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八公主季君雅于城墙上目睹了季珪将人命视草芥的做派,本以为侥幸逃过一劫,谁知季珪离去不久,一队禁军去而复返,“传旨”令她见驾。
禁军给出的理由是“皇上担忧敌军惊扰公主,想将公主留在身边就近看护”,季君雅却不觉得季珪有这么好心。联想到城墙上那些人质,她只觉头昏目眩。
什么就近看护……怕是让她就近做人质。
她试探再三,确定自己放走苏夜和袁夫人之事没有暴|露,心下稍安之余,开始思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季珪单单想起她来。
可没等她想明白,那厢季珪的“口谕”便再次到来,这一回竟是让他们改道东宫。
季珪的这一命令直接推翻了季君雅此前的“人质”猜测,她在迷惑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慌——如果不改道,继续往太极殿走,她应是能在太极殿前遇上季景西的。
不是季君雅低看季珪这个皇长兄——从前季珪还是太子时积威深重,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他面前从不敢高声语——但眼下这个形势,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季珪能赢。
事实上,当季景西带兵入宫的那一刻,于她看来,这场荒诞的“篡位称帝”大戏已经走到头了。
季珪会败!
而景西堂哥和袁世子定会救她。
季君雅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乖乖待在后宫,甚至在前廷都行,唯独不能是东宫!
没有人会在这时关注东宫——太子被废后,父皇始终不立储君,从前东宫的属从散的散跑的跑,剩下的人被迫跟随季珪迁往圈禁地河阳王府。如今的东宫,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无人在意的冷僻之所。
一个连景西堂哥都不会注意的地方,她去了会如何?
季君雅不敢多想,强行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这才发现前来传口谕之人她认得,乃是皇后谢氏身边的心腹宦官黄喜,一个伺候了谢皇后多年的老奴才。
随着季珪“称帝”,谢皇后成了“太后”,这老阉人的身份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有人拍马溜须地将他与当年宫中的第一大内侍李多宝李公公相提并论,甚至扬言他迟早要从荣华宫调去勤政殿,假以时日便是皇帝面前的第一人。
季珪生性多疑,如今兵临城下,看谁都像反贼,唯对谢皇后的人还算信任,黄喜亲自来传口谕她倒是不意外。然而当她发现,黄喜身后站着几名影卫营的影卫时,季君雅心中忽然一凉:传个信而已,至于出动影卫?
不详的预感不幸成真,黄喜传完了口谕居然没有离去,明显要亲自押送她,影卫们各个虎视眈眈,仿佛只要她敢逃,便会立即将她拿下。
季君雅选择了乖乖听话。
“您才是这宫里真正的聪明人,陛下果然没看错。”黄喜见八公主识时务,十分欣慰,亲自上前给人搭手。
季君雅从前哪享受过谢皇后心腹的恭敬,面对黄喜的奉承,她吓得头皮都要炸。理智告诉她得随着这老阉人走,可腿脚却不听话地钉在原地,黄喜往前带了两下没扯动她,笑容转瞬便冷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顿时阴恻恻地看过来。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倏地窜上天灵盖,季君雅大梦初醒般瞬间回神,连忙敛住慌乱,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公公谬赞,既是圣上吩咐的,那便走吧。”
黄喜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变脸似的重新笑开,“公主可是累了?且忍一忍,到了东宫便能歇了。”
季君雅扯了扯嘴角。
去往东宫的路上,两名影卫在前探路,黄喜极为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遇上勤王军的路,季君雅被看得死死的,硬是找不到一丝机会留下记号。她有些绝望,但还是压着心神告诉自己要耐心,心想,只要她安分乖巧,到了东宫,黄喜便会回去复命,届时再想法子不迟。
谁知到了东宫,季君雅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对方有任何离去的意思,同行而来的禁军和影卫也俱不撤退,反而将她所在的房间守得严严实实。
她偷偷算着时辰,眼看天色将晚,心中越发焦躁。
约莫是她脸色真的很差,整个人坐立不安,黄喜居然主动与她聊起来。
他告诉季君雅,自己是“皇上”特意派来伺候她的。
“您且耐心等等,待解决了前头那些糟心事,陛下便会接您回去。”
“嗯……”季君雅不敢随意接话,轻轻应了一声。
“外头兵荒马乱,陛下还不忘先安置您,”黄喜安慰她,“可见陛下对您看重。”
