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破晓,金红色的光芒自山脉那头升起,犹如一片剑刃划破了夜幕,同时也给焦急了一夜的人们划开了安香园的结局。
沉重的锁链落地,安香园外的人们向里涌入。
最先是赵护卫,手中长剑出鞘,整个人犹如一阵风呼的消失在安香园深处,炼气境武夫跑起来凡人根本看不清。红儿紧随其后,她没有赵护卫那么快,但她很熟悉这里,一路直穿花坛假山,小跑着直奔昨夜交战最激烈的地点。
最后是姚城主和他身后的一众护院杂役,小厮们拿着刀枪棍棒四下警惕,姚城主没有跑,他面色严肃目光沉静,大步沿着石路穿行,让身后众人心里都安稳了很多。
但没人看得见他袖袍里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忽的听见一声惊呼!
是红儿的。
他心里一沉,即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也觉得口舌干痒,喉咙发涩。
转过最后一处遮掩,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骇然不已。
本该典雅温馨的小院如今已变成地狱模样,三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交叠着躺在大片已经凝结的血迹之中,刺鼻的血腥味好似在诉说昨晚这里的战况激烈,黑狗被压在最下面,渔网与黑色的皮毛纠缠拖拽,在青色的石砖上带出各种奇怪的线条。唐真整个人压在黑狗之上,一手搂住狗头,脑袋垂下好似要和黑狗说什么,又或者要撕咬黑狗的喉咙。
姚安饶则面朝着黑狗和唐真扑倒,上半身都压在了一人一狗的头上,双手交于腹部,看的出在最后一刻她还在发力把什么东西捅进某个人或狗的身体。
赵护卫持着剑一步步走向这堆‘东西’,他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用指尖轻轻触碰最外层的姚安饶的脖颈,然后猛地抬头大喊:“叫郎中!!”
听到这话姚城主终于在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双手一挥,猛地冲上前去,叫郎中便代表人还没断气!
紧接着众人都开始忙乱起来,解渔网找担架喊郎中一时乱成了一团。
这场战斗死去的只有黑狗,它双眼被挖,尤其是左眼,一把小铲子陷入眼窝几乎直达脑干,左耳也是稀烂,分不清脑浆还是血液黏糊糊溢了一地。
唐真伤的最重,他左臂被撕开了数道巨大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其他地方的擦伤咬伤更是不计其数,更严重的则是他两次借助枯枝使用龙象罗汉音,喉咙受损严重,这时还有血丝一缕缕溢出,此时的他已经因失血过多进入垂危,再晚些怕是阎王难救。
而姚安饶则完全没有外伤,那些墨迹血迹与尘土只是看起来狼狈,并没有真的影响到她丝毫,但昏迷中的她的脸色并不比唐真强多少。
要知道,她可是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期间一直在与夺舍她的梦魇抗争,精神高度紧绷。正常情况下在梦魇被驱逐的那一刻,她便该瞬间昏死过去,毕竟正常人半个月不睡早就该当场猝死了!
但她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而且举起了砚台。
没人知道她当时有多困,也没人知道她在搀扶唐真时,也在借着唐真让自己站稳,更没人知道到底是多么可怕的意志在驱使着她与恶犬如此拼杀了半夜才昏迷过去。
也许当时的唐真有机会意识到,但情况危急,他没来及细想。
如今的情况要比姚城主预想的好很多!他终于能平定心绪安排后事,他沉声吩咐:“把狗尸烧成灰,烧的干干净净!立刻搜查安香园,凡是活着的东西,不论是老鼠还是鱼虾,只要能动的都烧了!全府保持警戒,任何外人不得非召入内!凡有言行奇怪者,突然昏迷者立即控制封锁!”
“一切,都等仙师和小女醒来再说。”
城主府封门,但北阳城里已经开始流传这一夜的离奇故事了。
故事的来源是一群赌徒,他们带着巨量的财产回到了赌坊,只是很多人失了声,成了半个哑巴,其中大多数在赌场风光了一年半载,然后落魄、残疾、死去,他们带出来的故事倒是比他们活的长久了一些。
不过这都是无关的后话了。
安香园的二层小楼烧了,或者说整座安香园都被平了,那群小厮挖地三尺,连蚯蚓都抓出来烧成了灰,那片地已是一片荒土。
红儿有些惋惜,她和小姐从小在那里长大,那里留下了几乎全部的童年记忆。
“你说,砚台这东西发明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姚安饶坐在床上看红儿绣东西。
她睡了整整两周,如今苏醒虽然面色依旧苍白,眼神无光,但已胜过之前好多,所以平日会和红儿聊聊天以打发无聊的休养时光。
“小姐你刚养好精神,郎中说切不能多思多想,不然会伤了元神。”红儿专注于绣工,并不想搭理小姐的奇怪问题。
“你在绣什么?”姚安饶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小玩意罢了。”
姚安饶却不依不饶,“这是荷包?绣的图案是松下鹤?打算送给谁?”
