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许是老天爷看在年节将至的份上网开了人间一面,大雪终停,北方雪灾逐渐可控,大魏朝堂也终于走上正常运转——直观体现为,某一部分朝臣开始有功夫质疑季景西监国的正统性。
朝廷之上,新一轮的诋毁、反对、扯皮拉开大幕,言官们的奏章雪花片般飞向集贤阁。
季景西对此的处理办法很简单——将这些反对之言全部丢给几位宰辅。
既然当初几位相公都支持他出面主理政事,那么理所当然地,他们也该负担起对这一决定的解释义务。
季景西没功夫应对这些,他全副精力都放在另一件事上——为这场勤王之战论功定赏,秋后算账。
这无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毕竟他只是监国理政而非登极御宇,承德殿里的老皇帝活着一日,这场战事的最终定性权便难以落到季景西头上,季珪一干人的最终处置也非他说了算。
可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离年节没多少日子,城外却还驻扎着各州联军十几万,镇南军、漠北军的主帅也因此被迫滞留京城,几乎整军参与到这场叛变中的征西军更是群龙无首,大魏西境空门大开、防卫薄如纸糊,随时面临着被西羌诸国大破城门的险境。而当初奉季珪为新帝的那些官员,连人带家眷,也都在诏狱里蹲着,等待判决。
此外,除了那一小撮“忠义硬骨”,例如宁死不屈的镇北王袁穆、酷刑加身的鸿胪寺少卿杨绪冉之辈,其他在盛京沦陷时陷敌的官员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处置清算。
这部分官员,特指当初未明确表示认同季珪帝位,但也没有做出实质性反抗之举的群体。
朝中支持治罪这群人的声音不在少数。
他们的理由是,那些被俘的朝官,无论从律法上还是道义上,季珪谋反时,应当“以死明志”,向远在凤栖山的老皇帝表切忠心,否则便是“失节”——丢命事小,失节事大,失节的人,不配在朝为官。
季景西理政的经验尚浅,思想也与那些迂腐文人不同,骤然在奏章里看到这一观点,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倒是觉得,率先提出这一观点的郎志高郎御史才是不可理喻。
凤栖山秋狝,老皇帝带走了四品以上的京官,看似浩浩汤汤,实际滞留盛京的官员才是京官中的绝大部分——这绝大部分,是朝廷中枢得以正常运转的中坚力量。
季珪破城称帝,的确有宁死不屈者以死明志,可活着的更多。以那位郎御史的观点,这些活着的都应算在陷敌失节队伍里,全应当治罪。
……合着不是你家的朝廷,你折腾起来不心疼啊?
季景西在漫天奏章里挑出了一堆相同言论的折子,一个个查上奏者谁。不查不知道,好家伙,全是参加了凤栖山秋狝的!
这要不是在趁机排除异己,他把头撇下来当球踢!
他就不懂了,这群人凭什么觉得折子递上来他就得同意?这群蠢货一没参战,二没出力,回京就坐享其成,竟还要求那些出力的被治罪……禄米太多,吃饱撑着了?
他脾气上头,直接驳回了奏章不说,还要反过来治郎志高一个以权谋私。
……谁知却被杨霖拦下了。
杨相公倒是没有试图让他理解那些人坚持的“气节”,他只是无比淡定地告诉季景西,你就算驳了一个郎志高,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郎志高,如果今天批阅这些奏章的不是你临安郡王,而是承德殿里的皇帝,他非但不会生气,还会很赞同。
杨霖趁机给他上了一课。
“凡帝王,在鉴定臣子的忠心上向来极度苛刻,没有一个帝王可以忍受自己的臣子不忠。”杨霖道,“当忠君之义与自我生死之间面临二选一,皇帝希望臣子们选择前者。你之所以不这么认为,甚至觉得荒谬,是因为这些人还不是你的臣子。”
景小王爷似懂非懂:“……所以,陷敌的官员没有以死明志,真的是不忠?”
