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如陌路

回家路上, 纪明遥一直在思考,她是否有遗漏之处,她今日还能再做什么。

上奏、弹劾等事, 可以放心交给大哥和崔珏。细节证据也由崔珏调查, 或许比她自己做还更好,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全然冷静。

有皇后娘娘相助, 皇帝的心意当也不成问题。

理国公府未与安国公、齐国侯等人共同支持六皇子,温家和纪家已然情分不存, 只剩温夫人与纪明达两条纽带。

但只要安国公本人不愿, 这对母女不可能劝动他舍出己身, 陷进温家这团泥淖。

安国公, 还对姚姨娘的死怀恨在心啊。

他恨她这“不懂事的二女儿”,难道就不恨温夫人和理国公府?只不过, 从前碍于权势、体面、人脉, 碍于温夫人对他还有大用,他只把这份恨意与厌恶,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已。

毕竟,是温家强买撮弄来的绝世美人, “害”得他的爱妾嫉妒杀人, “害”得他失去了交心的爱妾, 不是吗?

他绝对会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对夫妻, 真是……有趣。

纪明遥笑出了声。

擦干眼下,她继续思索。

张老夫人的娘家兄弟,张舅公——张尚书,应不会替理国公府张目。

但, 毕竟是亲姐弟。也未知张尚书有多看重姐弟情分, 是否不忍见亲姐姐受苦, 会帮她保全晚年尊荣。

何夫人的娘家,广川侯府,倒似不曾远离过温家。但仅广川侯府一家之力,又能动摇什么?

除这三家之外,理国公府再无姻亲,和其余世交、祖辈旧部,不过因利往来,更会因利而散。

她几乎被嫁进温家。

不谈从小往来“外祖家”,本就对理国公府了解甚深。在婚事将成,只等定亲的一年零两个月里,她又多方探知了温家的底细。

——她曾以为,她会在理国公府,找到娘的过往。

似乎诸事齐备,不需忧虑。

但纪明遥总觉得她还能再做些事。她不能停下。

离正月十四日早朝,还有两天零七个时辰。

人心最难预料。除了自己和可以全心信任的家人,她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她要做好亲身去朝会对峙的准备。

她要做好勋贵集体反扑的准备。

她要做好身败名裂、不能伸冤、牵连家人的准备。

但车外,是崔珏握住了她的手。

“大哥已在午正二刻去见苏世伯。苏世伯本便准备弹劾理国公府。”他抱起她,“所有人证,皆已令人去寻,只待结果。”

“劳累一日了,”他说,“我先送夫人午睡。”

“等夫人醒,大哥就回来了。”

他似是在与她商议,又似是已经决定了,必要她如此。

疲乏一瞬间全涌上来。

“那我睡了?”纪明遥便笑,“现在就睡。”

她阖上了酸胀不堪的双眼。

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已在黄昏。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已被换下,发间也无装饰。她睡得通体舒泰,脑中清明。

“二爷在哪?”她先问。

“二爷正在东厢,和大爷说话呢!”青霜忙笑道,“姑娘才回家两三刻钟,大爷就回来了,说陛下令都察院上奏弹劾理国公府,要亲审此案!大爷正和二爷商议折子怎么写!”

“是吗?”纪明遥不由也笑,“还有吗?”

“自然还有!”青霜扶她起身,“顾六的儿子到沈家——沈家两位化名姓李——到李家找人,被百合姐姐打晕,也关起来了。接着就看是顾六的媳妇去找,还是理国公府去找了。”

也就是说,理国公府现在还不知道。

“好啊,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少越好。”纪明遥笑,“还有吗?”

“还有这个!”青霜拿来一叠纸,“这是二爷和沈家两位问出来的。”

纪明遥接过细看。

她笑容逐渐隐去。

果然,沈家当年远未到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是被理国公府威逼利诱,不敢反抗,卖掉了娘。

果然,这十八年来,沈家在扬州过得很好。

除去她见到的这两人,娘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成婚生子,两家人过着衣食不愁、乃至绫罗遍体的滋润日子,往来都是乡绅富户。娘的母亲,到去年活了五十二岁,也算享足了福分。

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二岁才病逝,已算寿终正寝。

纪明遥一直看到崔珏回房。

崔珏看见了她手里是什么。

“夫人饿不饿?”但他只说,“厨上已备好晚饭。”

“饿了。”放下证词,纪明遥对他笑,“吃饭吧。”

中午不知吃了些什么在肚子里,她都忘了。

她问:“大哥回去了?”

