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外暖阳笼罩,幽深空荡。
隔间分布于走廊的两排,远远望去,黑乎乎一片。
一推开门,入目可及一阵黑暗。
整个房间的色调偏暗,墙角生了绿油油的小苔藓,不少琴盒乱摆放着,谱架钢琴架子鼓都通通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看上去人迹罕至,平日里几乎没人到此练琴。
即便三中专门为学生设立了琴房,但年久失修,大多人不会浪费时间在音乐一途。
不多时,琴房内聚集了不少人。
大多是女生,一时莺莺燕燕的,视线皆被那道钢琴前的白衣身影所吸引。
其中还有不少人望向何晚,皆是好奇探究的目光。
今天可是周末,却因余甘弹琴一事转瞬间就能号召这么多人,由此可见其影响力。
很快,一曲明朗优美的音乐声抚过耳畔。
白衣少年浑身带着一股迷人气质,白净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全身心沉浸在谱写天籁之中,嘴边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旋律充满柔和而朦胧的魅力,寂静幽澜,饱含诗意,轻缓中偶尔透着一点沉思。
夜曲奏鸣,是谁在低吟浅唱?
直到一曲毕,一抹余韵依旧萦绕于耳畔,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琴房内,围观女孩们的欢呼声高低起伏。
陆迟始终在一旁默默观望,心里大概有了底,不负盛名。
这种人可不像胡乐那般货色,很不好对付。
思及此,陆迟走到余甘身旁,不吝夸赞,“此曲脍炙人口,明朗动人,余兄果然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没想到如此了解此曲,余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谦逊摇头。
“陆兄过誉了,这首《降e大调夜曲》我也只是生搬硬套,毫无创新可言。”
四周围观的女孩们开始窃窃私语,她们来这里可是听余甘弹琴的。
但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半路杀出,不让他继续弹奏天籁,甚至还妄自点评。
陆迟始终神色如常,没在意那些小声嘀咕。
“余兄过谦了。”
他想了下,随口问起,“对了,你学钢琴多久了?”
一身白衣的余甘坐在钢琴前,身穿黑色衬衫的陆迟则站在一旁。
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看上去好像是后者的气势更胜一筹,毕竟站着。
可是陆迟宁愿坐着说话,站着多累。
听闻陆迟的话,余甘只是温和一笑。
“我在父亲的安排下从三岁开始学琴,十二岁才真正喜欢上钢琴,肖邦先生曾讲‘让音乐本身去说话,不把主观臆想强加给听众’。”
“乃至肖邦先生的二十一首夜曲我都曾细心研讨过,纵使人各有所喜,但我致力于人们沉迷音乐的如痴如醉。”
陆迟沉默了瞬,这就很难谈到一块去。
蓦地福至心灵,他低头看向余甘,嘴角一勾。
“余兄我考你个小问题,此时此刻,琴房里的垃圾用一个袋子装得下不?”
余甘不明其意,皱了皱眉。
“如果,再加一个?”
“陆兄的意思是......”
听到这,余甘霎时恍然大悟。
“音乐一途学无止境?装满一个袋子后总会有下一个袋子的存在。”
陆迟被噎了下,差点没站稳。
好半响,才硬生生回答,“我是想说......装,你继续装。”
偌大的琴房内,落针可闻。
四周围观的女孩儿大多为余甘义愤填膺,开始对陆迟指指点点。
可余甘好似浑然不觉,态度谦逊,“受教了,是我目光太过短浅。”
随即他自嘲一笑。
“音乐本就博大精深,有许多人穷尽一生或许都装不满几个袋子,但我沉迷多年来竟不知所谓。”
陆迟最是看得透彻,余甘明显听懂了,却一点不生气,始终谦逊有礼。
这人很难激怒,多少有点油盐不进。
但就算是为了满足恶趣味,他也想看看这种人生气是什么样。
“余兄,在你看来最有价值的一首钢琴曲是什么?”
事实上,因陆迟先前歪打正着评价余甘的那首夜曲,让后者误以为他对音乐一途也颇有见解。
那首《降e大调夜曲》是肖邦先生的夜曲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同样也是最明朗的一首,那时的肖邦先生早已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思索半响后,余甘温和一笑。
“如果仅是我个人观点的话,应该是《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这首曲目的内容深奥且富于幻想。”
“或者是音型极其复杂的,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陆迟丝毫听不懂,但并不妨碍装模做样点头。
“余兄你说的那几首都不错,但我觉着都不算。”
短暂的一愣后,余甘一脸谦逊起身。
“陆兄,请!”
