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医馆第四十六日。
平静的生活被打断。
这夜本是他最后一页当“雅贼”。
他已经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囫囵背熟五本典籍。
正当他松口气,怀着莫名的愉悦,走在回医馆的路上时。
小巷里的惨叫、哀嚎与微弱的呼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尽可能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然后探头往巷子里看去。
眼前,一名浑身脏污的乞丐正在殴打折磨两名小孩,嘴里还不断说些狠话。
陈宸听得几句,似是他自己曾犯下的累累罪行,被他当做夸耀的资本与吓小孩的伎俩。
他心底的怒火腾地升腾,往地上寻摸到一块石头。
陈宸站在小巷的尽头,手中的石头沉甸甸的。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像是咆哮的江水。
他望着那正在施虐的乞丐,听着巷子里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
他犹豫了,手中的石头似乎变得无比沉重。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它告诉他,他必须这么做。
他紧紧握住石头,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越接近,他的心跳越剧烈。
终于,他举起了石头,用力砸向了那个恶丐……
两世为人,各式各样死状凄惨的尸体已经见识过了,但亲手结束同类性命还是第一次。
这恶丐死得并不冤,他罪无可赦。
两个小孩身上怕是没一处完好,被打的没一处好皮。
其中一个個子比他还大点的女孩左边胳膊已经被打断了,脸上膝盖上伤痕累累。
幸好她断的不是关节,用夹板还能接回去。
另一个更小点,耳鼻流血,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解和恐惧。
陈宸叹一口气,两个倒霉孩子。
只能先到医馆,求曲先生帮忙诊治。
……
好日子也好,苦日子也好,总是要过的。
自那晚他救下两个小孩儿。
这日子里,事情就多起来。
入医馆第四十九日,曲先生为两名受伤的孩子上好药,他招手让陈宸过来。
“陈小子,我要走了。”
“啊,曲先生您要去哪?”陈宸吃了一惊。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医家总要见识一下天下各种稀奇古怪的疾病。”
曲先生微胖的脸上流露出对某种事物的向往。
陈宸知道这是对自己技艺更进一步的渴望。
他也不再多问,真心诚意地对着曲先生说道:“先生您几时走,我送送您。”
“不必。”
曲先生摆摆手,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你是我见过最奇特的少年,恐怕如今只是蛰伏前滩。我那院子就送给你,至于能不能保得住,就看你的本事。”
他指指边上的两个小孩儿,他们伤还未全好,你来照顾。
“里面大部分书我还有用,我已经打包好,随我一起走。少数幼童启蒙书籍,也一并送你了。”
陈宸拉起两个小孩儿。
说是小孩,其实其中那名女娃儿个头比他还高一点。
三人一起向曲先生鞠了个躬。
“先生,那您保重,兴许我们还能再见。”
曲先生背起自己的药箱,冲三人摆摆手,“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拍拍陈宸肩膀,“当你名传四方,‘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时候,我说不定听闻你的名字,就找上门来了。”
陈宸也露出笑容来。
“我姓陈,您已知晓。单名一个宸字,帝王居所的那个‘宸’。”
此时已至正午,曲先生顶着太阳远去。
陈宸看着曲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感叹一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等到太阳落山,陈宸收拾完医馆赶到曲先生居住的院子时,已是人去楼空。
……
陈宸也没辞去医馆的活计,他与刘掌柜说好,做满半年,说到便要做到。
当晚,他就带着两个拖油瓶住进了曲先生的宅院。
宅院位于长安西南角贫民窟边缘,临城墙。
治安属实不怎么好。
他得想个办法让人对这处宅院避之不及才行。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装“神”弄“诡”。
说到这个,陈宸也不陌生。
费点心思弄些声光视效,自己三个当演员,再找些倒霉蛋体验一下。
然后就是宣传。
宣传也要讲究,最好只在邻居间,还有周边几个里坊传播,万万不可传远了。
要是“声名远播”,那麻烦不会变少,反而会源源不断。
那两名被他救下的小孩子,其实也互相不认识。
年纪比较大的那名小姑娘不愿说出自己姓名。
陈宸就给她取名为左芝,以纪念她飞快好转的左臂。
小的是个男孩儿,自称姓迟,家中排第四,因此叫迟四。
可是迟四太难听,陈宸想了个名,叫他四月。
左芝和四月其实都很机灵,只是遭逢大变,才变得沉默寡言。
此时无家可归,对救命恩人陈宸非常信服,对他言听计从。
陈宸的“装神弄诡”计划三人配合,执行的非常完美。
过程中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在三名作为策划者的孩子看来,实在令人捧腹。
顺带连左芝和四月的心理阴影也好上不少。
曲先生离开的第十一天。
这一日陈宸休沐,一大早在家练功。
左芝做好早食,叫他与四月吃饭。
饭桌上,左芝支支吾吾问道:“宸哥,你说天下为何会有那么多恶人恶事呢?”