“度量狭隘的皇帝是这么认为的。”杨霖答。
季景西:“……我自认心胸还算宽广。”
杨霖:“你是皇帝?”
“……”
杨相公被他难得一见的呆愣取悦了。
杨霖坏心眼地多欣赏了片刻自家女婿的懵逼(甚至想把大儿子喊来一起欣赏),看够了,不紧不慢地为他出谋划策:“何必纠结于此?你既不认同,那便按你的想法来,横竖眼下也没谁能越过你去。”
季景西蹙眉,“您似乎并不意外有人会拿‘失节’来说事。”
他多少有点明白了——从帝王角度,自己的朝臣陷敌于京,眼看着叛臣谋反登基却仍苟活,于国而言的确是某种程度上的“失节”——显得这个王朝的皇帝在臣子心里并不是不可取代。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
杨霖被他逗乐,“不意外,又如何?失节失节,失的又不是我家的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家如今你说了算,你都不计较,旁人谁敢置喙?至于那完美无暇的忠君之义,待你成了皇帝再向臣子求也不迟,眼下嘛,顺着心意来。”
季景西:“……”
我总算知道你们杨家人为什么总在不经意间说出极为可怕的话了——敢情上行下效。
“我看那个郎御史不爽。”他气闷,“我的心意就是让他也不爽。是您拦下了。”
杨霖好气又好笑:“为父拦你,是因为这个郎志高并非排除异己,他是打心底认为那些陷敌的官员失节了,这等执拗之人,你驳他一次,他跟你杠一百次,不怕麻烦?反倒是后面跟风的那些,图谋不轨,想的什么就差写在脸上。”
季景西有些意外,“您知道这个郎御史?”
杨霖点头,他对京中官员如数家珍,“你可以把他看做年轻时候的徐翰。”
“……”年轻版的徐衿他爹啊,您要这么说,我不就懂了?
那可真是耿直固执的一比。
季景西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告别杨霖,临安郡王回去便将这位郎御史查了个底儿掉,确认他不属于任何一党后,心情颇为舒畅地召见了这位耿直得头铁的御史。
两人在书房畅谈许久,之后没几日,朝中对于“陷敌官吏”们的处置有了结果:按程度轻重,结合这些官吏们稳定盛京局势时的出力多少,一批人被褫官,其余人平调的平调,贬官的贬官,剩下的则维持原职,“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为显公正,临安郡王允许这些官员上奏章自陈。
这之后,又有些小范围的变动,只是于大局而言够不上多大影响。
至于郎御史则被季景西提拔,由从七品下一跃为从六品侍御史,算是充分肯定了他这番“一心为了朝廷”的忠心。
皆大欢喜。
——
“……绝了,王爷,没想到还能这么玩!臣无以言表,您受我一拜吧。”
秋水苑里,越贞夸张地朝季景西行了一礼。
一旁的柳东彦亦是赞不绝口,就差击节高歌了,“了不起,了不起!本来我等还在头疼如何寻个合适的理由动一动朝中各员,没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如此以来,该腾位子的腾了,该补上的补上了,借机放出去的也放出去了,连那群迂腐固执的言官都安抚到位了,人心也顺势拉了一波,真是绝了!不行,我也得向您表达一番敬佩之情。”
说着,也起身一拜。
季景西好笑地看这两人耍宝,末了才开口道,“是郎御史之功。”
“可别!”徐衿连连摆手,“人郎御史本意可不是这个。郎大人一片赤诚忠心被利用,这般残忍的真相可千万别告诉他。”
京中官员上千,从四品上的高官才有多少,普通官吏才是地基,而季景西单这一次“处置失节官员”就动了百名京官!这般大的动荡放在从前,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尝试,结果季景西却做了。
他不仅做了,还做得特别稳,特别理所当然,以至于原本可能会引起轩然延宕的变动竟然就这么被按了下去。
尽管官职的调动和交接仍需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完成,但路已铺好,料见不会出大问题。
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全员接受的结果,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平衡——季景西并不贪心,反而取舍颇多,此番大批的官职调动,得利的不止他一家,楚王、瑞王、保皇党、清流一派,皆有所得。
当然,季景西自己得利最大罢了。
从前便说,临安郡王一脉最大的问题便是朝中根基浅。重臣他们不缺,缺的是位于中下游的官员,而此番变动,恰恰补上了这一的短板。
更难得的是,季景西这次还赢得了朝中那一小部分最迂腐固执之人的好感,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也多亏岳父教我。”季景西握住杨缱的手,“应付郎御史那类人,岳父经验比我丰富,有他从旁看着,本王少走了许多弯路。”
杨缱无奈地回捏他的手指,“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郎御史知道你利用他。”
季景西保证,“放心,只要郎御史始终如一,本王自不会拉他下水。”
“我有些好奇。”杨缱道,“上百封的自陈奏章,你都看了?”
