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寻终究被庄王何其殊赎出春江院。皇帝听说此事后立即宣何其殊进宫,私底下指着他的鼻子取笑道:“小殊,你的儿子都开始学走了,迟早要立正妃的嘛。只是,朕万万没料到,你府上佳丽上百,末了,却看中一个风尘女子。”
何其殊躬身,淡淡一笑:“皇兄笑臣弟笑得好没道理,其殊可是从未说过要娶她为妻。”
然而,何其殊的这项举动,还是在朝野内外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是庄王府的那些美人,一个个惊慌失措如临大敌,只差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但锦瑟依旧要做她的春江院老板,尽管她对何其殊的这个命令感到万分不满。所以,当雪千寻要被何其殊带走的时候,锦瑟就十分凄怨地倚在屏风旁边,眼巴巴地望着收拾行囊的雪千寻。
雪千寻见她眼神怪异,便道:“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锦瑟一本正经道:“我在想,当何其殊的儿子唤你母亲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雪千寻又羞又气,嗔道:“撕你的嘴!”
锦瑟似笑非笑地道:“进了庄王府,可不要再因为‘争风吃醋’大开杀戒哟。”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身为逍遥神教屈指可数的大人物的锦瑟却一直在帮助她,这一点,雪千寻初始是不解和带有防备的,但是不知不觉地,却变得完全信任锦瑟了。只是,关于锦瑟所隐瞒的事情,她不知该如何问起。
雪千寻微微一怔,转而轻笑,说了声:“谢谢你。”
其实不消锦瑟提醒,雪千寻也不会再冲动地萌生杀何其殊的念头了。——何其殊这个人,远远比她之前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棘手。那天夜里,金鱼在临死之前透露了重要的信息,他说:“但凡有点野心的,就不可能不想得到武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御、龙……”
——话未说完他便死了,但雪千寻知道那“御龙”之后的字是什么。
江湖盛传:“得御龙符者,得天下”,第十一代江湖笔却道:“得御龙符者,毁天下”。
御龙符,它是上古龙神委托夙沙家族世代守护的神秘物事。这个惊人的传言在百年之前忽然冒出,随后,御龙符成为武器谱上位列第一的杀器。夙沙氏灭亡后,更让御龙符成为天下群雄疯狂觊觎的宝物。
关于御龙符的传说,雪千寻是从春江院的客人口中得知的。但是身为夙沙后裔,她不仅没见过御龙符,甚至从未听族人提起。
想到这,雪千寻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曾经一心想杀何其殊,因为她憎恨他夺走了自己最珍惜的人。
那个完美地执行了屠魔令的王爷,那个亲手将强大的夙沙世家毁于一旦的王爷,果然也同江湖豪杰一样,觊觎着御龙符呢。
不过,江湖中却有另一种传言:何其殊已然夺得了御龙符,并把它交给了皇帝……
发觉了雪千寻的叹息,锦瑟笑微微地试探性地问:“想到什么了?”
雪千寻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锦瑟的神情微微一变,脸色瞬间苍白,只是,那时雪千寻刚好转身,未曾看见。
“锦瑟,你真的会占星么?”雪千寻并未回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如果你果真精通星相,请帮我……”
“我最讨厌占星术!”锦瑟皱了皱眉,截断雪千寻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那种遥不可及的东西怎么可能主宰人的命运?”
“可是……”雪千寻侧过脸来,认真地道:“有人对我说,每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他们彼此遥望,却各自按照不同的轨迹运行。但是,没有谁会永远孤身一人,在复杂变幻的星辰轨道上,有些星星会靠近;要么擦肩而过,要么一路同行,要么激烈碰撞、不共戴天。”
锦瑟心神一震,问道:“是谁对你说的?”
雪千寻道:“还是在夙沙堡的时候,我们家有一位占星师。”
“唔。”锦瑟轻轻道,竟有些落寞。
“据说,在我没出生的时候,有一个占星师对爹爹说,在我命运的星图上,将有一颗璀璨夺目的伴星,与我同时而生。锦瑟,如果你懂占星的话,请帮我找一找,看看它还亮着么?”
锦瑟轻轻一笑:“与其抬头看星星,倒不如低头看自己脚下的路。我最不相信占卜,昨天所说的都是欺骗何其殊,你不要再问我。”说完,轻轻推了雪千寻一把,道:“他在外面等你呢。”
雪千寻这才发觉极轻的马蹄声。映雪阁外,何其殊跨着青骢骏马缓缓走近,新升的太阳在他脑后,沿着他宽阔的肩膀射下万道金光。
雪千寻心情低落,抱着瑶琴,向那片光芒走去。锦瑟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忽然疾步跟上来,自背后环住雪千寻的肩膀,轻声道:“雪千寻,如果你之前的伴星丢了,愿意接受新靠近过来的星星么?”
