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我接了

赵平安停了下来。

他转过了头,看着已经有些焦急的霍县丞。

这事跟做梦一般。

“霍县丞,你与卢县令乃一县父母。此等要务,我一个在山里砍柴打猎的乡野人,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找上我来!霍县丞如今如此恳切,让平安不得不疑心,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哪有什么蹊跷!”

霍县丞摇了摇头,道:“朝堂官场上的事,平安知之甚少。江南、剑南、黔中、岭南四道,涉及到一位皇子,数位朝堂肱骨。此时说起此事,确实说来话长。但如今面临的情况,是官员更替,吏治不稳。拿顾县来说,许多从前的老吏都辞了。原本朝堂一跺脚,地方州县各府便是要震上数年。自赵元良赵相掌权后,军政事体都有更张……”

霍县丞深吸一口气,说到此处忽然摆了摆手,脸上自嘲笑笑,道:“哎,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又不懂……”

“是说,江州、顾县,是被嫌弃的那个?是朝堂上斗不过,被发配来的?”赵平安忽然接嘴道。

霍县丞抬头,看向了赵平安,眼神里惊讶,嘴上仍硬:“平安莫要胡说八道。”

“那就了然了!”赵平安点头。

要说这个世界,什么人最精明。那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做生意的巨贾,眼光独到,奇货可居。还有一种人,就是官场中人。而在官场,又分两种,一种是官,一种是吏。

官不用说。就事论事,只说吏。

所谓吏,就是各府衙下边办事的公职人员。他们没有品秩,但他们世代相袭。他们常年盘亘与一地,与当地官员属于从属关系,又属于依附关系。

县衙有品秩能称为官员的,只有三人,一是县令,二是县尉,三是训正。

县丞都没有。

这三人,一个统管全局,一个分管治安,一个分管教化。

而除了这三人,其余人等,皆称为吏。这些吏,若是不犯错,他们可是终身制的,甚至可是世袭的。官员任命一地长则数年,短则数月。但吏几乎是一辈子呆在一处的。官场不好管,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一地的吏治不好管。因为这些吏,在一地盘根错杂,既与官员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能力强的吏,甚至能代替官员行使职责,当然,也包括贪赃枉法、夺财图命。从某个角度来说,一地官员的清廉,便是一地吏治的清廉。一地官员的贪腐枉法,便就是一地吏的贪腐枉法。

而这些吏,又有相当的官场知识。何人要巴结,何人能唾弃,他们有一套自身的准则。他们不怕官员懒政、怠政甚至无能。官员越懒越无能,吏的权利就越大越专权。他们担心的是,他们依附的官员是被朝廷丢弃的弃子,是官场斗争的牺牲品。在这些官员的领导下,他们胆战心惊。

所谓树倒猢狲散、大难各自飞。

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真正担心的,是一个风吹草动,他们就有可能被牵连,朝廷的屠刀就可能会落到他们的头上。那时候,没人会保护他们,也保护不了他们。

而这个年代,满门抄斩是家常便饭。

一个月几贯钱而已,卖什么命?没人敢拿着全家的脑袋去轻易豪赌,更何况适值正唐帝国国运转换,内外国战烽火连天的时候。

所以,聪明的他们选择了走为上计。避开风险。

偌大的一个顾县县衙,堂堂一县县令,除了县丞之外,竟无半个真正的心腹……

赵平安有的没的,全揭了开来。

“嗯、嗯!”霍县丞略显尴尬,清了清嗓子。没料到一个山里的小民,居然对官场上的事情如此熟悉。

“其实这样挺好!”赵平安忽然道,“这样一来,卢县令定也要殚精竭虑,不敢犯错。”

“你这话说得也忒远了些。”霍县丞确实觉得赵平安了解地太细致,这等隐而不宣的官场事实,的确是说话的大忌,他拉着赵平安重新坐了下来,语气都变了。

“平安如此聪慧,我就不兜圈子了。原本我还觉着这件事交于你来做,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如今听你这一席话,顿时羞愧。”

“县丞客气了。”

“不是客气,不是客气!”霍县丞摆手,说:“核对民册一事,要说复杂却也简单,随便对一对账目,草草了事便就能交差。左右少出个数百人甚至千余人,对前线大局其实无碍。可差就是差在平安你方才所言,江州不受朝堂待见,经不起风浪。尤其在此等关系到国家安危的事情上,那是上纲上线……”

他轻轻地叩击着桌面,两眼望天,叹气道:“我知此事难为,还牵扯到交钱免役的事。这个中账目核对,检验,容易得罪人,在各乡各里,也不容易善罢甘休。但若我用县衙的胥吏去核验查对,此事便没有一个向好的结论,你知道,他们与各乡里之间,可是盘根错杂的。一旦前线失利,朝廷追究兵员夫役之事,那这混乱的民册账目,就是铁证。到那时,板子打下来,恐怕要牵连许多人。那些目光短浅的胥吏们想不明白,不知平安可能知我的难处?”

赵平安点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理解。”

“那这事……”

“可我就会写个字……”

“诶,平安又谦虚了!你若只是会写个字,我也犯不着与你说这些。况且平安方才说的这些,可不像只会写个字那般简单。平安聪慧,思路敏捷……”

“行行行,我大抵知晓了。”

赵平安看着霍县丞的模样,心道再说下去,就要把自己说成卧龙凤雏了。这种拉人头凑数的事,听上去挺高大上,其实说白了还是体力活。对民册,下乡抽核,那都是劳身劳神的事,反倒是狡猾的不行,愣头青最好。

霍县丞大约一开始是把他当成后者了。

心中怀的是送死你去,功劳我领的那种心态。

不知怎么地,赵平安心里突然就想起了在崔家里,崔正堂一家因为崔娥兄长崔平被征召吵得鸡飞狗跳的模样。

这必定是一件能拿鸡毛当令箭的肥差……

“五十贯。”

赵平安再一次伸出了五根手指,并且神色十分坚定,“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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