徐衿替季景西作答,“又谨高看他了,他怎么可能去看。”
季景西点头,“懒得看,全凭心情喜好。”
杨缱:“……”
杨缱:“如今外面传你独揽朝政,还真没冤枉了你。”
季景西答得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太子,谁爱替人看管江山。让我监国,就得有这个觉悟。”
得利于此番调动,柳东彦名正言顺地结束了山东道流放,正式回京供职户部,同时继续兼任宗正司丞,看似品级未升,权柄却比从前大了不少。听季景西这么说,他笑着接话,“王妃莫要全信了王爷的自贬,咱们王爷大事上稳得很。”
这一点杨缱倒是赞同。
对陷敌官员的处置,标志着勤王平叛一役的清算正式开始。集贤阁听取了太医院院正、国师温子青、大常侍常进以及近身伺候至今、对皇帝情况最为熟悉的宁妃娘娘的意见,对皇上短时间内恐无法苏醒一事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不再等待皇上清醒,尽快将清算事宜搬上日程。
在请旨太后老祖宗后,季景西正式拍板了一应清算章程。
首先便是主谋季珪,将由三司会审后,审判结果呈报监国,择日行刑。这便是走流程了,季珪的结局早已注定,他活不过这个年节。
其次则是季珪的同党,亦由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吏部共审,经刑部复核,于年后行刑,该处死的处死,该抄家的抄家。
勤王联军这厢则论功行赏,首功自然归属于临安郡王季景西,其次是楚王季珏、瑞王季琤,其他人则按功绩大小各有所得。
军中的封赏自有兵部按章程处理,季景西只需在其上盖章落印即可,难的是对几位王爷和主帅的封赏。关于这方面,集贤阁还在激烈讨论中,至今未得出结论。
但在对征西军的处理上,各方难得达成了一致:取消征西军番号,着齐孝侯裴青暂领西南边防,原金吾卫统领马山升任副帅,即刻整兵离京,原征西军降俘并入西南军中。待年后春忙结束,兵部将主持征兵重组西境边军。
裴侯爷又一次痛失在京过年的机会,匆匆告别众人后踏上回边境的遥途。
杨缱犹记得裴青临走前,在秋水苑问季景西,这一切是不是快结束了。
季景西玩笑似的答曰,怕你看不得旧友残杀的戏码,所以贴心地让你滚了,下回回来,记得给我述职。
齐孝侯一品侯爵,述职对象除了天子没别人。裴青听完这话半晌没吭声,好久才憋出一句“那王爷记得善待我妹子”。
他不问季珏,不问季琤,不问陈泽顾亦明苏煜行,也不知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
季珪三司会审那一日,五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九皇子季瑢皆临堂旁听,季景西则没有露面。
三司会审的结果并无意外。
走出刑部时,冬日高挂,兄弟三人一路沉默同行至岔道口,季珏率先登车离去,季琤则呼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来,语气放得轻松,“时辰尚早,景西说他那有几道食方不错,让我有空拿回去给家中几个小的尝尝,为兄记得小九也喜甜,不如同去?”