这话倒也不假。
撇开初到长安种种新奇的见闻,细看市井浮华之下尽是脓疮恶臭。
诸如昏官当道导致百姓无处伸冤的憋屈。
又或者痴男怨女囿于门户之见而别离,负心人攀权附贵、抛弃妻子的丑态。
还有帮派逼良为娼、欺行霸市的暴行,游侠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
一桩桩一件件每时每刻都在人所不知的阴影处发生。
这还仅是长安城而已!
陈宸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一名十二三岁的孩子解释。
他咽下一口稀粥,嘴里说道:“芝芝,这问题太大。”
“简单说,是因为作恶的成本太低。甚至作恶不用付出什么成本,反而有巨量回报。”
陈宸看着若有所思的左芝,感叹一句,“人啊,总想着不劳而获。”
左芝想半天,又问了个问题。
“宸哥,既然如此,谁能给别人定规矩,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呢?”
陈宸指了指自己。
“我给别人定规矩,别人能听吗?我对着那些正在作恶的恶棍说:‘伤人者刑,杀人者死。’有用吗?一点用也没有。”
他想起前世今生的遭遇。
两世加一起已有数次,他实在看不下去,出头阻止恶人作恶,可是往往事与愿违,被追被打,甚至被苦主反咬一口。
陈宸便知道眼下自己力量有限,只能握紧拳头,装作冷眼旁观的样子。
冷眼旁观的多了,他心里积蓄了许多的火气。
“芝芝,大部分情况下人只能靠自己。”
“我打个比方,假如是一个官府严格执行律法的盛世,恶人伤人按照律法是要判刑的。”
“但是苦主自己却委曲求全,囿于种种原因不敢去告或是不想去告,官府又该如何替他伸冤呢?”
“若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那就更得靠自己,拿起武器反抗恶人。”
左芝抿着嘴唇,似是想通了什么,郑重地点点头。
迟四月只有七八岁大,还不能理解这么深的话题,埋头吃饭。
“芝芝,你想出城去看看城外的世界吗?”
“危险吗?”
“危险肯定是无处不在的。我们要把自己打扮一下,减少危险。”
打扮?左芝觉得陈宸很多时候有很多奇思妙想,偏偏有都很有用。
这天,四月守家,他们打扮成佝偻着身体的老头老太太出了城。
这打扮的其实并不精细,与“化妆术”差远了。
只不过不留心细看还真会下意识忽略。
两人出了城,也不走远,就在长安边上几里地转转,看看乡野百姓的生活状态。
长安周边,可谓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此时,两人走在阡陌上,碰到的劳作农民无论年龄大小,都很木讷,问话也期期艾艾答不上整话。
左芝对眼前遍地麻木不仁的眼神很是不解。
陈宸其实早就瞧出来左芝肯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不知出什么变故才流落街头。
左芝就问陈宸:“为什么他们看起来……看起来不像一个‘人’。”
陈宸一声叹息,“你肯定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
“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左芝脱口而出:“民众可以让他们按照指示去行动,却不可以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宸摇摇头:“我从来不这样认为,这是非常片面的解释。”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听我这样句读,是否意思截然不同?”
陈宸不等左芝回答,自顾自说道:
“如果民众能够理解和做到,就让他们去做;如果民众暂时不能理解和做到,就要教育他们,让他们明白如何去做。”
他指着田间三三两两的农民。
“是从小教育的缺失,让他们的智慧灵光蒙尘晦暗。”
左芝嗫嚅道:“他们自己不教孩子,也不送孩子去读蒙学吗?”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说出的话不对,充满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她这几年命途多舛不假,但未遭难前锦衣玉食,夏天甚至有专人整晚替她扇风解暑。
陈宸倒是没有指责她飘在天上。
“一户人家供养一个人教育,且不说地主士绅对书本、对知识垄断的问题,光是付出的成本就高到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