雪千寻的心忽然一阵痉挛,沉默了片刻,终于咬着嘴唇道:“可是,我只想要我最初的那一个。”
“只要……最初的那个啊?……呵,像个任性的孩子。”锦瑟低低重复着,双臂微微颤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在雪千寻的耳边浮动又暖又痒的微风:“好罢,还是告诉你,好让你安心:她在。”
“谁?谁在?”雪千寻眸子一亮。
“我早看过了,虽然失去了往日耀眼的光芒,但是你的那颗伴星,始终都在你身边。很微弱很寂寞,却一直都坚定不移地亮着,仿佛在等着你,找到她……”
雪千寻猝然一震,眼泪簌簌落下来,烫了锦瑟的手。锦瑟抿嘴微笑,慢慢松开双手,放她。雪千寻不知道,锦瑟之所以痛恨占星,正是因为她自己都阻止不了那双能够洞悉一切星辰轨迹的眼睛。
载着雪千寻的轿子走远了,映雪阁忽然空得令人张皇失措。锦瑟直直倒在冰冷冷的床上,唇角微微挑起,喃喃道:“好啊,走了多好啊,从此就都是我的地盘了。”
从那一刻起,琼玉园映雪阁的主人换成了锦瑟和她的驯兽。
庄王府的佳丽们终于长舒一口气,因为果然如何其殊所说,他根本没有打算迎娶雪千寻,雪千寻直接被他送去了帝都之东,靠近凌波湖的一所别院——雅琴山庄。
对此,雪千寻感到一丝意外和欣喜,对何其殊笑道:“王爷好慷慨的手笔,一座小小的琼玉园霎时换成了偌大一个雅琴山庄。千寻这回赚大了,真是感激不尽。”
何其殊略带歉意地道:“感激大可不必,其实是委屈了你,只要你别怨恨本王就是了。”说完,片刻也不停留,骑上青骢马,绝尘而去。
事实上,何其殊有些害怕雪千寻的。
四年前——华鼎第六年的冬季,某个深夜,忽然有个黑漆漆的东西,伴着搓棉扯絮的大雪从天而降,落在何其殊的书房门口。
何其殊秉烛一照,发现竟是口棺材,棺材被貌丑的侏儒只手擎起,那人诡异地冲他一笑,道:“有一样宝贝,你敢要么?”
棺盖打开,里面竟然躺着一个容貌稚嫩却难掩绝色的女孩子。
何其殊皱了皱眉:“本王多情是不假,然则阁下带来的,显然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死孩子。抱歉,请回吧。”
侏儒尖声大笑:“首先,这是个漂亮的活孩子,不是死孩子,其次,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唯一能够成全你野心的人。不过……”侏儒意味深长地一顿。
“不过什么?”何其殊忍不住追问。
侏儒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亢奋地叫道:“她是先成全你,再毁灭你的人啊!”说完,围着棺材上窜下跳,带着唱腔道:“怎么样?敢要么?敢要么?无所不能的庄王敢要这个女娃娃么?有胆色,便给钱,没胆色,老子就撤!”
“给钱?”何其殊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会占星的人贩子,怎么了?”
何其殊冷哼一声,转身:“庄王府不是烟花地,不买这种宝贝。”
“啧啧啧,”侏儒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原以为能敲上一笔呢。可惜可惜。不过,王爷倒是给老子一个不错的提醒:除了庄王府,此等宝物,唯有卖到烟花地才能赚到大钱。”话音未落,何其殊只感到背后一阵旋风,回过头时,侏儒已经擎着棺材一纵一跃,飞远了。
那场大雪过后,帝都第一号销金之所春江院便有了个绝色琴师,她说她的名字叫雪千寻。
“雪千寻——”何其殊抓紧缰绳,双足用力一夹,青骢宝马风一般疾驰起来,何其殊迎着冷冽的寒风,喃喃道:“如果真是命里注定的羁绊,躲也躲不掉的轨迹交点,那么本王倒不如索性迎上去!雪千寻,不管你以后能否将我毁灭,先来成全我的野心罢!”
入夜。雪千寻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难眠,于是提了一盏明灯,独自在雅琴山庄漫步。雪千寻爱水,何其殊是知道的,所以这里同琼玉园一样,有一个泉水汇成的湖泊。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但泉眼却是活的,汩汩流着水。泉水旁边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娟秀的行书:月亮泉。繁星的影子落在活水上,熠熠生辉,点亮寒冬的寂寞。雪千寻想起锦瑟的那句话,举头望天,喃喃道:“你果然一直守护着我,太好了,我的伴星。”
“守护你还真是件麻烦事!”身后忽然传来清淡缥缈的一句,有扑簌簌扇动翅膀的声音。雪千寻惊诧地回头,看见月亮底下飞来一只乌黑的大雕,雕背上立着一个风姿绰绰如同龙一般的女子,她向雪千寻淡淡一笑:“深更半夜可不是散步的好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