季瑢微微一怔,继而不太自然地垂眸道,“五哥去吧,我……有点事。今日就算了,改天我去你府上讨鲜尝。”
季琤没听出他话中的不对,只道,“行吧,那为兄先走一步。”
季瑢笑着颔首,目送他离去后,独自登车,吩咐道,“回宫吧。”
车行半途,他忽又改了主意,“算了,去京郊别院。”
九皇子季瑢尚未封王,无府邸,京郊别院隶属皇家,他偶尔会在那里小住几日散心,只是从前去的频率并不高,近来却常常光顾。
午后,杨绪南与贺白偕寻而来,一人拎酒,一人提着冬猎来的狍子,美其名曰蹭地龙来了。
“这酒,别看朴素无华,这可是我偷的我姐夫的十年梨花白纯酿,你们俩今儿有福了。”杨绪南献宝似的将酒坛放在中间,颇有仪式感地将手放在泥封上,“我开了啊。”
贺白调侃他,“杨寄云你出息了啊,郡王爷的珍藏你都敢偷拿,不怕他发现以后削你?”
“我怕甚?有我姐呢,他才不敢。”杨绪南一边答着,手上毫不犹豫地拍开泥封,清冽至极的醇香顿时四溢开来。
“哇——香!”季瑢眼睛大亮,“不错不错,杨寄云出息了。”
一人一句出息说得杨绪南直想翻白眼,“都别废话了,愣着干嘛,还不奉盏?”
倒上酒,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等谁说上两句,面面相觑半晌,先绷不住笑出来。
“来!”季瑢最终发话。
流霞清液在前,话都多余,酒盏一撞,三人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爽!”季瑢呼出一口酒气,“这季节还是得喝梨花白,过瘾!”
十年纯酿,入口清冽,后劲十足,三人之中季瑢酒量最好,另外两个这一下下去,两张俊脸直接被熏出一片红。
杨绪南呛得酒气直冲天灵盖,无奈礼仪规矩刻在骨里,匆忙间只能以袖掩唇打了个小酒嗝。另外两人看在眼里,直笑他喝个酒也规行矩步好生无趣。
杨绪南也不恼,只道:“怎么着,认识这么多年,别说你们还没看习惯。”
“早习惯了,就你规矩大。”贺白直摇头,“还说是偷拿的酒……我看是郡王爷送你的吧,你有那个胆子偷吗?”
被拆穿的杨绪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好烦啊贺云墨,就你会哔哔,你看允则说话了吗?”
“对,我就不说。”季瑢得意地摇头晃脑,“我早知他没那个胆子,但我就不说,诶嘿,我就看他装。”
杨绪南:“……”
你也够哔哔的。
一杯酒下肚,气氛较先前活络许多,别院的宫人恰将收拾好的狍子肉端来,三人以肉就酒,甩开膀子开吃。
待得半饱,酒也下去了大半坛,季瑢吃累了,窝回隐几里好整以暇地望着两个好友,“说吧,特意找来别院作甚,别糊弄本殿下,我可不信什么想来就来的说法。”
杨绪南与贺白对视一眼,无声推诿着让对方开口。
僵持片刻,贺白认命道:“别多想,就是想来陪陪你。”
“对,就是怕你心里不痛快。”杨绪南接话,“你今日去刑部了吧。”
季瑢唇角一敛,半晌才应了一声,“多谢,有心了。”
他知道季珪如今这般都是咎由自取,可对方到底做了他十几年的兄长。长兄如父,过去季珪待他虽严厉,却也不失手足情义,也许是从未将他当做对手,几个兄弟里,反倒待他是最好的。
“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季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害你们担心了,我知道他活该,就是……说不好,有点物伤其类。”
“咱们之间说这些才是矫情了。”杨绪南朝他举杯,“人非草木,殿下乃性情中人,倘若你当真冷心冷血,也不是我认识的季允则了。”
季瑢大笑,高高举杯回应他。
“还有我还有我。”贺白连忙跟上。
酒过三巡,杨绪南放下杯盏,看向季瑢。
“既然横竖今日没旁人,就咱们仨,允则,我且问你一句,你实话答我。”他问,“你是不是……对我姐夫有什么意见了?”
