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

“纪二姑娘”, 应该是指“纪明遥”。

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自己,纪明遥确定了这一点。

对,没错, 她就是两年前的“纪二姑娘”。

这是写给她的信。

所以, 按理说, 这封信,她作为收信者, 可以拆开查看。

纪明遥手向上移动,放在了信封口。

但问题是……崔珏没寄出来。

嗐。

纪明遥把信放在了床边几上。

等他回来一起看吧!先问问他!

她继续向外拿书。

但是, 崔珏真的写过信哎!

抱着几本书在怀里, 纪明遥自己笑一会,又笑一会。

崔珏回来得很安静。书房就很安静。所以纪明遥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她拿起信, 想对他笑,却发现他眼中有些尚未散尽的哀意。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送小……书吗?

和大哥有争执?

放下信起身,纪明遥才想迎过去,崔珏便已快步行来, 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中哀愁尽散,含笑看着她, 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瞥见了床上的信封。

于是,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个,我能看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不是故意翻的。”她解释, “你自己夹在书里的。箱子又开着,我拿书,就掉出来了。”

“不怪夫人。”崔珏微微抿唇, “夫人想看就看。但——”

他两耳滚烫。

“但?”纪明遥捏他耳朵。

“但, 里面没写什么。”崔珏呼气。

他应该庆幸没写什么。

但他却在遗憾。

夫人会不会失望?

纪明遥打开信封, 抽出了信纸。

一页纸上大半空白,的确只有一行字:

“近六月中,虽于定凉,亦绿荫成帷。”

“然后呢?”纪明遥笑问,“你那时还想写什么?”

“还想写,我身在官驿,临窗而坐,窗外是夏风恬和,青山隐隐,日光净澈。”

环住夫人,崔珏坐回床边。

“想写那日之前,有灾民拿攒下的鸡蛋、干货请我和钟御史。钟御史收下鸡蛋,私留了两串钱。后来,我又叫观言去买了些干货。”

“好吃吗?”

“还算可以。”崔珏笑,“但当地饭菜偏咸,应不合你的胃口。”

“还想写,遇见了那处莲池。”他说,“本想以那幅画,作你及笄生辰之礼。”

“但你没送。”纪明遥故意说,“等回京才送。”

“为什么?”她问。

“怕礼太薄。”崔珏想起两年前的他,“又怕,太过黏腻。”

“哦——”纪明遥枕在他膝上,“现在呢?还嫌不嫌‘黏腻’?”

崔珏将她扶起。

他吻上了这双追问不断的唇。

他及时停止。

“看来是不嫌‘黏腻’了!”

纪明遥笑着咬他耳垂,又拽紧他的腰带。

尚在白日,些微刺痛让崔珏心中更快清明。

他先起身,又抱起夫人,给她整理衣襟,抿平鬓发。

“还有吗?”捉住他的手,纪明遥继续追问,“当时,还有没有其他想写给我看的?”

“是……还有。”

崔珏又觉身体燥热。

“还想写,”他轻握夫人指尖,“应是想写,我在想你。”

“‘应是’?”

“那时,我不明白这是思念。”崔珏低声剖析。

他以为情爱无趣。

他不明白何为情爱。

所以,他只当那是因已定亲,而对“纪二姑娘”当有的关怀挂念。

所以,他以为留在修云阁外,是他身为未婚夫婿应尽的义务。

所以,他以为自己能应下换人成亲,是因安国公夫人昔年情分,和“纪二姑娘”平和知礼。

所以,他以为见到夫人的第一面,他对温从阳并不羡慕、更无妒忌。

“现在你明白了?”纪明遥仍在追问。

“明白了。”崔珏笑。

“明白什么了?”纪明遥不肯放过。

“明白了我倾心于你。”

崔珏再次吻上她的唇。

“白天,还是在书房——”纪明遥却推他,“你行了?”

不能做……别这么亲!

崔珏支起上身。

他笑:“其实还有。夫人想听吗?”

“快说!”纪明遥嗔。

“原来,我对夫人,是一见钟情。”

崔珏又俯下身,轻轻吻她额头。

原来,从见到夫人第一面起,他便已然动心。

只是当时,他毫无自觉、并不自知而已。

二月二十六日,纪明遥和崔珏辞别兄嫂,上船启程。

宝庆暂携孙吏目同乘一船,不与他二人一起。

四人除崔珏外,都是第一次坐船远行。不上两日,全倒在舱内歇息。

滚在矮榻上,纪明遥鼓励自己:“等回京,就不晕船了!”