他态度殷勤得近乎古怪,话里话外的意味更是令季君雅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她绷紧了神经,面上显露出几分紧张和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懵懂,“公公的话,本宫听不太懂。”
谁知黄喜却一副“都是自己人,就别装啦”的模样,笑着奉了杯茶过来,“殿下可不是不懂。”
茶是不知哪找来的陈茶,水是凉水,季君雅心慌得厉害,捧着抿了一口,冷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打颤。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个时辰,外面发生的什么她一概不知,这些人不给她丝毫自由行动的机会,她连硬闯都闯不出去。
只听黄喜道,“殿下聪慧,老奴也不说暗话——您呀,也不必试探老奴,奴才这张嘴比蚌都严实,您尽管放心,奴才今儿只给皇上办事,奉旨安置您的事,太后娘娘不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眼前少女,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惊奇中夹着几分了然,看得季君雅头皮发麻。她总觉得对方说的话,与她理解的可能大相径庭。
只听黄喜感慨着开口,“要不怎么说血脉相连的更亲近……单凭这个旁人就比不得。虽然麻烦是麻烦了些,不过也无妨,只要您真心待陛下好,真心敬重陛下,没事别犯到太后娘娘跟前,以陛下对您的爱重,总归不会让您委屈了的。”
他顿了顿,笑着上前接过少女手里空了的茶盏,“殿下是有大福气的人,您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
季君雅被对方这番话惊得几乎灵魂出窍!
身为一个自小便独自在深宫挣扎求生的不受宠的公主,她可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深宫院内多少肮脏事,她知道的只多不少。黄喜的话她听懂了。可又仿佛没听懂。
季君雅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脏腑深处后知后觉地翻涌起压都压不下的恶心,她指尖轻颤,脸色忽青忽白,下一秒,咣当一声用力掀翻面前的几案,猛地站起身,一句“放肆”冲到了舌尖。
然而未等她张口,眼前忽然模糊了一瞬,紧接着,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彻底浇灭她的意识。
陷入昏迷前,季君雅最后看了一眼地面上滚落的茶盏,恍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狗东西,你敢……”
冷眼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八公主,确认药性已发,黄喜慢慢收起面上的恭维之色,转而露出几分嫌恶。
————
待得季君雅再次醒来,入目可见的是一间简陋而逼仄的房间。
她此前从未踏足过东宫,宫里其他地方也未见过如此破败简陋之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他们送出宫了。
绝望之情如水没顶,季君雅悲哀地意识到,她如今不仅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在哪,如果真的在宫外,茫茫人海,她该如何给堂哥和袁世子报信?如何让人找到自己?
她无措地蜷起身子,直到黄喜进门,见她醒来,当即跪地请罪,称自己毫无恶意,茶里只是一剂普通的安神药,是她这几日太过紧绷,所以才反应过大,实则只是为了能让她好生歇歇。
季君雅明知黄喜是在睁眼说瞎话,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寄人篱下,势单力弱,不敢明着与之对着干,只能将这口气忍下。
她也的确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任何不对之处,索性先将下药一事放在一边,问起自己身在何处,外面情势如何。
黄喜避重就轻,只说外头风声鹤唳,为了她的安危,只能先寻了个安全之所暂时躲避几日。待得外头情势稳定,圣旨一到,便立即送她回去。
季君雅又气又怒,踢开他便往外闯。
黄喜也不拦她,老神在在地等在屋内,直到她被守在外的影卫丢进来,才道,殿下省省力气吧。奴才说了,圣旨一到便送您回去,没有圣旨,您哪也去不了。
季君雅摔得两眼发黑,再次晕了过去。
接下来两日,她想尽办法,却始终未能成功逃出去。唯一的收获是她终于搞明白自己大约仍在东宫,这一发现令她心安了些许,于是终于认命,不再闹腾。
黄喜见她如此识时务,脸色也好了几分。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久等不来太极殿的消息,黄喜也按捺不住,寻机悄悄出去转了一圈。他惊恐地发现,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外面已然变天了,如今,紫禁城里做主的再也不是季珪,“皇帝”成了阶下囚!