此话一出,贺白诧异地抬起头。
季瑢把盏的手微微一顿,笑:“何出此言?”
杨绪南直勾勾看着他,“直觉。”
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交汇,谁都不退让。
“……你想多了。”季瑢率先移开了眼,“我能对景西哥有什么意见。”
杨绪南却不信,“你说谎。”
他一字一句道,“你已经连续两次拒绝同我一起去燕亲王府了,你在躲他们。”
季瑢好笑,“就这?杨寄云,讲道理啊,我没事老去燕亲王府做什么?没得打扰景西哥和堂嫂。”
“你从前没事的时候也常去串门子啊。”杨绪南喝酒喝得舌头发直,没有怪罪的意思,却是有话直说,“况且也不是没事吧,我姐前日邀你过府了吧,你却拒了,以前你不这样的……害我也没喝到好茶,我盼好久了。”
熟悉九殿下的都知他素来喜好珍玩物件,前日子,笔墨阁这一年最后一场鉴宝会上出了一盏来自东海的罕见冰绡琉璃盏,被九殿下季瑢得了。好盏需得配好茶,还得有茶艺精湛之人烹之方不堕其价,季瑢于是央着杨缱为他煮一回茶。
后者应了,特意在休沐之日开了库房,将今年蜀地送来的蒙顶黄芽匀出半两,又早早备下雪水,准备予他煮一回茶。
放在以前季瑢定然兴高采烈凑上去,可这回他却鬼使神差地反悔了。
季瑢说不好自己为什么变了主意,事实上,自打那日离开燕亲王府,季瑢便多了许多思虑,简单来说,就是心乱了。
因为那道监国圣旨,他开始下意识躲着季景西,对方许是太忙无暇注意,也或许是意识到了却懒得理,但无论哪种,于季瑢而言都不得劲,他既希望对方早些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同时又怕被对方知道自己多了心思,整个人纠结成一团,连带着杨缱他都避着。
杨绪南向来敏锐,不过一两次的躲闪便让他注意到不对,可季瑢着实难以开口承认。
他甚至耻与将自己的心思说于任何人听。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绪南,因为一道监国圣旨,他生出了一丝不该生出的野望?可他明明站到季景西这边了,为此,他甚至亲自走了一趟山东道,将本应当属于楚王阵营的好友贺白拉下了水。
结果现在,他却要告诉他们,他反悔了?
别说是绪南贺白,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可恨、恶心。
……他季瑢算个什么东西啊。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道圣旨,仿佛被谁撕开了一道口子,往心底深渊里扔进一根火苗,遇上了丁点儿油星,刹那间熊熊大火冲天而起,连绵不绝。
然后他一边胆寒,一边又死死揪着一缕极为细微的侥幸不放,想着,我是不是也可以。
这种近乎卑鄙的背叛,怎么说?
