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西风被龙吻带走后的第一夜。
月亮一日比一日肥,温润的华光静谧流泻。
屠魔人无眠,静立在庭院,月光将他笼罩,给他光洁的皮肤染上缥缈的白辉。湿润的风里有海的腥咸气息,把屠魔人变得和它一样冰冷。
小楼窗前,白发的女子正静默地俯视屠魔人,因长久的伫立,使她的周围有暗香浮动。一双柔荑般的手轻轻从她背后环上来,在她耳边低低唤了声:“夜。”
倾夜侧过脸来,对来人宠溺一笑,道:“巫美,你怎么还不睡?”
“你不是说累了么?怎么还有功夫站在这看僵尸?”
倾夜轻轻自语:“他不会睡觉,不能饮食,感受不到寒冷与温暖,也不再有快感和疼痛。”
“我若猜得不错,屠魔人就是四年前你用他的尸体混合香药做成的活僵尸。我想不通,只因玉楼一个请求,你就远渡结界之外,不仅驱使了那个怪桀幽游笑尘,硬是把他的魂魄招回来,还拿自己的百年寿命去和冥王交易,兑换给他十年阳寿。”巫美数落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倾夜兀自喃喃:“死而复生,他快乐么?”
巫美道:“死有不甘的人不计其数,如愿重生的却只有他一个,起码这一点是值得他庆幸的。”
“不,这不是重生。他现在是游离于轮回之外的活死人,得到的只能是再多一次的死亡罢了。”倾夜若有若无地一叹。
巫美眼倦神乏,不由打了个呵欠。
“困了?”
巫美眨着惺忪的眼,“嗯”了一声。
“回去睡吧。”
“不要。”巫美说着,把倾夜抱得更紧,将脸埋在她芳香的发丝中。
倾夜无奈地一笑,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要我哄你才肯入睡么?”
巫美双靥微红,低眸嫣然一笑。
倾夜与巫美十指相扣,四目含情,一壁窃窃私语一壁向巫美的房间走去。可巧碰上了锦瑟迎面而来,她原是神情萧索,抬眼见到二人甜蜜的一幕,唇角随即一挑,浮上一抹淡淡的微笑。倾夜同样回以浅笑。两者无言,擦肩而过。只有倾夜那独有的暗香,撞了锦瑟满身,使她走过了数步远,还能依稀感受到那久违而熟悉的气息。
待锦瑟下楼,巫美撅起了小嘴。倾夜最是了解她的脾气,忙关切地道:“怎么了?”
“锦瑟她很好看么?”
“没注意。”倾夜淡淡道。
“夜,你知不知道你的气息会暴露你的情绪?”巫美嗔道。
倾夜平静微笑:“是么?”
“别人自然分辨不出,可是我……”
“可是你是一只鼻子灵敏的小狗。”倾夜打趣道。
“那阿真姐姐也是小狗么?她也能从你的气息判断你的情绪,只有小影子傻傻的浑然不觉。”
倾夜嘴硬:“你们两个太敏感了。”
“你脸上死撑,气息却不能被你隐蔽,它暴露你的心。”巫美直视倾夜的双眼。
倾夜望天,一副无辜的样子:“莫名其妙。”
“为什么锦瑟一经过,你的芬芳就变了?”巫美终于道破。
“哪里有啊。”倾夜的表情无比真诚,漆黑的眼眸,亮晶晶。
“就是变了嘛。你和我在一起时,好久都没有……”说到这,巫美忽然感到失言,脸颊倏地就红了,忙挣开倾夜,逃进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巫美撞开门,却听自己床上一个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夜夜大人,床床暖好了哟。”
巫美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小影子,又好气又好笑,两颊越发红得像桃花,上前粗暴地掀被子:“淘气的,你自己有床不睡,干吗上了我的床?”被子掀开,只见小影子上身只穿了个红彤彤的小肚兜,更加显得她肌肤胜雪。
“哎呀,巫美姐姐好着急。”小影子娇滴滴道,咬着手指假装不好意思。
“臭影子,你快下来。”巫美无情地扯她。
小影子坚守阵地,吐珠似的道:“巫美最狡猾了,明明说了今晚让大人独自休息,结果还不是把大人拐到自己房间?你看,你还在房间布下了霓虹呢,这个戏法求你多少次你都不肯变给我看。”
“别啰嗦,你快下来。”巫美发起了倔脾气,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影子拖下床。小影子和巫美打闹惯了,极是了解巫美的路数,两人拆解了数个回合,巫美也是捉她不住。
“你打不过我的,嘻。”见巫美久攻不下,小影子得意忘形,正乐着,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喷嚏。
倾夜皱眉:“着凉了吧,快给她把被子盖上。”
巫美摔开手,冷冷道:“好没趣!”说完就向门口走。
倾夜抬手把她拦住:“别闹了。你们俩早点睡,我走。”
小影子一轱辘爬起来,摇着小手,哀求道:“夜夜,别走。一起一起。小影子睡中间,嘻。”
巫美道:“死丫头,谁跟你睡。”用力挣开倾夜。
倾夜无奈,在她耳旁低语:“去我房间,等我。”
巫美充耳不闻,摔门而去。
楼上的摔门声把玉楼从沉思中惊回,他抬头望天花板,很莫名其妙地耸了一耸眉。旋即,他的余光瞥见一个人,正站在门口,似要离去。他忙唤道:“锦瑟来得正好,你守着吧,我出去。”
锦瑟微微一笑,走上前:“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玉楼爱护地望着沉睡中的雪千寻,轻轻摇了摇头,道:“如果你也有这样一位小妹妹,一定比我更想呵护她。”
“等一下,”这回是锦瑟唤住玉楼,“西风说过,夙沙家只有七个人知道她与千寻的关系,除了她们两个及双方父母,那第七个人一定就是你。能否告诉我,为何安排西风做千寻的替身?”