季珪倒了,谢皇后定然也好不到哪去,黄喜再蠢也意识到,他是等不来什么圣旨了。
黄公公彻底慌了,他不敢露面,怕被打成季珪同党,往外传信越发小心谨慎,可惜传出去的信皆石沉大海,没有丁点儿回音。
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季君雅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对了,这位公主可是临安郡王的堂妹!如果她能出面……
……不对,不行。
想到自己一行对季君雅做出的行径,以及季珪对这位的心思,黄喜迅速打消了这一念头。他返身出去,寻来领头的影卫商议,两人思索半天不得法,无奈之下,黄喜心一横,朝陋室努了努下巴,悄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影卫大惊,然随即一想,确也只有这一途。
黄喜之前说过,屋里那位是季珪的枕边人,之所以把人藏起来,是为了给她换个身份,让后宫的那位“八公主”病逝,之后再出现的季君雅,就不是季君雅了。
但如今季珪大势已去,不论是他们还是八公主都属于季珪一系,一旦被勤王军发现,都逃不过一个死。
为今之计,只有将此事彻底按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黄公公确定那位已经与陛下……成了?”影卫意有所指,“可别弄错了。”
黄喜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咱家又没亲眼见过,成没成我怎知。不过听陛下之意似乎有那个意思,不然为何要咱们大费周章这般躲藏?那必然是为了把人正大光明留身边儿。嗐,这种事宫里多的是,见怪不怪,那两位身份摆着呢,就算是真的,也是隐秘,可不是咱们能随随便便知道的。”
影卫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还真看不出来陛下好这口。我跟随陛下时间不长,一直没发现两位有什么交集。”
“能让你看出来还了得?别说你,咱家不也听陛下说了才知道?”黄喜瞪他,“不过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陛下败了,咱们赶紧解决了人,各自保重吧。眼下那些勤王军还都想不起这里,万一拖到他们搜上门,你我可一个都逃不了。”
影卫点点头。
顿了顿,他忍不住搓手,“反正人都要死了,不如……我没玩过公主,这又是公主,又是后妃,肯定更带劲。”
黄喜一听,差点忍不住骂他大逆不道,但转念一想,宫里定然待不得了,他若想出宫,还得与对方合作,便犹豫道,“那你得保证别留后患。”
影卫笑了,按着腰间长刀起身朝屋内走去,“这您就放心吧。”
如果季君雅早知道,自己为求自保主动向季珪低头,承认他“登帝”,会为自己换来这么一个危险的局面,恐怕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唤一句“皇上”。
可惜她并未料到。
更不知,那日城墙上的季珪已然不是自己认知里的皇长兄,而是一个濒临疯癫的、心理已然扭曲到了极致的疯子。
她的识时务,是在吃人的深宫里练就的生存技巧,然而在季珪看来,却是对他所做这一切的认可——八公主季君雅,是季氏唯一一个亲口、主动承认他是“皇上”的人,是在兵临城下的绝境里唯一令季珪感到由衷欣慰的人。
季君雅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她同样也是季珏的妹妹,是季琤的妹妹,是季景西的妹妹。季珪因为对方承认他而兴奋,同时又忍不住阴暗地想,是不是换个人来做这皇帝,季君雅也会如此?
季珪不相信皇家的亲情,更不相信爱情,他如今孑然一身,只信一切自己攥在手里的。
他命黄喜安置季君雅,一开始并未多想,只是下意识不愿这唯一认可自己的妹妹与季景西他们相见。因为他知道,一旦季君雅有了底气,有了人撑腰,她定不会再如之前那样恭敬、乖巧、如履薄冰、百依百顺。
可黄喜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黄喜不经意流露出的惊讶态度,令季珪起先只是一闪而过的恶劣念头落地生根。想起季君雅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乖顺低头的样子,季珪心中的恶念顿时如燎原之火呼啸而起。
管她是什么身份,待他成功铲除季景西之流,稳坐帝位,他想让她是什么身份,她就只能是什么身份!
在他的刻意引导下,黄喜深深以为,这兄妹怕是早有苗头,甚至早已成事,碍于身份所限(兴许还有谢皇后的阻拦),这才瞒得死死的。而如今季珪成了皇帝,成了天下权力最大之人,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再委屈自己。
黄喜背着手,在身后的影卫推门而入的同时,起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惜了。”
他草草掩盖了一番这几日留下的行迹,焦急地在前头等待,不多时,那影卫一身血地去而复返,一踏进门便迎来黄喜的惊呼,“这么快?”