迟疑间,只听咚一声,却是杨绪南终于醉倒在了酒桌上。
季瑢几乎庆幸地松了口气。
唤来宫人将杨五少爷扶下去歇着,心情好赖松快回来的九殿下终于有功夫将注意力转回当前,想到杨绪南自己豪情万丈地带酒来安慰他,结果自己先倒了,又忍不住发笑。
谁知笑意刚爬上眉梢,季瑢一个不经意对上贺白意味不明的注视,唇角笑意又僵住。
“……怎么?”季瑢重新展颜。
贺白一语不发,只深深地看他,“允则,你是不是……”
“不是。”季瑢近乎没礼貌地打断他,笑意瞬时消失。
贺白一动不动看着他,半晌,移开视线,提起酒坛给两人满上。
季瑢有些尴尬,“云墨,我……”
他也不知要解释什么,总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反常找个理由。可话未出口,有人前来通传,说季瑢外祖家那边有人求见。
季瑢在贺白仿佛看透了他的眼神里手足无措。他无端恼火,甚至有些迁怒外祖家的人来得不合时宜——可回过神又意识到,分明是他让人上门的。
是杨绪南和贺白来得突然,以至于他忘了往往这个时辰,外祖家会有人上门与他议事。
“……云墨,我去一下,你稍坐片刻。”季瑢到底还是起身了。
贺白笑着点点头,示意他自去忙。
随着九皇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贺白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酒盏。
他在回想季瑢的出身。
季瑢的母妃是官宦之女,门第书香,虽无法同他们贺家世代簪缨相比,祖上也是出过一任状元和几个举子的,乃远近闻名的清贵之家。
生下季瑢后,范氏晋位为嫔,在后宫不争不抢,却颇得皇上看重,连带季瑢的外祖父在朝中也一路高升。
昔日六皇子季琅倒台,其岳丈丁志学一家跟着落罪,吏部空出来的侍郎之位,便宜了季瑢的外祖父范钧义。
如果他没记错,季瑢的一位舅舅如今在楚地任参军,还有一位表舅则在翰林院供职。
这等背景,算不得打眼,却俱是关键要职,往年季瑢与他们来往也不多,但近来似乎与他那几位表哥走得近了些。
贺白总觉得不寻常。
季瑢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贺白等了一个时辰,眼看天色不早,不再等,托人给季瑢传了个话便先行告辞。
刚回到家,贺白便被自己的老父亲贺怀溪唤去了书房。
贺怀溪贺尚书给自己儿子分享了一则他今天听到的八卦——皇上曾在凤栖山至盛京的归程途中拟过一份圣旨,在这份圣旨里,监国的本应该是九皇子季瑢。
贺白被震得半晌失语。
“……父亲从何得知的?”他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圣旨而今在谁手中?”
贺怀溪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圣旨在临安郡王手里。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不知,但眼下已经传遍了。”
贺白以手撑桌稳住身形。
他联想到今日皇家别苑与季瑢相处的情形,良久才开口,“恐怕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父亲认为是谁?”
贺怀溪并未直接回答他,只是点着面前的黄花梨桌案,慢悠悠道,“云墨,为父且问你,倘若消息为真,你打算如何?”
话不直白,贺白却听得懂——父亲是在问他,假若有一日必须做出选择,九皇子季瑢,和杨家绪南,他选哪个。
贺白只觉胃部痉挛,不禁抬手狠狠压住,再开口时嗓音艰涩至极,“儿子……尚未想过。”
贺怀溪有些意外,“为父还以为……你不是心悦杨家六姑娘么?”
贺白:???
“父、父亲……”贺云墨涨红了一张俊脸。
贺怀溪少见自家儿子这羞涩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但笑过之后,又起了淡淡心疼和惆怅。
他以前忽视自己膝下的这个嫡子,可他分明极为优秀,小小年纪高中状元,外放山东道后更是犹如一夜长大,端的是成熟稳重。
而今他恍然发现,原来儿子不过才未及冠的年纪。
贺怀溪忽然就不想再为难儿子了。
“九殿下那边,你若看重与他的情义,便多提点他几分。”贺尚书语重心长,“现在下场,为时晚矣,切莫因一时之念走岔了路。”
贺白压着心底的惊诧,拱手应声。
“至于你嘛……”贺怀溪看他半晌,又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家六娘虽为庶,却比一般嫡女尊贵,配我儿,倒也说得过去。”
要说九皇子之事贺白还只是吃惊,那么听到这句,少年才真的仿若听到一声晴空巨雷,“父亲?!”
您到底知不知这话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杨家人!
“下去吧。”贺怀溪却不再多言,“饮了酒便早些歇着,记得让厨房给你上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