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应了陈泽, 杨缱势必要见季景西一面。然而这位临安郡王最近正放飞自我得厉害, 莫说闭门思过,他连燕亲王府都不回,整日在外呼朋引伴醉生梦死, 怕是早忘了自己家在哪儿了。
但真有心的话, 想见面也简单, 只需白『露』出府打听一圈便知道。
……
与醉香楼那等烟花之地不同, 明月楼作为一个乐坊, 向来以清高雅致着称。当初陈家兄弟三人伙同裴瀚在此上演全武行,事后两家赔了大把的银子, 明月楼也顺势重新装潢,待再次开张后, 名气不降反升,一跃成为盛京城上至文人雅士下到纨绔子弟们玩乐会友的第一选择。
杨缱上次踏足此处, 还是因为靖阳公主设宴,彼时南苑十八子都还不曾下山,裴青与陈泽还没闹崩, 苏奕还是朝堂红人, 苏襄也没被牵扯进卖官案,季珏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季景西也只是景小王爷。
如今却是各有各的路了。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少女收回多余思绪, 大大方方地踏进了这座盛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欢场。
彼时乐坊的女掌事正交代一名侍女什么, 冷不丁错眼看进门客, 心下刚冒出“又是哪家娇小姐来此消遣长见识”的想法,下一秒待看清了来人,险些没站稳。
她没看错吧???
这是……信国公府那位嫡女?!
二话不说打发了侍女,女掌事匆忙上前,“县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杨缱不认得对方,猜想是上次陈泽砸了这里后才又换的主事人。
能做明月楼掌事的必然不是简单角『色』,怕是脑子里装着整个京城贵人的资料,女掌事未说一句多余的话,恭敬地将人往里头迎,同时吩咐下去,“快去将清凉苑收拾出来。”
说罢,亲自带路将人迎了进去。
到了清凉苑,女掌事便知趣地告辞,临走前又忽然问,“县君来楼里的事,可要奴家告知郡王爷?”
杨缱不紧不慢地坐定,“让他来给我弹琴吗?不用,他又不会。”
女掌事:“……”
虽然对方拒绝了,可掌事到底不敢自专,转头便将杨缱来的消息递了上去。
于是,不等乐姬一曲奏完,某人便一身酒气匆匆忙忙地破门而入——
“阿离?”
突然闯入的人打断了渺渺琴音,也打断了杨缱独自享用晚膳的悠闲。她手上银箸还悬在半空,来人已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会来此?还是一个人?怎么不事先同我说一声?”
杨缱沉默了一瞬,筷子尖隔空指了指一桌的菜,“吃了吗?”
季景西:“……”
默默添了副碗筷陪着人用完膳,又亲手为对方斟了茶,季景西撇嘴,“就没见过谁特意来明月楼吃饭的……没用膳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去曲觞楼给你搬一席来。”
“太麻烦了,这样就挺好。”杨缱解过茶盏抿了一口,眉梢轻挑,竟是难得的九华白『露』香。
对面人关切地望过来,“吃好了吗?”
少女抱着茶盏餍足地点头。
季景西顿时灿烂一笑,挥手遣退四下,下一秒,蓦地变脸,“谁准你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堂堂信国公府嫡女该踏足的场合?!传出去你独自一人造访明月楼,名声还要不要了?”
“明月楼又不是女子来不得的地方。”杨缱坦『荡』『荡』,“我想见你,便来了。”
憋了一肚子恼的季景西:“……”
忽、忽然有点高兴。
“再说,”杨缱好整以暇的抚着杯盏边缘,“王爷有何立场说这话?这明月楼,你不也在?”
“……”
后知后觉有些心虚地干咳了一声,季景西指天发誓,“外头的流言蜚语都是假的,我绝对没做丝毫对不起你的事,阿离你要信我。”
“我信呀。”少女随口答道,“不过王爷,下次说这话的时候,先把身上的脂粉气去了可好?”
季景西蓦地一僵,慌忙抬臂闻了闻,哪有什么脂粉味,正要解释,瞥见她眼底的顽意,动作一顿,淡定了,“诈我?”
杨缱无辜地眨了眨眼。
从容地将手往软靠上一搭,季景西懒洋洋开口,“说罢,大动干戈跑来这里,想做什么?”
“见你啊,不是说了?”杨缱答。
“真的?”季景西挑眉。
“嗯。”杨缱点头,“有求于人,自然要亲自上门以显诚意。”
讶异地看她一眼,季景西稍稍端正了坐姿,“求我办事?公事?宝贝儿,你恐怕对本王有所误会。”
杨缱有些紧张,下意识也坐直了腰。
下一秒,只听对面人严肃道,“对我,你哪用得着求?双手奉上都来不及。”
杨缱:“……”
真是够了。
“这话王爷稍后再说,先听听我的来意可好?”她道。
殊料季景西却摆了摆手,“公事不急,先说私事。数日不见,你可曾想我?”
饶是杨缱对他的不着调已有足够的见识,听了这话也免不得倏地红了耳尖,“……你正经点。”
季景西好笑地看她片刻,忽然隔着桌面撑身拉近两人距离,一手抬起杨缱的下巴。
他离得极近,甚至能看清少女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扑面而来的馨香传进鼻尖,不似美酒也醉人,令他声音都哑了几分,“你想不想我我不知道,我却思之入骨,念之成疾,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想你想得快疯了。”
话音未落,便低头吻了上去。
杨缱整个人瞬间红了个透,羞恼地一把推开他,“别闹!”