“大哥说再回去细想想,明日与苏世伯商议,后日上奏。”崔珏也对她笑,“大后日,便是朝会。”

纪明遥安心用了晚饭。

饭后,她才说起沈家两个人:“他们住在后院不便,送去前院安置吧。”

“放在——”她顿了顿,“东厢房。”

前院正房,住的是明远。纪明远。

他虽这几日不在,去了理国公府,但若无沈家之事,最晚正月结束,他仍会过来上学。

“让闻书带人,把纪明远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且放着,不必送去。”纪明遥轻轻吩咐。

他不用再来了。

自有丫鬟领命办差。

到了此时,崔珏才低声问:“夫人,恨他们吗?”

“恨吗?”纪明遥也问自己。

崔珏没有明指是谁,但她清楚,他问的是沈家,而非安国公府与理国公府的人。

“恨不恨……我也说不清。”

看向暗下来的庭院,纪明遥怅然道:“连我自己,身在安国公府的十二年,就算有所怀疑,都只能佯装不知地忍耐,更不敢寻找证据、确认猜想,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我想,我都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当年失去家中支柱的平民百姓沈家,敢反抗国公府邸呢。”她问,“虽然沈家长子当年已经十八岁,但他毕竟还要奉养寡母、照顾弟妹。”

崔珏只是抱紧了她。

“可他们又真拿着我娘的三千两卖身钱,过了十八年富足日子。”纪明遥抓住他的手指,“我娘被理国府毒打时,他们在买房置地、安家立业;我娘被人谋害致死时,他们在安闲享乐、绫罗加身、欢喜成婚、生儿育女、广交亲友,一直乐到今天!”

“临死之前才愧疚想起我娘,早干什么去了?”她冷酷地说,“也不知,沈家老太太到了地下,还敢不敢叫我娘一声‘女儿’。”

她说:“这便是我真正所想。”

她说:“从为三千两银子卖了我娘开始,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再是我的家人。”

或许广宜公主真的看穿了她。她的确冷心无情。

只是,崔珏会怎么看她?

双手握住他一只手,纪明遥缓缓回头。

崔珏在专注地望着她。那双幽然净澈的眼中,有几分怅惘,但更多的是浓到遮掩不住、化不开的——

“夫人若视他们为亲人,我亦会视他们为亲人。”他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但夫人视他们如陌路,他们于我,便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

看了他片时,纪明遥眼中露出笑意。

环住崔珏,她与他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只有缠绵的、安静的吻。

理国公府。

又到一个月中旬。

若纪明达还未有孕,每月这个时间,温从阳便要去她房中,与她行房,以求早日让她怀孕。

现她已有孕四个月整,不能更不必行房。

可晚饭之后,温从阳仍险些走向她的院子。幸好脚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反应过来,连忙转向另一条路。

真是……魔怔了。

该到庙里住几日,驱驱晦气。

温从阳走回他和李如蕙的房中。

离受伤快两年,李如蕙断了的臂骨早已长好,只是真个再做不了精细活计。

温从阳也不让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许她起身相迎。

迈入堂屋,他只由丫头们服侍脱去斗篷、洗手,整理已毕,便自己入内室来寻。

李如蕙在看书。

受伤之后,她绣不出从前的针线了。落了一胎,她又好像连精神都短了些。大爷再不许她做活,自己又总被大奶奶禁着念书、习武、练骑射,白日少能到她这里来。

她无事能做,竟不知从哪一日看起了书。

理国公府并不缺书,大爷的书房更是没少过书,装满了几个书架,她还替大爷收拾过,虽然大爷从前根本不看,全放着当摆设。她规整一次,下次再看,还是上次的样子。

偶尔有……纪淑人喜欢的话本,大爷才自己也读几页,以图和纪淑人能有话说。

服侍了大爷这十来年,她自然是认字的,只是不如正经上过学的小姐姑娘们那样有文采,看起书总是磕磕绊绊,读不通顺,更不会作什么诗、写什么词,不能在秋猎夜宴上得着陛下的赏赐。

但一日一日看下来,竟也习惯了。

她还和大爷一起学了《论语》、《孟子》,会说了几句“之乎者也”。她有读不通的,全问大爷。大爷便当时不会,过几日总会学到教她。

书中有许多道理。怪不得从古至今,人人推崇读书,说能识字、上学是福分。她只看了几个月书,却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似乎都能想通了。

