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的人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早,用完早饭, 纪明遥照常去正院,才进院门,便看见王平家的火烧屁股似地往外跑。

“二奶奶!”见到纪明遥,她立刻有了主心骨,“大奶奶发动了!奴才这就去叫产婆,再去请大爷回来。孟三奶奶要把姐儿们带去东院守着, 求二奶奶进去陪奶奶一会!”

“你快去!”

纪明遥加快脚步,提起裙子跑,一面又吩咐天冬:“快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 请许太医和陈御医!若许太医不在,便是邹太医或余下三位, 你们知道!都不在就快来回我!”

陈御医是太医院妇科圣手,与崔家素有交情, 嫂子的这一胎, 一开始便是他照顾着。

许太医,即从今年五月开始, 最初研制产钳的五位产婆之一, 许二英。

邹太医便是邹青。

嫂子的预产期三天前就到了,会用产钳的产婆早接来家里一个, 再加上这两位, 定能保得嫂子万全无虞。

一定能。

她行至房门,也正怀胎四个月的鲁氏正要带两个女孩儿出去。

两人谁也没行礼, 只互相点了点头。

纪明遥又对两个侄女笑:“好好去和三舅母玩吧, 都有二婶呢。”

她努力调整表情, 争取不露出一丝担忧。

这已是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她一个陪产的, 可不能比产妇还紧张,影响产妇的心情。

“嫂子觉得怎么样?”寻见孟安然在何处,纪明遥先观她面色,笑说,“都察院衙门离家近得很,大哥一时半刻就到家了,嫂子别怕。”

都察院还没忙完,大哥不好请假。但嫂子即将生产,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衙门必会放人回来。

“还好。”孟安然也对她笑,“弟妹才是别怕,别吓着你了。”

上一阵疼已经过去了。她生过两个孩子,知道下次还有一会,便说:“请弟妹的女护卫先送我去产房吧。”

婆子丫头一个人搬不动她,两三个人搬抬太折腾,且还不稳。自己走过去,她怕半路就开始疼。等大爷回来,又怕生得快、来不及。

纪明遥忙示意山姜上前。

说声“冒犯了”,山姜稳稳当当把大奶奶抱起来。

丫头媳妇们忙给大奶奶裹紧披风,紧跟着山姜出去。

才在产房躺好,下一阵疼就来了。

孟安然呻·吟出声,额角沁出密密的汗。

纪明遥的心也揪了起来。

她没生过孩子,更没给人接生过,虽然写出了一本书,里面的案例也并没有一件是她亲身经历。

从头至尾,她只是提出想法、提供资金,找到专业人士集思广益,再整理总结,上交皇后而已。

纸上谈兵再多,现在,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王平家的很快带了产婆回来。

产婆摸胎位,看宫口。

怕嫂子尴尬,纪明遥自觉避让到外间。

她竖耳听着产婆说的:“宫口才开了两指,淑人且不用心急,先吃些东西补足力气……”

纪明遥握紧了手。

等她……生孩子那天,也会经历嫂子现下正在经历的一切。

比如,承受疼痛。

比如,被陌生人看身体。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不需避讳医生,她明白。产婆也“见得多了”。

可道理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一回事。

产钳出现,是极大降低了孕产妇女的死亡率。可它不是仙丹神药,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都能活下来,更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在生育后,都能完全恢复健康,毫无症候遗留。

这只是一样好用的工具。一个简单的,帮助把孩子夹出来的工具。

纪明遥轻轻吐出一口气。

崔瑜比太医先到家。

纪明遥退出产房,和大哥一起等在院中。

她觉得,嫂子应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自己生产时的情状。

尤其她和嫂子只是妯娌,并非亲姊妹,关系虽好,也不到可以直观对方狼狈、痛苦模样的地步。

天冷,崔瑜有心想劝弟妹回房坐着去等。但弟妹坚持不肯。

他心焦如焚,也着实没心情再劝,只先把这情分记在心里。

这是他第三次等待夫人生产了。

但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恐慌。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等产婆出来报喜,说“夫人生了一位千金!”

一声又一声痛呼,清晰传入纪明遥耳中。

只听声音就能明白,那是肉·体承受不住的痛苦。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妇女生产时的声音。

她敢吗?

敢于承受这样的痛苦,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生下一个——或许多个——流着她和崔珏血脉的孩子吗?

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随风消散。

纪明遥没有说出疑问,自然,也没有人对她回答。

午正三刻,孟安然平安娩下一个男婴,重六斤八两。

她生得很顺利,没用上参汤,更没用上产钳。

为让产妇安心休息,纪明遥主动告辞回房,从此刻起,让所有管事到西院回话。

她先派人给左邻右舍和各亲友家中报喜,又让观言亲自去翰林院告知崔珏。

但给家下人的赏钱怎么发?

纪明遥派青霜去问:“是照当年令欢、令嘉的例,还是多加些?”

毕竟,这是崔家下一辈的第一个男孩。

男女之别。

嗐。

她没让自己再想下去,先传午饭。

正午时嫂子正在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思吃饭。

现在下午两点了。一缓过来——真是好饿!

