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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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伤寒之症肆虐的冬季初逢,时光延绵至动了情思的盛夏,数月光景的微妙之情,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如同燎原之火。本以为那灼热的相许,是某种幸福生活的开端,实则却是自己被烧得尸骨无存还难以忘却的耻辱。无法随着过去的日子消失,反而愈加让人踟蹰无措,成为越发迷茫的……耻辱。
这一晚的雨出奇的大,陆英撑着伞站在内院门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膝盖以下便被四溅的雨水打湿。向前走一走,是遮风挡雨的屋子,往后退一退,是有瓦遮头的长廊,可陆英却只能站在这里,宛如今时今日进退不得的处境。从听到内院那人因剧痛而无法隐忍的声音时,陆英便觉得自己的脚像是在此处生了根,再也挪不开来。来往的人又多又杂,均是神情严肃紧张,动作麻利迅速。呼唤与应答声此起彼伏,明明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陆英却仿若与其相隔,只是存在于另一个,只能听到陈清焱声音的世界里。那一声声的,凄厉的,尖锐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生生地在心上刺出伤来,一道一道……握紧伞柄的骨节变得惨白,僵硬,可连自我着力的钝痛都无法减轻心中的痛苦丝毫。
自己爱着的女人,正在一院之隔的地方,冒着生命危险,为别的男人,生孩子。所以,要对自己的身体凌虐到怎样的地步,才能掩盖此时恨不能死去,再也不想面对下去的痛苦。
爱,真是一种很容易就让人迷失自己的东西。刺客楼传授的知识,从杀人到救人,从生到死,繁多纷杂。唯独对于感情,仅一句“自制”而已。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却在真正面对感情时,让人发现,那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爱了陈清焱,被陈清焱爱了,鱼水之欢,抵死缠绵,事毕不着寸缕的曼妙身姿跃于纸上……这一切都让陆英觉得,自己和陈清焱,是相爱的。而陈清焱召唤自己来作画呈于皇帝博得圣宠的事情,只不过是她相邀见面的借口。人的心念,可以转得多快,只是一个午后,陆英便想遍了可想的计策,想与陈清焱长相厮守。而那些曾经让她踟蹰不前的理由,妃子的位份,自己还未确定的任务,两国的内斗,在这份被肯定的感情下,都成了必须解决,且必须可以被解决的事情。
可惜……
可惜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厢情愿,都是空想。最无奈的事情,是想得越多,越详细,越可行,那么在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痛,越惨,越难以自拔。
陆英是在陈清焱侍寝成功的第二日清晨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宫里的消息,总是传递得极为迅速,陆英还未从陈清焱侍寝了的事情里回过神,便听得了她是如何在前一日黄昏与皇帝邂逅于荷花池边,如何一舞俘获圣心的故事。而距离那个午后不过才三天的时间……三天,只是三天。这三天,两人日日相见,陆英居然没看出来,陈清焱想博得圣宠的心思,从未消失。究竟是她装得太好,还是爱情让人失了理智,陆英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大的野心,又有多大的胆子,明明身子给了自己,居然还去招惹皇帝。既然连身子都愿意给自己,为什么又要去招惹皇帝……
时到如今,陆英依然记得,那时候自己不愿相信,魂不守舍地去见陈清焱。陈清焱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如此认真。昨日有你,今日有他,日后也会有旁人。我便是这样的人,若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继续下去。而皇帝可以给我的,你给不了,你应该明白。”给不了什么……权势?地位?财富?面子?孩子?一口血噎在心口,陆英不相信陈清焱是这样的人,可是陈清焱是怎样的人呢,让自己倾心的姑娘,究竟是不是自己看到的模样。
世上最难观的,便是人心。陆英再三询问,陈清焱的答案却始终如一。直到陆英的自尊不允许她像是纠缠一般来来回回于同一个问题,这样的问答才算是告一段落。而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情分,只有三天,便从此了断。若陈清焱是被皇帝强迫,又或是有不得已去委身于皇帝的理由,陆英是无法如此毅然决然地放弃这段情愫的。偏偏陈清焱那副毫不介意榻上枕边之人是谁的态度,让陆英完全没有理由再和她一同走下去。近半年的积累,不过是一场三天的欢梦。若不是刺客楼的任务无法交代,陆英也不会继续留在宫里,看着陈清焱一天一天地侍寝,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更是看到了,果然如陈清焱所说,她恐怕还真让旁人上了床榻。
可不知陈清焱究竟是怎么想的,平日若是有绘制画像的事情,传的都是陆英,又或者明明没什么事情,也借着绘制的由头,招了陆英去。说些闲话,或者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传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频率。何必……陆英知道陈清焱是主动去侍寝的之后,便将话放得明明白白,两人的情分就此了断,一宫之内,各自生活。可偏偏陈清焱就是不放过她,一次次的传唤,主子的位份容不得陆英回绝。见了面,又没什么可言语的,甚至陆英因此有幸见了不少陈清焱身边似乎和她关系匪浅的翠字辈宫女们。陆英一度觉得,如果她是为了让自己看到这些,而后悔当初不愿成为她众多情人的一个,那么她定然是失算了。可是,在那段时间里,陈清焱也再没提起过在一起的事情。两个人的关系就此定型,微妙到有些莫名。