季景西到底没敢真惹恼了她,被推开后也不强求,撑着手臂笑得像只狐狸——不管怎么说,亲到就是赚了。
背过身擦去唇上的湿意,杨缱重新对上他,脸上热度犹在,声音里尽是恼火,“坐好!”
听话地乖乖坐回去,季景西顺势将少女的柔荑握在手里摩挲,“行吧,本王这下的确好奇了。究竟是谁面子那么大,值得你亲自出面?还一击即中本王七寸,明知道我对上你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杨缱没好气地抽回手,借着喝茶掩盖脸上的热意,一双眸子幽幽瞥他一眼,好一会才道,“我且一说,你且一听,倒不必直接应下。”
季景西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盛,这是在向着他?
默默组织了一番语言,杨缱将陈泽找上门一事徐徐道来。
季景西专注听着,越听,唇角的弧度越浅,后来更是面无表情,整个人气息都沉了几分。
杨缱说完最后一个字,也不再轻易开口。对方的情绪变化她看在眼里,与自己的所料不出上下,想也知这不是件令人开怀之事。
外面的热闹若有似无地传来,越发衬得此刻清凉苑安静异常。季景西懒散地靠在软椅里,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黄梨桌面,望向杨缱的目光幽深至极。
半晌,他轻描淡写开口,“所以,你来见我,是为了帮一个依附季珏的臣子,谋平城县令之职?”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人,竟是气笑了,“是不是本王近来脾气太好,让他季珏产生了什么我季景西好对付的错觉?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是彻底不要脸面了?”
“……”杨缱惊讶,“你不怪我?”
季景西深深看她一眼,无奈,“我当然舍不得怪你。”
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件事,本身于她来说已是不易,这是一锤子的买卖,她牺牲了什么,季景西心里清楚的很。
此事成了,她与陈泽的同窗情分也淡了。
他家阿离是多重情义的一人,心里岂会好受?他又怎么会明知她不好受还责怨于她?
恐怕她早知道帮陈宽就意味着帮季珏,而季珏与他之间的龃龉,恰恰又是由她而起。
信国公府与楚王府已结怨,只要有他季景西在一日,杨家都不可能再回头拥立七皇子,杨缱这么做,明显是两边不讨好。
可她还是选择了为陈宽说话,只因那个上门求她的人是陈泽陈霈之,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同窗好友。
“倘若那天对你开口的是季珏,”季景西问,“你会答应帮他么?”
少女摇头,“不会。”
两人无声地对视良久,季景西垂眸笑起来,“回去告诉陈泽,便说我答应了。”
……这就应了?杨缱皱眉,“你再想想,别因为是我说……”
“正是因为你说,我才应的。”青年平静地打断她,“最好让陈霈之知道,我甘愿让他江右陈氏拿我季景西做垫脚石,是因为有你杨缱出面说情。换做任何人,想让我让出平城,痴心妄想。”
“……”
有那么一瞬,杨缱甚至忘了呼吸。
她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下意识压下那股妄图冲出来的某种冲动,好一会才道,“三年任期,陈宽可以做的事很多。你不怕送出去,收不回?”
“那也得他能吃得下。”季景西知道她在担忧自己,心情肉眼可见地雨过天晴,“宝贝儿,不要小看我啊。我既然敢送,当然也能收,陈家……放在几年前,我还会顾忌一二,但现在嘛,还要多亏裴子玉和杨重安,让我省了不少力气。”
他说的如此信心满满,极近努力打消着杨缱心中的自责,直到见她眉宇间有了几分松快,才又话锋一转,趁机卖起了惨,“平城可是我悉心经营过的地方,算是根基都不为过。宝贝儿,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你怎么补偿我?”
杨缱本就自责,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坐立不安,嘴上却不由自主反驳,“你帮的是陈泽,又不是我……”
“说这话你良心痛不痛?”季景西好气又好笑,“我如今一应官职被夺是因为谁?当真以为我不知信国公与杨绪尘的手段?燕亲王府就差被他们架在火上烤了好不好?我这会能好好地坐着同你说话,那是本王命大!他们父子俩也不怕我没有俸禄,将来养不起你……”
最后一句是他咕哝着自言自语,杨缱一时分神没听清,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前面几句,顿时心中更过意不去。
“不过算了,我不计较。”季景西悄悄打量着她的脸『色』,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本就活该受得,谁让我负你在先,被你父兄打击报复也是应该的。为了你,多少苦我都是吃得的,只要你不弃我而去,让我做什么都行,区区平城,哪比得上我家阿离……”
令人头皮都发麻的肉麻情话他张口就来,杨缱却已是听不下去,一把捂上他的嘴,“好了别说了,补偿你就是了!”
少女柔嫩的手心就覆在他唇上,季景西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在对方恼羞成怒前迅速后撤,“先说好,不准反悔啊。”
“知道了。”杨缱不忍直视地别开眼,“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将心上人的手重新送到唇边,郑重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季景西收起了戏谑,“我想要你无忧无虑,开心无边,永远洒脱磊落,活成自己想成为的模样,让这些诡谲是非,全部冲我来。”
少女怔愣地望过来。
“你为陈泽求情,我却仍喜悦至极,为此放弃一个平城也不可惜,只因你对我哪怕有一丝担忧,都是我求之不得。”他俯身上前,亲了亲少女的眉心,“但是阿离,我更想要你知道,你没做错,无须自责,更无须歉疚,出了这个门,你仍是坦『荡』无愧的。”
“这便是我最想让你为我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