崔珏也鼓励她:“是会好。”

他稳稳将药碗端在夫人身前。

纪明遥半爬起来,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爽!

苦得真爽啊!

苦上这几天,安稳一两年!

上路第五天,晕船症状减轻许多,纪明遥能出舱走走了。

坐船还是比坐车舒服许多,至少活动空间更大。即便夜晚行船,睡在舱内,也比睡在车里更安稳。

一路南下,春光渐盛。

将到临青时,已在晚春,着单衣而不寒。

崔珏看完的历年治水、督工条陈已能铺满一整个长案。

桑叶与百合常到另一船上找孙吏目,讨教生产、接生的事。

一日从临青转卫河,靠岸歇息,镇中正有一户人家妇女临产,孙吏目亲去接生。

桑叶百合请示了姑娘,便也去随行助手。

她二人在女护卫中年龄最大,原是由她们负责教授骑射武艺。

八个女护卫到身边半年,纪明遥仍让桑叶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的事,但女护卫们实际的领头,已是山姜和天冬。日常教学也大半转为山姜负责,桑叶与百合只教导丫鬟媳妇们。

现在,落选掌事,她们并不自弃,要在本职工作之外开拓新技能,纪明遥当然支持。

自卫河上岸,便要走陆路、过黄河,至开封。

陆路共四百余里。路上共行六日,于三月十四日抵达开封。

送孙吏目上任,纪明遥和崔珏在开封略作修整。

崔珏分别拜望了河南按察使与河南左右布政使,送上仪程。他又对几家官员送去拜帖,并未特地拜访。

而女眷里,因有宝庆郡主同行,应是开封诰命前来拜望她与纪明遥。

问过妹妹、妹夫,宝庆接下拜帖,便令人去说不必来见,她要清净一日。

纪明遥也没亲去各家,只与众位诰命互换了拜帖。

她无意仗着身份——广宜长公主义女——和皇后的信重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得罪所有人。但一省之中,左右布政为从二品、都指挥使亦为从二品、按察使为正三品。她为淑人,只看诰命,便与一省中官位最高的官员家眷地位无有差别。又有宝庆姐姐同行,若她再主动去各家拜望,便是把姿态放得太低,或许会叫人看轻。不卑不亢最好。

崔珏也不需要她特地进行“夫人外交”才能开展工作。

宝庆要先在开封逛几日,玩够了再去中泽。

次日,便只有纪明遥和崔珏上路。

傍晚,两人抵达七十里外的中泽县。

崔珏几个直属下属和中泽知县亲出城外来接。

车停,纪明遥仍在车里昏昏欲睡,没太听清崔珏怎么与这些人交谈。

但片刻后,她清醒时,城外欢迎仪仗已尽数散去。

新按察副使的车队清净入城,没有搅乱城内百姓日常生活。

她推开一点车窗,看她今后至少一年会居住的县城。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离中泽足有一千五百余里,此处风情人物自然与京中有些差别,更不及京内繁华。但城中房舍整齐、街道洁净,往来行人皆衣能蔽体、面无菜色,少见乞儿,时而便有一两个拎着鱼肉鸡鸭的男女行走,显然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至衙门,三牲祭门。

纪明遥不参与这些繁琐礼节,由崔珏和人应酬,自己先在后门下车,验看后宅。

官衙整体不大,后宅只占不到四分之一面积,共前后两进,东西各一跨院。极西一所小花园,已超出“后宅”范围。

纪明遥自然住中路正院。

上房五间,青砖灰瓦。屋内亦是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家具齐全,都结实能用。管家说,大半是衙门里本来就有的家具,只多添了几样,换了床。

她从东至西推了推所有桌椅箱柜,没有晃动不稳的。

这就行了。

派管家来此之前,崔珏还命他按家中规矩置办家具,被她立刻阻止。

家里虽然有钱,可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还非花梨木、红木、檀木家具不用。上辈子四人间宿舍她也住得很舒服。出差在外,房舍舒适就好,很不必追求奢华。