她觉得大爷好像也变了。

没变的是,大爷对她,还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更好。

她知道,因为孩子的事,大爷自觉亏欠了她。

她也自觉亏欠了大爷。

因为当日,她是自己情愿的。而大爷的心性,她从来知道。大爷做不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她却自己生出许多妄想和侥幸,和大爷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能保住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是她和大爷两个人的罪孽。

问过李如蕙的晚饭,和她一起看了几页书,又说了会家常闲话,温从阳便同她洗漱安歇。

年轻男女、郎情妾意、名正言顺、身体无恙,躺在一张床上,自是不可避免滚在一处。

但两人没有真正做成。

温从阳仍不入内,李如蕙也忍耐住没劝。

大爷不想她喝避子汤伤身。所以自从大奶奶进门,她和大爷,就再也没真正做过夫妻。大爷每次都忍住了。

大爷还把避子汤的药材卖了,换成银子,全补贴给了她。

想到那将攒满一匣的碎银,李如蕙就觉得心也被填得很满。

“等她生产……”释放之后,温从阳也没有松开她,“若是个儿子,我就和姐姐再要一个孩子。”

若不幸,纪明达没能得偿所愿,他只能和如蕙姐姐再晚些要孩子。

他不会再让纪明达和长辈们,有伤害如蕙姐姐的理由。

流着眼泪,李如蕙应下一声:“我等大爷。”

……

正月十二日,下午。

理国伯终于发现,自家管采买器具、买进人口、调理丫头小子的管家顾六全家都不见了!

“大正月里,我许你们吃酒赌钱、尽兴乐去,可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儿!”他在书房大怒,“顾六、他媳妇、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五个人全没了,就剩两个孙子在家?”

他骂道:“我这理国府难道是吃人的鬼,一夜之间,让五个人连影子都寻不见?还不快去找!”

偏是在要给明达、从淑买丫头的时候寻不着人!旁人虽也可用,只都不如顾六两口子办事贴心顺意!

老爷发了火,其余管家自是忙着去找。

其中有知道顾六去向的,便忙先去李家铺子看。

这一去,几个人都愣了。

李家的铺面竟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戳破窗纸一看,里头别说人影,就是货品都没有一件,竟全是空架子。

顿时就有一个人疑惑:“这难道是新出来的拐子?可他们费事拐顾六叔做甚?老皮老肉的——”

“还不闭上你的破嘴!”他爹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这事古怪,还是快去回给老爷!”

理国伯便冷笑:“一个外地来的游商,能翻出什么大浪?”他命:“拿我的帖子去五城兵马司,先将这铺面封了细查!”

他又问何人知道李家住处。

众人互相问了一回,还是顾六的小孙子说:“爷爷去的是城南二里巷!”

理国伯便又命人速去追查。

可问了左邻右舍,来到第七间小院,里面竟也空荡荡没一个人,连细软也不见,只剩下些粗笨家具。

天已半黑了。过来追查的人不敢就这么回去,便说出理国公府的名头,又拿出些碎银铜钱,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终于诱到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说出了李家这两日都有什么事。

“正月初十,顾六到李家吃酒,当天没出来。十一上午,有车来了又走。”理国伯心里渐生不妙,“下午,顾六儿子去找,没出来。晚上,顾六老婆和儿子儿媳又去找,都没出来。”

“顾六、顾六……”他念了几遍。

“能不能查出那些车是向哪去?”他追问。

“真要查,倒不是不行!”大总管说,“可已进了宵禁,只怕还要去衙门打点,百姓也都睡下了,太过惊动,恐怕会闹得太大。”

理国伯便犹豫起来。

“李家,是山西来的?”他问。

“是从山西来!大同人!连几个伙计都是大同人!”管家连忙回话。

他没敢问老爷为什么又问一遍这个。

——当年,沈家是去扬州。

理国伯拍了拍腿,站起身。

“行了,你们且下去歇着吧,明日再找!”他命。

下人们忙谢恩告退。

自己歇了一刻,理国伯又把心慌都止住了。

当年买沈氏合理合法。沈家同意,理国公府花足了三千两,搬离京中也是他家自己愿意的。

况且,就算让二丫头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她太太养她这么多年,何曾有一件事亏待过她?连嫁妆都多添了三万!她只为一个姨娘和外祖家闹起来,就不怕自己名声扫地、遭人耻笑?