日子一天天过去,刺客楼的任务长久不至,有的时候,陆英甚至觉得,自己就真的只是晋齐宫中一名小小的画师而已。而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见一位位主子,画一幅幅画像。当然,还有那藏在暗处,小小的,自己无法直视的期待。揣测着,这一天,是否会得到她的传唤。不明,不解,乃至是怨埋之后,时间冲走了那么多那么多,留下的,居然还是对那个人的眷恋。陆英心惊于自己的感情,无法否认,却只能掩藏的存在。这样的纠结,直到陈清焱的孕事在宫中被传开,陆英再次对自己无法了断的感情鄙夷不已。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
人生变得可笑,大概就是从放不下应该放下的人,开始的吧。
不是没有过埋怨的。诸如,为什么不能继续在后宫默默无闻下去,或者是哪一天一起私奔就好了,这种想法陆英都有过。因为很想有未来,所以对那样的结局,总是有怨念的。可这样的怨气,却没有办法延绵得足够久。而随着陈清焱一次次的传召,看着她与身边某个宫女毫不避讳的亲密举动,陆英几乎有一种,其实自己才是负心人,需要受到惩罚的错觉感。这种感觉,在陈清焱有孕,求了皇帝钦点了自己每日去作画时,得到了有力的肯定。陆英不明白,究竟陈清焱觉得自己是内心多么强大的女人,可以日日对着曾经深爱却为别的男人有孕的姑娘。
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已经不是爱,居然也无法说断就断……一日日绘着腹部慢慢挺起的陈清焱,陆英的心一点点被推向更加冰封的地方,却又始终无法彻底绝了对陈清焱的感情。已经应该满是绝望,可那一丝无法割舍的牵扯,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听着陈清焱生产时那撕心裂肺的声音,陆英突然发现,自己那好不容易一日日冷下来的心,居然揪紧到生痛。随着里面每一声的呼喊,心像是要被扯出来一般。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平安,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什么承宠于皇帝,什么和一个个宫女暧昧不清,什么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都已经不再重要。世间总有一个人,会让另一个人全无原则,全无底线。陆英想,她已经遇到了。
独立于周遭的忙碌之外,陆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这样看着看着,带着无限迷茫和担忧的心情。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终于传出来孩子的哭声,接着便是宫人的争相奔走和夹杂在另一轮忙碌中的只言片语。陈修容生了一个皇子,母子平安……陆英从琐碎又喧闹的声音里抓住了自己想要探知的重点,然后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歪了歪,几乎再站不稳。早已打湿衣袍的雨水,顺着膝盖延绵向上,多半的腿都被冻得发僵。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陆英克制着自己想要立马奔入院中的心情,突然有些感激此时因为站立受冻太久而行动不便的腿脚。院中太后和德妃,还有其他的嫔妃都在吧,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立场这个东西,在关键的时候真是让人生厌……
陆英在雨中慢慢活动着腿脚,然后等待,继续等待,在焦急的心情中被灼烧。
陈修容生产的时候是夜晚,又是暴雨天,这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又有些杂。人人有事忙碌,陆英站在院门边许久也没人来问过半句。直到……直到温惜玉出来,不经意地看到她。
“你……你怎么在这儿?”
“臣陆英,奉命绘制修容娘娘孕期的画像,此来是为了完成最后一张。”
多好的借口。仿佛那孕期日日相对的煎熬,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完美的,能让自己出现,能让自己见到她的借口。
这……是她的用心良苦吗?
皇太后走了,德妃走了,剩下的几位娘娘也跟着走了。院里一下子空了,多半倒是些陈修容宫里的熟脸了。许是忙碌过后,大家空了下来,倒是有好几个宫人发现了陆英的存在。陆英也就顺势托了宫人入内禀报,求请入见。
她……还好么……即便是听到了院内母子平安的回报,在见到人之前,果然还是无法彻底放心的吧。
曾经的不甘,怪责,幽怨,迷茫,都不再是个事儿了。如果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的,陆英攥着手心,根本没有办法放下的人,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才发现还是那么想和她在一起,无法失去她。
无论一个人的思绪走得多远,只要关联了另一个人,那么所谓的期待能否实现,就再也不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了。
“娘娘说今儿夜了,让陆画师回去,改日再宣。”
宫人的话,让人心里拔凉。陆英突然发现,往日的相见,多是陈清焱宣了自己过来。如此主动前来,还是头一次。
原来,被她拒绝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