半碗饭下肚,青霜回来笑说:“大爷说就照两位姐儿的例,不用特意多添!还说再辛苦姑娘这几日,等新年放假,大爷一定把事接回去,让姑娘过个好年,好好歇歇!”

纪明遥的心情忽然就轻松了些。

“谁吃完饭了?快来帮我算赏!”她忙说。

“我算。”崔珏迈入房中。

他摘下斗篷,先笑:“夫人快安心吃饭。”

大哥有了子嗣,嫂子今后当能安心了。

走到夫人面前,他笑意微敛。

夫人虽也在笑,却并非全然的欣喜。尤其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中更闪过惊慌。

——孩子。

崔珏本想去拿账册纸笔,此时却停住,坐在了夫人身旁。

“别怕,”他低声说,“我们说定过,先不生。”

——先不生。

纪明遥歪身靠住他。

她的手被牢牢握住。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将这两个问题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纪明遥依旧没有真正问出口。

她不敢问。

至少,现在不敢。

所以,她只轻轻应下,便直起身推他,笑说:“你快去算赏钱吧,一会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崔珏深深望着她。

几番试图开口,却全部失败,他只能暂且放弃挣扎。

自己都没彻底想清楚的事,又如何能对夫人轻易承诺?

抚平夫人肩上褶皱,崔珏起身,走入屏风。

“大哥儿”的洗三结束,崔宅学堂也放了年假。

纪明遥照例差人送纪明远回去。

但安国公府提前派人来接了。

还有镜月同来,替温夫人传话:“太太知道,崔御史和孟淑人喜得麟儿,这个年节,二姑奶奶和二姑爷必定忙碌,想来无暇回去。太太就说,二姑奶奶也不必忙于回家,只管偷空多歇一日半日。只是……大爷在家不方便,太太想初二就把大爷再送来——”

她并不敢坐,只站着回话,也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纪明遥,态度谦恭至极。

纪明遥倒也不会迁怒于她。

她明白温夫人的意思:

以新年期间,她和崔珏不去安国公府为条件,交换纪明远住在崔家,随崔珏一同拜望长辈、探访亲友。

这交易不用细算,便知只有她和崔珏吃亏。温夫人和纪明远拿到的全是好处:

他们母子新年里不再怕被徐老夫人暗算,得以清净,还能让纪明远继续结交崔家人脉,以为己用。

崔珏本不必再去安国公府,这辈子不去都无妨。

而她,虽然是出了阁的女儿,不好永远不回去,可应付着坐上半天,见见不喜欢的人而已,完全不难。

现在,安国公府里谁还敢真正为难她?就算安国公疯了,什么她的名声、皇帝皇后的心意等等都不顾了,贴身跟随她的女护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直接杀出来就是。

让崔珏带纪明远去各家拜望,更是对他本人立场的动摇。

“照顾妻弟”四个字,完全不能抵消“站位不清”带来的负面作用。

新年毕竟与其他节日含义不同。

怀抱手炉,纪明遥耐心思索。

要拒绝吗?

可若明远真在这十几天里被算计得手,她心里是否能毫无自责与愧疚?

即便离开安国公府后,许多从前不敢也不能细想的问题,都已在她心中明晰:

比如,姨娘为什么绝口不提她的从前,满府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说起?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出身、父母、家人?就算是从小被卖了做丫鬟的,又有什么不能提!

是没人知道,还是不敢说?

姨娘必然是理国公府或温夫人弄来和姚姨娘争宠的人,为什么却连温夫人私下都没与姨娘说过一句从前?

温夫人对姨娘的所有支持,只体现在服侍的人手,和按需送到房中的绫罗绸缎、金玉首饰、笔墨书纸上。

皇后会关怀她的家人、母亲。

她对身边的人好,也会留意他们的家人是否需要帮助。

就算真没了家人,日常闲聊,总会说到几次。

再比如,为什么姨娘临去之前,其余什么都不说,只努力、反复地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生怕她记不住?

姨娘只是在担忧她被安国公和姚姨娘针对谋害吗?

但,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温夫人毕竟抚养了她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所有的关怀、照顾、心疼、包容……不可能全是作假。

直到去年,姨娘的忌日,安国公府正院餐桌上,也仍没出现任何荤腥。

她曾真心把安国公府当成“家”。

虽然现在早已不是。

纪明遥看向镜月。

“只要太太舍得明远,把人送来就是了。”她轻声笑,“但我和二爷新年里拜会的都是亲近的长辈亲友,只怕不好带明远同去。我得和太太提前说明,别怨我把明远独自留在家。”

她与温夫人、尤其与安国公府的纠葛,不能再多牵连崔珏。

她不愿意。

继续留明远在崔家读书,是她的极限。

将来,若有彻底和安国公府翻脸相向的一日,她不会选择温夫人,温夫人也不会选择她。

温夫人,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她。

细细算来,一次都没有过。

并非亲母女,她当然不会因此生怨。

但温夫人在选择别人时,不能伤害她选择的人。

她不允许。

新年留安国公嫡长子在家,让安国公嫡长子在自家吃年酒,可以只算在她自己身上。

凭她在皇后面前的情分,大约还消耗得起。

镜月张了张嘴,没敢劝任何话。

她应声,行礼告退。

……

虽被拒绝了一半,温夫人也仍选择,让纪明远初二就去崔家过年。

镜月又到崔宅传话。

纪明遥一笑,只说:“太太不怪罪就好。”