又未必真是沈家的人。

他们怎么敢。

是他多想了。

理国伯就在书房歇下,没去后宅见老妻,也没去把此事告诉母亲。

但这一夜,他到底睡得不大安宁。

……

正月十三日,午后。

顾六全家还是不见踪影,二里巷的百姓也说不清几辆车是从哪来、往哪去。给银子、威胁送官,全不管用。

理国伯正拿不准,是该以“追捕逃奴”报官,还是该以“拐卖人口”报官时,管家匆匆回禀:“张府派人来了,说张舅老爷有十分要紧的事告诉老爷,让老爷赶紧有个准备。”

他忙让叫人进来!

张府来的人是张尚书心腹、积年的管家。

他一进门,并无多余的请安问候,只忙对理国伯附耳说:“今日都察院上奏,弹劾贵府仗势欺压百姓、强买民女、迫人远走他乡多年,还有家下人勒索百姓、强买田地诸事,陛下大怒。”

理国伯通体一寒,随即便只觉得愤怒!

二丫头、沈家……他们、他们还真敢!!

他忙问:“陛下可还说了什么?舅舅有没有指教?”

那张府的管家便低了头,赔笑道:“舅爷,我们老爷能送出这个消息,已经是看在老姑太太今年七十年纪、晚年不容易的份上了。再多的,奴才一个下人,也实不敢说。舅爷还是快做些准备。奴才先告辞了。”

说完,他连着后退几步,赶忙出去,仍和来时一样,避着人,只从后门出入。

手脚冰凉站了一会,理国伯命人:“快……快去安国府告诉姑太太,让她叫二丫头说说道理!”

他拔脚就往母亲房里走。

“当年给足了沈家三千两银,他们竟还不知足、还敢上京来告!”理国伯是真想不通!“三千两银子够他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怨言?满京里还有谁家能拿这些钱买人!”

“人已经告了,说这些也没用。”张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等我去张家找你舅舅!”

她边拄拐起身,边骂:“这二丫头,果然是个丧了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当日我就劝她,别人的孩子养得再好,那也不是自己亲的,让她不用费心费力,她不听,非要贴心贴肉把人养着,养到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回来反咬一口!也不想想是谁给她的好日子!”

不是这理国府买了沈氏,二丫头还指望从沈氏肚子里爬出来,做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小姐吗!

张老夫人连声传软轿,来不及换衣裳就走,走之前又命儿子:“让你太太也快回广川侯府商议去!”

理国伯自是忙回后院,与太太说了此事。

因当年办事没经过太太,他不免还得费事从头说起。

听完,何夫人呆了半晌。

她眼里急得出泪,连声埋怨:“这么大的事,老爷竟能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八年!如今出事才想起我!”

买沈氏她知道,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绝色女子,藏在外头宅院调理教规矩,她还担心是老爷想纳妾。可听说是要给姑太太送去的,她就再没管过了!谁知,竟是强买的人??

理国伯本就急得上火,此时更焦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明日就开大朝,圣上一发落,理国公府获罪,太太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快去见舅老爷,商议商议对策!”

哭了一会,何夫人才起身说:“老爷跟我们何家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是面上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行,我得把从阳从淑带过去,或许看在孩子份上,老太太他们能心软!”

理国伯瞅着她。

何夫人瞪着眼睛瞅回去。

“去带、去带!让明远回家去,再把明达带上,小心些,别惊动了她的胎气!”理国伯只能说,“多大的事,好像闹到要抄家革爵带人逃命一样——”

他紧紧闭上了嘴。

何夫人没回这话。

她急着出门,先找到女儿,又去寻儿子:“快和我去你们舅舅家,不管明日有什么事,先躲几天,等事平了再接你们!”

温从阳一头雾水,本想细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母亲的神色太过慌张焦急,他便没把话问出口,只说:“我得带上如蕙姐姐伺候。”

“你这心里只有如蕙、如蕙、如蕙!!什么时候了还离不得!”照准他后背,何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去,还不快去!”

崔宅。

北风渐止,午后的日光澄明净透。

坐在微开的窗前,纪明遥安静看着满面怨气的冯嬷嬷。

“太太要见我?”

轻轻拂开裙上的宫绦,她起身一笑:“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很想当面问一问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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