陆迟也不矫情,无视四周传来的轻视目光,一脸坦然坐在钢琴前方。
突然换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人,围观群众自然心生不满,出于涵养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洁净悠扬的琴声抚过耳畔,交错的黑白键孕育着轻缓的旋律。
须臾间,那位黑衣少年已彻底沉浸在曲目中,整个人渐渐洋溢着一股子自信风采。
本来围观群众对此不以为然,可渐渐也被这道熟悉的旋律所感染。
时间长河滚滚而逝,这首曲目无疑最能唤醒儿时情怀。
陆迟弹得很认真,近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首《致爱丽丝》。
可即便姿态做足,一副高手模样,在余甘这种钢琴行家前面弹奏小儿科,确实小巫见大巫了。
但陆迟也只会这一首,还是简易版的。
之前宋阑珊本想教他原版,可他觉着太难学不会,只好退而求其次。
当一曲毕,余韵萦绕脑海,不绝于耳。
陆迟停下演奏,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他曾向宋阑珊学过一段日子钢琴,但还是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难免紧张。
四周环境变得平和些许,不少人已没有起初的小瞧模样。
敏锐察觉到一道别样目光,陆迟放眼寻去,人群中站着一位红衣少女。
一身红色短裙,小脸上满是纯真至极的憨笑,一头乌黑长发顺着肩头两边落下垂在胸前,额前散落几缕细碎刘海。
给人感觉小小的一团,目测不到一米六。
感受到陆迟注视,年姚白嫩的脸蛋上霎时染红一块,握紧小拳头轻轻晃了晃。
应该是加油鼓气的意思。
陆迟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纯真的女孩,一双杏眼不染尘埃。
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容不得半点玷污。
思绪回笼,他一点没起身的意思,望向站在一旁沉默着的余甘。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余甘站着回答问题了。
陆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嘴角一勾。
“余兄,你觉得这首《致爱丽丝》如何?”
“陆兄这首曲子,可谓化繁为简,洗尽铅华。”
余甘评价颇高,这首独立钢琴小品虽技巧简单,却具柔美动人和短小精致的特点,更遑论其作为许多中小学的上课铃,对于大多人的价值明显更高,意义也更加深刻。
不过,余甘眼中闪过迟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
“a小调转c大调时,有个音弹错了。”
陆迟只是皱了皱眉。
实际上,在场人对音乐皆算作外行,自然听不出其中差错。
可凡事总有例外,从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位化着淡妆的女孩,开始出声奚落陆迟弹奏那首曲子上的失误。
义正言辞的,各种辞藻更是信手拈来,言语抨击不断。
琴房内一阵沉寂,许多人也反应过来,嘀咕着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之类言语。
墙倒众人推是常态。
更何况陆迟对那些人来说只是陌生人,余甘则不同。
眨眼间局势反转,更有好事者将两人弹奏混为一谈比作斗琴,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被众人围攻的陆迟羞愧难当,最终还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他也没出声解释,确实无法反驳。
眼里始终只有余甘一人,特意露出破绽,就想看看是何反应。
“余兄,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余甘朝众人抬手示意。
“同学们先别急。”
他整个人仿佛带着一份特殊的人格魅力,转瞬间琴房内恢复一阵沉寂。
紧接着,面向众人温和一笑。
“大家都误会了,其实陆兄用心良苦,他身体力行的告诉了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道理。”
余甘看向呆愣住的陆迟,温和一笑,“斗琴也好,其他也罢......”
“是我输了。”
陆迟愣在原地,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谦逊,太谦逊了。
......
琴房闹剧就此落幕。
夕阳还剩半个,整个三中披上一层厚厚的金辉。
一片绿化林中,三道模糊的剪影透过枝叶缝隙肆意摇曳。
陆迟抬眼望向在前方带路的白衣身影,心生不解。
他有想过,余甘不会跟众人一起嘲笑他,大概会选择置身事外。
怎么也没料到,应对方式竟如此不合情理。
情敌就在自己眼前犯了错,不将其放大还说得过去,但出声救场也太君子了。
对于这样子的人,陆迟只能想到两种。
一种是真正深入骨髓的谦谦君子,至于另一种就是完全看不透。
一路走去,他向余甘旁敲侧击问了许多事,大多是关于何晚的。
余甘知无不言,很好说话。
在他视角中的何晚,在那五年里几乎算作独行侠,从不与人交际,整天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说到最后,还特意提到何晚初一刚来三中时,在最开始的一两年里成绩都是年级倒数。
就好像什么都不会,即便是根深蒂固的常识。
“但她很聪慧,成绩只进不退,迄今为止三中都流传着她的传奇。”
陆迟没吭声,若有所思。
他瞥了眼默默跟着的何晚,笑了下。
“你先去校门口等强叔,我跟余兄有点男人之间的小秘密。”
何晚闻言双眸微眯,看他几眼,随即朝校门口走去。
等女孩走后,陆迟直接问,“你喜欢何晚?”
怎么也没料到如此直白,余甘愣在当场。
其实他也分不清,很大程度是来自父亲的影响。
“陆兄,我......”
打量他半响,陆迟大概明白了,转身扬长而去。
“余兄,有缘再见。”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余甘在原地驻足良久。
父亲曾多次告诫自己,切不可争强好胜,要做个坦荡谦逊君子。
而他今天没忍住,竟生出了不服气心理,非要与陆迟比试不可。
当余甘回过神来,面带愧色朝着远方鞠了一躬,即便无人能看见。
“父亲,是我一时心思浑浊,让您失望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