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海棠树上开梨花

赵平安听着这话怎么感觉语气有点不对,他抬起头,看刘捕头神色平常,稳中带着笑。心思一转,这货是在借杆而上,给霍县丞难堪?

他看了一眼霍县丞,后者点了点头。

看来,他还没有把事情全都告诉在座的各位。今天请他赵平安来喝酒,是来挡枪的?

赵平安查民籍民册,重点查的就是泽里乡,这事在县衙里不是秘密。作为被查对象,泽里乡就算在顾县底牌再硬,他也犯怵。尤其听说霍县丞找了个什么身份也没有的白身来对付他们,这便就是明摆着要拿泽里乡开刀问斩。

一开始大家是这样的:

赵平安是谁啊?

崔家里胡山村的?

什么?还是个只有十七岁的樵夫?

什么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地方,找的这人他识字吗?这不莽夫吗?

后来是这样的:

说是查对出了七百多黑户,成册上表了。

县令怎么说?

卢县令说“依律法办”!

依律法,办?还是依律,法办?他凭甚呐?他靠谁依律法办?赵平安?

脸上没长几根毛,倒是嘴硬的很!

泽里乡曾经是顾县吏员大户,县衙里从前都是泽里老乡。不管辞了的,还是没辞的,都想看看谁能把他泽里乡怎么办!

一个被朝廷贬斥的弃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丁。在顾县的一亩三分地上,还能翻起怎样的浪来?鄱阳湖不大,但是埋几个不识好歹的人还是够的。

这种抱团,就让刘捕头对赵平安有天生的敌意,也让泽里乡的耆老、各里正对县衙产生特别的抵触。刘捕头借着今天的酒局,倒是有意一探究竟。

从他那略带阴阳的语气中,赵平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果然又要被霍县丞当枪使了。

他已经给了最佳解决方案,在这套方案中,已经足够淡化县衙与泽里乡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县衙向泽里乡的妥协。

既不要他们的人,又不要他们的钱。

如此般解决,霍县丞仍不满意?

他不禁又看了一眼霍县丞,你丫跟我搁这扮狐狸唱聊斋了吗?

霍县丞笑了笑,“嘶”了一声,道:“平安,你也别总看我啊!徐夫子、刘捕头都在夸你呢!”

话锋一转,却又道,“只不过啊,今日我与卢县令商议过了,平安你的法子还是激进了些。”

赵平安:“……”

众人齐齐地看了过来,刘捕头问:“到底是个什么法子?乡里耆老一天来问八遍,某都被他问烦了!霍县丞,咱有法用法,别老藏着掖着嘛。”

“稍安勿躁!”霍县丞道:“原本这事也怪我,实在太忙,只能找平安帮忙。平安嘛,大伙都知道,与各位不知底细。也不知泽里乡在县衙的分量,查到的户籍缺额原本大功一件,就是法子嘛,确实有待商榷。”

赵平安默不作声,自顾自地喝酒。

他已经料到霍县丞要说什么了。只是还在卖关子。

看不出来,这老实巴交,浓眉大眼的老匹夫,原来还是个戏子。演的是一出人畜无害的戏码,做的是把人架起来烧的勾当。

徐夫子“哼”了一声,道:“五十贯钱,总不至于是个馊主意吧?”

“那不是!”霍县丞朝赵平安竖拇指,“平安当真是依律做事的,但是若请州府折冲都尉带兵征丁,这活县衙可下不去手……”

赵平安闻言放下了筷子,抿了抿嘴唇,从齿间取下了一枚鱼刺,然后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身边刘捕头显然脸色都变了,看过来的眼光都像能捅他几刀似的。

徐夫子道:“这可不能干,若真是强征壮丁,那是要激起民变的。这世道,谁家男丁不是宝贝?就盼着他们上战场?能有这许多黑户,还不是权宜之计!?”

“哼!”刘捕头冷笑一声,“我听人说山里人淳朴,不料这山里人竟是要吃人!”

赵平安侧目迎了上去,点头轻笑道:“刘捕头言重了,这话太伤人了。”

刘捕头却不理,只是挪了挪身下的胡凳,“小满,跟你换个座!”

杜小满没料到场面突然就剑拔弩张了起来,一时不适,眼神里已是充满了抱歉,只是这酒席上没他说话的份,顿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赵平安心道这戏也该演完了,再演下去,怕是都出不了顾县县城,于是道:“霍县丞,你真就别卖关子了。你这般说话,可是忒不仗义。想到了什么解决办法,你也不能拿平安来开刀不是?是,我是长得不好看,可我也不能长成门板一般,尽给你当塔盾啊!”

霍县丞点点头,压了压两只手掌,然后才道:“刘捕头你也忒激动了些。平安的法子是不好,可平安没经验,你们不知?放心吧,卢县令说了,这事能解决!不烦劳州府折冲都尉了。”

说着,便拿出一张纸,给大家传阅了起来。

赵平安余光瞥了一眼,好家伙,那是他写的募兵构想。只是被霍县丞誊抄了一遍,全是新鲜的笔迹。

好一招树上开花,声东击西。

端的是收买了一桌好人心。

赵平安脑袋差点冒烟。

不过仔细想想,他还真能理解这做法。

泽里乡这黑洞,县衙不管,那是助长歪风邪气。县衙若是要管,那得要做好啃硬骨头的准备。当下县衙没时间,也没精力,更没人力去理会这等龌龊。

于是只好剑走偏锋。

拿他赵平安出来祭旗,挑起刘捕头、徐夫子一众人等的怒火,等待时机成熟,再以卢县令的名义,来推翻所谓的馊主意。

人嘛,两权相害取其轻。有了赵平安那玩笑似的“强征”馊主意,自然而然这募兵制就更合理了一些。

而且在这件事上,县衙需要泽里乡的通力配合,原本处于劣势。如今这出戏一闹,就变成了县府对泽里乡的恩惠,而不是妥协。

双方心理落差进一步减小,也更加地淡化了双方矛盾。

赵平安兀自摇头,这霍县丞该是干不出这等脱裤子放屁的勾当,怕就是怕躲在后边的卢县令,那是个高手。而关键是,这事他赵平安还不能伸冤,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因为他没身份,全靠仰人鼻息地活着。

说句托大的话,被人当枪使了,都是一种荣幸。

刘捕头仔细地看过那募兵草案,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霍县丞,“这法子倒公允,想来耆老那,我也能说上两句。”

赵平安在这世上第一次领略到了阴谋诡计,算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闷棍,心里自然不忿。只是他毕竟也有些经验,只笑了笑,道:“是小子鲁莽,不知底细。小子给刘捕头、徐夫子,还有泽里乡的乡亲赔罪了。卢县令霍县丞爱民如子,当的是一方父母大人!”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霍县丞说的。那霍县丞知道赵平安心中有气,只能暗道一声惭愧。

他招了招手,门外便进来两个浓妆艳抹的乐伎。

“大家先听听曲,我去方便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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