱纷扰,古玩生意稍有起色,不过客人依旧是少得很。
我和洛神那些个积蓄自是多少年也用不完的,凰都一截子玉石阶买下半个苏州府,开铺子也只是喜欢这些个蕴藏厚重历史的器物,图个自身舒坦。客人上了门,自个去看,我们并不作多少热情招呼。
看上了,等价付了,带走即可。
“就这些?”来人似乎对货色不满,看起来是个行家。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目前只收得这些。客人瞧不上么?”
好的有故事的我都收蜀地萱华轩各个藏室分类别好生收藏了,疼在心尖上,哪里还轮得到摆在铺子里给你挑。
“罢了。”她看了看,去挑了一枚玉,径自走到柜台那边洛神跟前,望着洛神:“掌柜的,价值几何?”
洛神瞥一眼,说了个价。
那女人也未含糊,爽快付了,对洛神道:“掌柜的,你可否帮我包好?”
“清漪。”洛神抬头看向我:“架上取匣子来。”
我取了配的匣子过去,洛神将玉入匣,那女人自洛神手中收了玉匣,看了洛神一眼,转身去了。
行至门口,她又回头道:“掌柜的若日后还有好货,我再行过来。”
洛神未曾搭话。
我只得扯了句客套话塞着:“承蒙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