她没有任何言语再让镜月转达。

她和温夫人,就像这样,倒也很好。

她已问心无愧。

除夕已至。

孟安然才生产不过八日,尚不方便起身,自然不能入宫领宴,早已请了假。

身为崔家唯一能入宫的女眷,又是帝后亲封的三品淑人,纪明遥不可缺席,一早便被崔珏抱起来,按品大妆。

淑人的冠服又比做恭人时沉重了些。

才成婚不到九个月,纪明遥入宫竟已能算“轻车熟路”。

而习武半年有余,即便来着月事,在寒风中的广场上站立半个时辰朝贺,她也没太觉得疲乏劳累。

朝贺之后,男女分内外领宴。

纪明遥的座位在文臣诰命中,与武勋之家相隔甚远,远到几乎看不清温夫人、何夫人等人的神情。

她只专心与身旁女眷交谈、说笑、听乐、观舞。

宴中,还有刑部右侍郎的夫人举杯谢她:“若非产钳救命,我几乎没了女儿!这份恩德——”

纪明遥连忙回敬:“此为皇后娘娘圣恩与产婆的功德,非我之功。我在此恭贺令爱平安生产了!”

这几个月,以厚礼相谢她的人家不知凡几,她将礼物尽数退回,只收下谢信和帖子,也在各家当面受过许多人的真心道谢。

她高兴,但也受之有愧。

尤其片刻后,还在宫宴上,皇后就特地点出她和五位女太医的名字,还令女官请她们至身边同立,详细描述她们“做出”产钳的功劳时——这种无地自容的心情真正来到了顶峰!!!

幸好不是只夸她一个人!

幸好她没有什么还能再做的了!!

把自己当成五位女太医精神体的融合,纪明遥滚烫着脸,撑过了全程。

幸好,她今天出门上了粉,不会有人发现她整张脸都红了!!

“果然俗语说得对,‘人怕出名猪怕壮’,”回家路上,纪明遥闭眼对崔珏说,“新年要不敢出门见人了。”

“那夫人在家歇息,陪着嫂子?”崔珏便道,“我与大哥拜望各家便是。”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好?”纪明遥找茬,“那——我今晚不守岁了,我要睡觉!”

夫人的确处处都好。

崔珏笑:“睡吧,我替你守。”

月事期间,夫人更易疲惫,本就该早些歇息。

守岁虽为大礼,但既为夫妻,他守便算夫人守了。

“可这是新年啊……”纪明遥忍不住睁眼。

这都行吗?

“新年最要紧的是夫人高兴。”崔珏认真说。

看了他一会,纪明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放。

崔珏愣住!

他想抽回手,又怕用力过分,伤到夫人,竟僵在空中。

“是让你探我的心跳!”强行将他按下,纪明遥笑问,“感觉到了没有?是不是很快?”

是很快。

在自己耳中,崔珏听到了如擂鼓一样的心跳正在剧烈轰鸣。

……

景德十年,元月初一,子时。

姑爷正在前院给下人发赏钱。女护卫里轻功最好的山姜桑叶忙溜回后院,和青霜白鹭一起叫醒了姑娘。

闭着眼睛坐起来,穿好大毛衣裳,蹬上皮靴,戴紧兜帽,抱住手炉,纪明遥全副武装走出房门。

冷风一吹,她立刻就精神了。

挺好!

怕打草惊蛇,也想更快些,她没传软轿,只靠一双腿快步跑去书房。

崔珏还没出来,但下人们都散差不多啦!

纪明遥跑进穿堂,叫他:“二爷——”

夫人?!

崔珏忙把剩下所有红封全塞给观言,让他发,自己跑出门外。

“二爷——崔珏、崔明瑾!”纪明遥跳进他怀里,“新年吉祥!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嫂子没出月子,不方便,今年除夕两房分开过,她是全家第一个对崔珏说“新年好”的人!!

她一路急跑,还在重重喘气,两颊也跑出了红晕,只有一双眼睛,在这深冬的寒夜里,依然熠熠生光。

寒风骤起,将游廊下挂着的灯笼吹得摇晃。崔珏专注凝望着夫人的双眼,却在寒冷到来前抬起手臂,替她挡下了这阵北风。

他的衣袖扑在纪明遥脸边,还带着房中的暖意。

把手炉塞给他,纪明遥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颈项。

这院中还有许多人,男女老少,不下三十个,都在看着他们。

但崔珏眼中只有夫人。

他只能看着夫人。

他只想看着夫人。

“新年吉祥。”

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依旧清冽明晰,带着低沉的笑意。

“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这是夫人对他的祝福,亦是他对夫人的心愿。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夫人过来寻他,他便是第一个对夫人说,“新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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