“别说了,晦气。”影卫正在气头上,将手里染血的刀随意用布巾一擦,“人在屋里,看一眼没什么问题便准备出发。”
黄喜识趣地不再问。
他站在陋室门口,瞥见床帏后一动不动的女子尸体,视线掠过女子无声无息垂在床侧的手腕,微微一定,只见女子手心死死攥着把精巧的匕首,鲜血顺着匕首的尾端无声滴落。
……大意了,竟没发现她贴身藏着利器!
不是说八公主是被禁军毫无征兆地从咸雅宫押出来的?怎么会来得及准备防身之器?他正是因为笃定她毫无准备才没搜身的!
他后怕地拍拍心口,将门外的影卫唤来,“衣裳弄到了么?”
对方点头,“弄到了两身勤王军的布甲,又从尚服局里里拿了几套普通侍卫的装束。”
黄喜看了眼头顶昏暗的天色,“抬上尸体,立即出发,走长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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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少问津的长乐门这夜一如既往冷清,快到交班时候,看门的守卫远远瞧见来人,振作起几分精神。
认出为首的竟然是荣华宫的大内侍黄喜黄公公,守卫甚是惊讶。这宫里都改朝换代了,黄喜居然没事?
守卫打量着黄喜一行人,两个勤王军,两个打灯的内侍,还有两个抬着竹床,皆以布巾蒙面。竹床上则躺着一人,从头到脚蒙了白布。
黄喜一改平日的高傲,腆着脸给守卫塞了一块碎银,“娘娘宫里有个小丫头犯了恶疾,得尽快送出去处理了,特意请示过王爷,这不,王爷派了两位侍卫大哥随行。”
听到“恶疾”,守卫掀白布的动作一顿,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处理个人罢了,怎还劳公公亲自来?”
黄喜闻言,眼圈一红便抹起眼泪,“也是这丫头可怜,本想收个干女儿,没想到……若非如此,咱家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冒险,在王爷跟前苦求亲自送她一程,算是全了一场父女情义。”
一旁,身穿勤王军布甲的影卫适时地递上了身份腰牌。
守卫检查了一番,将腰牌送还回去,开了角门。
在与竹床擦肩而过时,守卫不经意一眼瞥见了白布下头垂搭的一小截手腕子。天色昏暗,衬得那手腕上的冷玉镯成色润白,许是角度缘故,镯子上的一小截镶玉金恰好入了视线。
后宫风气一向转得快,有段时日兴起过一阵金镶玉风潮,源于临安郡王妃在笔墨轩的鉴宝会上戴了一对儿金镶玉的耳坠子。那位的品位向来顶级,能让她入眼的皆非凡品,因此一夜之间金镶玉风靡盛京上层。
然而这一兴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因为临安郡王妃又不佩金镶玉了。瑞王妃陆卿羽事后问及缘由,对方答曰:那耳坠子本来被她摔坏了,季景西闲极无聊就给补了补,上头嵌的金丝雕花都是他亲手做的。
夫君亲手给补的首饰,自然要戴出来炫耀一圈。
瑞王妃当时表情精彩至极:那怎么又不戴了?
杨缱答曰:玉上嵌金乃是修补用,就算是他亲手补的,说到底也是残次品,我戴了几回他就不乐意了,转头送了副新的。
据说当天,席间半数人因这句话悄悄褪掉了身上的首饰。到了第二天,后宫贵人身上更是半件儿金镶玉都没有,仿佛这东西从未时兴过。
但这不妨碍金镶玉本身贵重。
那小丫头还挺受宠。守卫有些心痒痒,他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那镯子绝对是他见过最好的种色,就这么陪葬了,挺可惜的。
直到黄喜一行人走远,长乐门的守卫还在惦念那惊鸿一瞥的玉镯。也不知是不是巧了,那白布下头露出来的一小截衣角颜色他也觉着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索性抛到脑后。
————
信国公府。
杨缱从自家二嫂那里一出来便对上了袁铮急切的视线。她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人先出了院子。
前厅,临安郡王季景西一手支着太阳穴,另一手不耐烦地在几案上点点点,远远瞧见两人过来,登时坐直身子,动作优雅地开始品茶。
陪着他等人的苏夜看不下去了:“哥,茶是凉的。”
季景西动作一滞,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没好气地瞪了苏夜一眼:“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还没嫁呢,整日不回家,守着一个外男,名节还要不要了?”