红儿不答。
“要是送给唐先生,为什么不绣双蝶鸳鸯的,情物要讲究寓意啊!”姚安饶反而更来劲,企图点破红儿的心思。
“我和狗安本来只是朋友,他如今救了小姐你,算是我的恩人。”红儿声音平稳,看不出变化。
“哦,那就好。”姚安饶挑了挑漂亮的眉毛,无光的眼睛里流露出与她不匹配的恶趣味,“他再落魄也是个修道之人,按他的说辞,什么半仙之体很可能寿元都与你我不同,对待爱情怕也是。。。不拘小节。”
说到这里姚安饶微微蹙眉,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提起的‘故人’。
“我知道的。”红儿依旧没什么表示,好像讨论的是一个陌生人。
“好红儿!”姚安饶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父亲已经决定收你为义女,你如今是城主府的二小姐,是我的妹妹,这城里的人你谁都配得上,但唯独他不行。他不在城里,他在天上。”
姚安饶伸手指了指天。
红儿顺着她的手指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又低下头道:“他是天上地下与我何干?”
姚安饶看她没有反应,于是愈发想见到点什么,循循低声道“最重要的是,他若真是个厉害的修士也罢,那你便做个妾室,说不定也能福寿绵长,到时候整个城主府都跟着鸡犬升天。但偏偏他从天上掉了下来,根本没有以前厉害,可他以前的仇家却还在天上。”
“一个梦魇就搅的城主府天翻地覆,若是他的过往来寻仇,你怎么办?我怎么办?”姚安饶有些感慨,“人不怕穷,也不怕富贵,就怕曾经富贵如今穷啊!”
“小姐,你越发奇怪了,总是在瞎想这些。”红儿缓声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其实姚安饶说的仇家未必是真仇家,红儿也明白自家小姐想说的是什么。
故人。
那个‘故人’若是和唐苟安有情,红儿该如何自处?若是‘故人’还活着,因此生妒,打杀了红儿怎么办?唐苟安是否护得住?更何况感情这东西最不讲究的就是先来后到,但最讲究的也是先来后到。
姚安饶气恼的挠了挠头发,她那清净明华的长相与她的动作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在对着一团棉花发力。
她使劲捅了捅红儿,像是发泄。
红儿微微偏头靠在了姚安饶的身上,黑色的长发披下,药香与女儿香交织,红儿有些无奈又有些疲惫道:“小姐,想那么多不累吗?”
姚安饶微微低头,面色沉静下来,带着几分怜悯道:“丫头,你藏那么多就不累吗?”
这时,屋门外突然响起小厮的喊声:“大小姐二小姐,仙师醒了!老爷叫二位小姐过去呢!”
红儿轻轻放下手里的绣活,站起身出门,临出门时回头道:“我还好。”
姚安饶看着这丫头的背影,眼睛微眯,她觉得有人好卑鄙,竟然趁着自己昏迷骗走了自己的丫鬟。
。。。
唐真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一只粽子,绷带缠满了全身,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仰望着屋顶,几张大脸探头探脑的出现在视野里。
“仙师!仙师!你醒了啊!”姚城主那张方正的大脸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喜色。
红儿的小脸上满是泪珠,要不是姚安饶拿手绢给她擦,恐怕鼻涕眼泪都得滴到他的脸上。
“唐先生,小女子姚安饶还未谢过您的救命之恩,请受我一拜。”姚安饶反倒是情绪最稳定的那一个,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只可惜唐真不能扭头,也没看见她到底拜没拜。
不过想起她举着砚台的样子,莫名感觉这个女孩的语气有着一股奇怪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声,嗓子疼的厉害。
“仙师别着急说话,您这嗓子还得好好修养。”城主赶忙叮嘱,“郎中嘱咐了要勤吃药才好。”
红儿赶忙端着药过来,盛起一勺轻轻吹凉。
“仙师重伤未愈,我们先退下,等您养好精神我们再来。”城主和姚安饶离开了,只留下喂药的红儿。
唐真没有拒绝的能力,这丫头一勺勺不停,喝了一碗还有一碗,足足四五碗中草药下肚,唐真苦的舌头都没了知觉,只觉得今生再也不想吃药了。
“医生说,一天三次,再吃个一周就能好了!”红儿的话犹如恶魔。
庸医!唐真在心里狠狠腹诽,他抿着嘴唇,以示抗议,希望红儿能明白他的意思。
红儿看着苦的脸色发青的唐真,又想了想自己试凉药汤时尝到的味道,不由吐了吐舌头。
“苦是苦了点,但良药苦口利于病。”
唐真依旧紧闭着嘴表达自己的态度,坚决不吃,半仙之体的恢复能力应该比正常人强些,不吃药应该也能好。
“狗安,听话,张嘴。”红儿像是哄孩子一样。
唐真坚决不从,干脆抿着嘴闭上了眼睛,任凭红儿怎么说他也不搭理,只当自己睡着了。
红儿劝了几句最终无声,房间里陷入安静。
闭目的黑暗让人有几分困意,唐真精神的疲惫涌了上来,就在他即将睡着时,忽然感到一股温软附上了他的唇,随后有些生疏的咬开了他的唇齿,紧接着一股沁入骨髓的甜津,让苦的发涩的舌头几乎战栗。
味觉直通大脑,唐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呻吟声,一颗冰糖完整的落入了他嘴里,温软缓缓离开时还带起几缕细丝。
不知还带走了多少残留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