玉楼顿住脚步,侧过脸来凝视锦瑟,道:“我也听西风说过,你有占星的天赋,你很早就知道西风是千寻的伴星,那么,你是否能看到她们命运的轨迹?”
锦瑟道:“我占星的天赋在十三岁后就消失了,只能认出人在星空上的映射,却再也看不见星辰运行的轨迹。千寻和西风的星辰与众不同,所以在我的童年,还没认识她们之前就已熟识那两颗耀眼的星辰,也曾、看到她们运行的轨迹……”
玉楼动容,急忙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我们家也曾供养着顶级占星师,但我……我真希望他的占卜是错的。”
“你们家的占星师说什么?”锦瑟颤声问,她更希望自己的占卜是错的。
玉楼长呼一口气,沉重地道:“那就是安排西风做雪千寻替身的原因。占星师说,如果没有西风的陪伴,雪千寻就会迷失。西风是雪千寻的盾,命中注定要经历三次死亡,三次——皆为千寻而死。”
锦瑟无力地后退两步,玉楼的话印证了自己曾经所见的星迹终点。
玉楼接着道:“她第一次替千寻而死,就是四年前屠魔令那一次。”
“而第二次将近在眼前。”现在,锦瑟已然觉得没有必要隐瞒。
“果然……”玉楼叹息,仿佛早已料到,顿了顿,终于问,“那么第三次呢?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占星师企图详观那第三段轨迹,最终竟然呕血晕厥,待他醒来,就失明了。”
“什么?”锦瑟震惊,“他失明了?”
“没错,那一次的观天,结束了他的占星生涯。最后他只说,西风的第三次死亡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也许紧随第二次死亡之后。但他终究是什么也看不到了。锦瑟,你……是否有看到什么?”玉楼又是恐惧又是期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是天机不可泄露……”锦瑟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不愿说?”
“不。小时候,我也好奇那两颗星辰最后的命运,所以,也像你家那位占星师一样,竭尽全力企图看破第三段命运,但结果我也是眼痛欲裂直至昏厥,醒来后,就失去了捕捉星辰轨迹的能力。”
“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未来。”玉楼无力地道。
“我宁愿不知道未来。假如把前路纷纷看透,唯恐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我只愿那第三次死亡是在遥远的未来。”玉楼望着无知无觉的雪千寻,轻轻叹息:“如果没有西风陪伴,她终会消失。”
听到这句话,锦瑟心中一阵绞痛,想起他们在赴约天元论武的途中,枝桠上的西风于睡梦中摔落在地,当时,紧紧抱住西风的锦瑟惊讶于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并且震惊地听到西风绝望而痛苦的呢喃:千寻她……会消失的啊。
玉楼深吸一口气,绝决地道:“我和屠魔人已商议好了,天一亮,我们两个就去找西风。”
锦瑟目光一烁。
“不能再等了啊。”玉楼用手轻轻抚了抚雪千寻冰冷的额头,低低道:“千寻,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锦瑟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使医道精湛如阿真,也不可能让她那么快恢复。”
玉楼诧异地望着锦瑟:“你还不知道么?救千寻的不仅仅是阿真。倾夜用龙技把雪千寻的伤转嫁到她自己身上了。”
锦瑟震惊:“你怎么知道?”刚才看见的倾夜,明明和先前无异,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冷傲模样。而锦瑟一直以为倾夜只是协助阿真为雪千寻疗伤。
“是小影子说的,按照她们约定好的,会将四成的伤害转嫁到倾夜身上。”
用剑气洞穿胸腹两处要害的攻击,即便是转嫁四成,也是相当严重的伤害。
“倾夜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玉楼道:“你可知道倾夜是什么人?”
锦瑟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道:“她就是第十一代江湖笔南宫清,我也是刚刚才确认。”
“果然如此。方才屠魔人也是这样推断。你应该猜到了,屠魔人是南宫清亲手制作的僵尸,虽然他也不曾见过南宫清真面,但是,却深深记得来自那位尸巫的气息,那是独一无二的芬芳,不同于任何鲜花或香料。”
“江湖笔为何要竭力拯救雪千寻?”这一整日,锦瑟心慌意乱无暇多思,直到此时才开始推敲倾夜的意图。
玉楼道:“当年屠魔令后,我带着雪千寻逃亡。途中接应我并代替夙沙家族继续守护千寻的人就是第十一代江湖笔。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为何夙沙族长要极力保全她。我原以为,知道那个玄秘的只有夙沙行健一人,现在看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人了解其中原委,那就是你的暗主——倾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