苏夜才不怕他,“也容我提醒你,你口中的外男是我未婚夫,更是我表嫂的三哥。有本事这话你当着阿离的面再说一次?”
季景西噎了一下,黑着脸开口,“既然杨绪冉伤势已稳定,你今日便跟我回去。”
苏夜冷笑,“行啊,表嫂不理你,有我跟你说话,显得你不那么形单影只。”
季景西:“……”
苏夜怼完了人,神清气爽,起身迎上刚进门的两位,“阿离,可有什么发现?”
杨缱在季景西对面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杯热茶先被递到了手边。她抬眼,对面人正冷着脸看别处,仿佛给她上茶只是个礼节行为,绝对、绝对没有示好的意思。
杨缱顿了顿,很给面子地捧了茶盏暖手,道,“二嫂说的与铮哥儿向我复述的无差。”
袁铮难掩失望地一头磕在几案上,苏夜也不由泄气一叹。
杨缱又道,“不过有一点我比较在意。”
“哪里?”袁铮猛地抬起头。
杨缱缓慢地组织语言,“二嫂说,那日季珪走了没多久便有禁军将君雅带走。”
“对。”袁铮点头。那之后,禁军又开始把人质往墙外挂,上官氏便没精力再关注其他,因此并不知季君雅被带到了何处。
杨缱指尖点着几案,这个动作格外眼熟,苏夜忍不住看了一眼季景西。
“带走君雅是季珪的命令。”
袁铮答,“没错,景西也这么说。”
杨缱不由看了一眼对面,恰好对方也正好看过来,两人视线空中一对,下一秒,季景西率先移开了视线。
杨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回注意力:“若是做人质,恕我直言,怡妃显然比君雅更适合,季珪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王师的主帅是楚王季珏和瑞王季琤,怡妃是季琤母妃,季琤不会坐看她遇险,必然有所顾忌。反而是八公主,真正紧急她的是袁铮,可袁铮却是做不得主的。
八公主的这些个哥哥姐姐若真看重她,哪会让她在深宫里浮沉那么久?该照拂早就照拂了。
以杨缱这个对季氏内部至今都不太熟悉的“外人”来看,这是最不合理之处。
苏夜也对这一说法表示赞同,“我亦有此疑惑。季氏皇女中,除了靖阳,过去惟有三公主时常与大家来往,三公主去后,京中大小茶会已经很长时间不带公主们玩了。而八公主……少将军莫怪,即便她与您订了亲,宫里的地位也不见得提升多少,至今也还游离在贵女圈子之外。这一回能侥幸从宫中脱逃,我是沾了令堂的光,否则八公主不会照拂我,我亦不会想到求她帮忙。”
论交际,苏夜比杨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她的话也从侧面佐证了杨缱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
季景西点着桌面沉思,“二嫂可有向你复述过小八与季珪的对话?”
杨缱以为他在问自己,怔了怔,刚要答话,袁铮接过话头,“有,但杨二夫人也听得不太清楚,只知是给怡妃求情,君雅曾……曾跪地向季珪磕头,季珪走前还拍过君雅的肩。”
这一部分,也是季景西听过无数次的。
杨缱摇头,“单这些不够我们做出判断。小夜你再说一次你们那天的经历。”
苏夜郑重地将那日季君雅送她与卫氏出宫的情形细细说了一番。
“长乐门……”杨缱看向袁铮,“查过了?”
“怎么没查,苏小姐同我说了那日之事后我第一时间便查的长乐门。”袁铮难掩颓丧,“所有值守都是我亲自问的,结论都是君雅送走了母亲与苏小姐后便回了。”
几人皆沉默下来。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有哪里被忽略了。”季景西蹙眉,“霆音继续在城中找,与追剿叛党的队伍配合着来,范围再扩大些,我让越充点人手帮你。苏夜你随我进宫,与皇姐一道将后宫再翻一遍,着重关注君雅的咸雅宫和怡妃那里。其余的交给我。”
“好。”苏夜用力点头。八公主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也想尽自己一份力。
“至于你……”季景西看向杨缱,后者正睁着水盈盈的大眼睛等着他安排。
季景西被那双眼睛看得随时想破功,似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轻轻勾他手心,引得人心火蹭蹭冒。
顿了顿,他定神道,“你回府。”
“……”
“天寒地冻,你回去歇着。”临安郡王表情略不自在。
杨缱震惊。我不比你身子骨健朗?