对他官声也不好。

他自己都是随便住住就行的人。

沐浴过后,丫鬟们分别开箱铺设被褥,摆出日常用具,纪明遥便向院中来看。

庭前几株花木,独有海棠开得正盛,其余都不在花期。

东西厢房空着,只已打扫干净,预备将来使用。

后罩房有几间做库房,余下是丫鬟们的住处。

这次外任,他们共带出八十六人跟随。随身丫鬟里,她留下白鹭守家,另有两个女护卫给嫂子留用,其余青霜、春涧、花影和天冬等六人,全随行至此。

连金嬷嬷两口儿她都带了出来。

睡觉,有床就行。有大床、软而细滑的被褥枕帐,大加分。但铺盖卷儿带过来不麻烦。

吃饭,也是有嘴、有饭就行。

可若连续一年甚至几年都要吃不合胃口的饭菜,就太折磨了!

能省的排场省。不必省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晚风吹落花瓣,纪明遥伸手接到几朵海棠。

她对海棠并无特殊情感。只是每种花都有独到的风致、美丽。

她喜欢看见万物生发、繁荣,风吹不尽。

更喜欢看见崔珏!

他回来啦!

“你吃饭了吗?”

“夫人可用过饭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

“还没吃!”纪明遥跑到院门接他,“你也没同他们吃酒?”

“今日天晚,他们都说不多扰了,明日再接风洗尘。”握住她一起回房,崔珏犹疑问,“屋子还能住吗?”

“能住啊!不漏风、不漏雨,宽敞明亮、有花有木,多好的房舍!”纪明遥问他,“还是你想让我和宝庆姐姐住去?”

“着实说不出‘想’。”崔珏诚实回答。

“那还说什么!”纪明遥送他进浴室,“洗完澡一起吃饭吧!”

晚饭还是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纪明遥赏金嬷嬷夫妻两个月的月例,慰劳他们辛苦,赶路二十日还能厨艺不减,又赏余下所有人一个月的月例,令不需来谢恩,都趁早歇息。

“明天会有人来见我吗?”她打着哈欠问。

若有客来,她得早起。

“他们对我极赞夫人‘刚烈’‘仁德’之名,是提起会让家眷来拜会。明日当先送拜帖。夫人想见再见,不必勉强。”崔珏笑,“似乎得益于夫人名声,我提出明日接风宴前先去看水坝工程,无人劝阻、推诿。也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确无愧。”

“也或许是,他们知晓你受陛下信重,奏章可直达天听,陛下特令你来,也正昭显重视,所以不敢妄动歪心?”纪明遥也夸赞回去,“毕竟是杀虎英雄,又以弱冠之龄掌一地水利,怎可小觑。”

两人对视片刻。

“我错了。”崔珏解释,“但我并无任何假意吹捧。他们的确对夫人极口夸赞,我亦真有此猜想。”

“我也没说谎呀。”纪明遥亲亲他的脸,“但我的确是被你夸得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你也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

崔珏无奈。

窗扇微开,送入些许春夜清风。他近日因初次单独外任、身有水利重责的些许焦心尽散。

松开夫人下床,阖紧窗扉之前,他望了几眼院中繁盛的海棠。

他与夫人初次相见,夫人发间装饰的便是几簇垂丝海棠。

海棠虽艳,但花朵细小、花瓣扶弱,虽聚集成团,仍不相称夫人的神采风范。

应是夫人为避旁人气焰,故意低调藏拙。

也或许是因温从阳喜爱海棠,夫人有意包容。

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夫人已能让自己随心舒适生活。

他也不会成为另一个禁锢夫人的牢笼。

——他会时刻警醒自己。

躺回夫人身边,崔珏一夜安眠。

到任第二日,崔珏仍五更起身。

他先至前衙与老吏同用早点,详细套问本地风土人情,再与管家之言相对应,获知中泽县内共有几家有德有名的乡绅、乡贤,及各家亲朋关系。

早饭毕,卯正,他便会同了下属和中泽知县,先至城外十五里查看工程。

崔珏离开衙门时,纪明遥才睁眼起床。

床虽比家里的小些,但被褥是用惯的,她没认床。

睡得挺好!

门上已有数封拜帖。她命全部送来。

拜帖共四封。分别来自按察使司詹佥事之妻庄宜人,中泽知县之妻姜孺人,以及县内县丞、主簿之妻。

边梳妆、边看拜帖,纪明遥边问大管家黄葫之妻:“你们在这半个月了,可知晓这些夫人太太各人的秉性行事吗?”