她开口,“要不我随小夜一道……”
“宫里不安全。”季景西打断她,“外面也不安全。”
杨缱:???
苏夜:???
袁铮倒是理解他这么安排,帮着劝道,“眼下逆贼同党还未追捕完,楚王那边又想方设法地想让景西出头抗旨,景西怕你不小心撞见他。宫里宫外的确都不安全,别让景西担忧。”
杨缱望向季景西。
“我没担忧。”后者没好气地踢了袁铮一下。
少将军神经再大条这会也看出两人不对,一瞬间梦回南苑书房求学时。好在他早年就习惯了这一局面,太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季景西了,直接起身走人,“我去巡城。”
季景西:“……”
苏夜也立即起身,不客气地扯了季景西腰间的玉牌,“我去跟阿冉说一声,会自己进宫的,腰牌给我就行。你们自便哈。”
前厅顷刻间只剩小夫妻两人。杨缱见他不打算开口说话,便自觉起身往外走。
季景西停顿了一下,默默跟上。
如同来时一样,季景西一言不发地把人送上马车,又一言不发地亲自把人送到王府门口,见她进了大门才转身离去。
杨缱回府后无事可做,索性溜达着去看温子青。
温少主自上回被抓包后听话了许多,这会正卧榻闭眼听北辰念书。
小少年念书念得昏昏欲睡,见着杨缱仿佛见到救世主,连忙收了竹简去泡茶,实则抓紧时间放风去。杨缱看得好笑,拿过竹简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温子青浅浅一觉醒来便发现念书的换人了,无奈地瞥了一眼角落里装鹌鹑的北辰。
“今日如何?”杨缱放下竹简看过去。
温子青接过北辰递来的水润了嗓,答:“比昨日好。”
他坐起身,“你今日来得比往常晚。”
“出了趟门。”杨缱将今日之事简短地与他说了一番,“你也帮我想想,我是不是哪个细节漏掉了。”
温少主面不改色,“你先说这算不算费心劳神,我再考虑帮不帮你,以免事后被倒打一耙。”
杨缱:“……”
……温喻,你变了。
温少主见好就收,在眼前人动气之前若无其事地拉回话题,“单听这些,我判断不出哪里有遗漏。”
杨缱不想理他。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可以为八公主起一卦,算一算方位。”
话音落,女子倏地转过头。
温子青顶着对方的灼灼视线面不改色,“你可能有所不知,我的卦一向很准,过去人称‘观一眼而知天下’。”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拐着弯骂我。
不就是在太极殿说了你几句“算不出自己的死劫”,值得你记仇到现在?
两人眼神无声交锋。
杨缱默默抬起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温子青垂眸看向她的手腕:“我伤势未愈。”
杨缱:“我忍住了,不打你。”
沉默许久,杨缱揉着太阳穴,“你说你的条件,我考虑一下。”
“送我回国师塔。”
“……”
杨缱无奈了。她实在服了这人的执着劲,“住这里委屈你了?”
“并没有。”温子青答,“此处很好。”
“那为何非要回?”杨缱不解,“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假手他人、且一定要在国师塔才能做的吗?”
温子青不答,只静静看她。
片刻,他轻声开口,“寻人而已,不费什么心力,我眼下便能起卦。只是如果在国师塔,对我的损耗更小。”
杨缱抿紧了唇。
“我向你承诺,”青年似乎看出了她在动摇,不动声色地继续加码,“事了之后就随你回来,直至伤势痊愈前哪也不去。”
对面人幽幽地抬起眼。
“北辰,”她忽然开口,“你来。”
角落里看戏看的正上头的小少年顿时一个激灵,“县君有何吩咐?”
“把你家少主按回去躺好。”杨缱咬牙切齿,“否则,我就揍,他,了。”
温子青闻言,二话不说,迅速躺平,闭眼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