“是知道了些!”黄葫媳妇忙回道,“庄宜人和詹大人是结发夫妻,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成婚二十来年了,詹大人身边还没有姬妾。家里共六个孩子,三女三儿。头两个姑娘已经出嫁了,大姑娘嫁的是庄宜人娘家表侄,现任顺天府向通判家的长子。二姑娘去年才出阁,嫁的正是河南左参议第三子,听说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正等抱孩子呢!”

纪明遥正看到帖子上写,庄宜人感谢产钳救了她长女和外孙女性命。

她记起给詹大姑娘接生的,正是许太医。

原来还有这段缘分。

黄葫媳妇仍在说:“三姑娘还小,才六七岁,倒没听说性情怎么样。还有詹家的大爷已娶妻三年,詹大奶奶是江西瑞州同知的女儿。詹二爷今年十六岁、三爷十二岁,都没定亲。听得庄宜人性子爽利,与这里知县、县丞、主簿的夫人都处得好。”

又拿起姜孺人拜帖,纪明遥示意她继续说。

“这位知县夫人,我倒听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黄葫媳妇笑道,“都说丁知县的政令其实全是家里夫人的话。连所有大小官司、春耕秋收、公差劳役,甚至向上回禀公文,也全是姜孺人做参谋、写条陈,丁知县全听夫人的指示行事,所以政绩不错。”

“竟是这样?”纪明遥惊讶。

但她随即想到,此世只有男子能从正当途径为官为将、称王称帝,天下女子功绩被打压、被掩盖,不能显于人前的又何止一人。

并不值得惊奇。

连平阳昭公主的军权,都全数被亲父分给兄弟。她从未得到过李渊任何支持,做到“远近咸附,威振关中”,攻守均无败绩。可长安之战后,史籍上竟再不见她分毫功绩。1

所谓“死后以军礼下葬”,不过些许哀荣而已。

纪明遥笑了笑。

“既然咱们才来都知道了,想必不是虚言。若非确有其事,谁敢传一地父母官全靠妻子?”她道,“去各家回信吧,说今日中午,我请四位用饭。”

她原本计划今日休息,明日再开始交际。但客人里有姜孺人这样隐于内宅的“女知县”,自然是今日就请!

黄葫媳妇忙去办差。

春涧花影也忙给姑娘另选首饰,做见客装扮。

巳正,纪明遥见到了四位来客。

四人都独自前来,只有仆从跟随,没有一人带家中儿女。

她着重看姜孺人。

这位女士年约不惑,眉目温婉、举止娴雅,看样貌便知出身江南地带。她也的确是姑苏姜氏的姑娘,父亲曾有举人功名,母亲则为先刑部郎中之女,二位长辈皆已亡故。

但姜孺人生得一张温柔圆脸,言语却大胆利落,张口声音脆爽。

待庄宜人谢过纪明遥,她上前笑道:“那些‘久仰盛名’的话,想必淑人也听厌了。我便大胆无礼,不再多劳淑人的耳朵。又听得淑人向来不受金帛重礼,论起书画学问,我又不及庄宜人,只恨无诗、无物相赠,以表心意。但想到淑人初来一地,或许饭食不合胃口,我便带了几坛小菜,皆是家里干净腌制的,或许能入淑人的口。”

“我正愁来了这里,却还不敢尝当地风味。你这几坛小菜真是及时!”笑挽了她的手,纪明遥说,“我也不顾虚礼了,这就让人送去厨上,中午盛来几碟,一同尝尝你的手艺?”

姜孺人忙道:“淑人不弃嫌,自然是好!”

县丞、主簿夫人也见了礼,五人便在堂屋分主宾落座。

丫鬟们捧上茶点,纪明遥便笑道:“这是家里厨子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脾胃,用的还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米面。我一路过来,看春耕已始。不知县里百姓都种哪几样粮食?产量、口感如何?”

这些话,她是看着姜孺人问出。

姜孺人心中一动。

纪淑人,便是因产钳有功,得陛下和皇后娘娘封赏三品淑人诰命,比崔大人品级还高。

老爷受命中泽父母官,不能胜任,她于家中辅佐,是为人妻子应尽之义,不算额外有功。老爷感激她的辛苦,又体贴她劳累,从不用家事烦扰她,更不蓄姬纳妾碍她的眼,还不介意满县甚至一府皆知是她的功绩,逢人便夸赞她贤德,她不应再有妄求。

可“不应”,便不能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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