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欣感觉到头顶异常的时候,
已经太迟了,
如果在陆地上,
她大概还能像当初对付慕容瑞安开车撞糖糖时那样,
直接冲过去,
抱着杰妮躲开,
如果背上没有老师的尸体,
她大概也能伸出手,
对着这截突然从天而降的楼梯,
狠狠轰一拳,
以她的力道,
哪怕轰不碎楼梯,
至少也能让它偏离轨道,
不至于撞到杰妮。
只可惜,
这世上没有如果,
所有的一切,
都像老天爷专门用游标卡尺测量过,
精准得令人发指,
杰妮为她撑起生命桥梁的后背,
就这么猝不及防,
被那截该死的楼梯击中,
苗欣甚至能通过视觉,
看清楚骨头断裂产生的水波。
而她唯一来得及做的事情,
就是果断出手,
将杰妮从还在变形的门缝中拽出来,
防止杰妮被夹成肉泥。
杰妮看起来快不行了,
她的脊梁骨被砸断,
哪怕在光线不足的船舱里,
哪怕在水里,
苗欣还是能看见,
大口大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来,
她连笑容都来不及收起来,
便因为疼痛,
整张脸变得扭曲起来,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看着苗欣的目光中全是恐惧,
苗欣简直要疯了,
她知道杰妮在哭,
不是害怕地哭,
也不是疼痛的哭,
而是,
生理性流泪,
因为,
机体对于痛觉的感知能力,
已经完全超过了杰妮本人的感官,
只是,
因为在水里,
她看不见杰妮的眼泪,
这是一种憋屈的悲怆和恐惧,
就好像,
眼睁睁看着一把巨锤兜头砸过来,
却有人摁住你,
不光不让你躲开,
还不让你喊叫一样。
这让苗欣从心底里翻滚出当初面对六哥时的恐惧,
她连哭都来不及,
便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呼吸面罩扣在杰妮脸上,
在心中呐喊:“不,杰妮,
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
我能治好你,
我是dawn大神,
哪怕脊梁骨被砸断,
我也能治好你,
一定可以,
求求你,
不要死,
好姑娘,
不要死!”
江堤上,
在看见那截楼梯向杰妮冲撞过去的同时,
暗行者便大吼一声,
直直往江水冲去,
杨局只来得及喊一嗓子:“阮烨,
穿上潜水服……”
就听见扑通一声,
暗行者跳了下去。
暗行者听见杨局的声音了,
他没理,
去踏马的潜水服,
去踏马的狗屁人生,
老天爷就是浑蛋!
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明明他都认出来了,
明明已经把孩子们救出来了,
明明小欣已经带着老师成功钻出来了,
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怎么可以,
在最后关头,
这么残忍地欺负他的女孩?
不可以,
杰妮你不可以死,
你还没有看见我来找你,
你还不知道我已经认出了你,
你还没有亲耳听见我对你说,
我喜欢你,
早已爱上了你。
如果你死了,
我怎么办?
所以你不能死,
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死,
因为,
我阮烨不允许!
有几名飞鱼反应快,
看见暗行者投江就猜出两个女孩出事了,
他们认识路,
想也没想,
就跟着暗行者又跳进江水里,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暗行者明明没有潜水服和呼吸面罩,
却灵活的像鱼,
游得飞快,
而且,
他的方向感极好,
脑袋上如同装了雷达,
简直跟一枚定位准确的鱼雷似的,
直直往地下室方向射过去。
暗行者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告诉自己快一点,
再快一点,
苗欣只有一个人,
又没了呼吸面罩,
根本没办法将一死一伤两个人带上来,
所以他的女孩他来救,
他的妖精他负责,
他内心说不出的后悔,
不仅仅后悔自己后知后觉,
才刚刚认出杰妮,
更后悔,
自己为什么不提前下水。
是的,
他之所以能成为暗行者,
成为全球顶级黑客,
不是勤奋好学,
而是因为,
他拥有一副异于常人的大脑,
很小的时候暗行者就发现,
自己的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
不仅仅能过目不忘,
他的大脑还有储存功能和复制功能,
不管是什么,
只要他看见过,
他都可以在大脑里具象化,
不但准确复制出来,
还能升级,
刻录出更高一等级的东西。
此时此刻,
在他脑子里,
就有一幅精准的水下地图,
让他能够清楚知道,
应该往哪里游,
能在哪里找到小欣和杰妮。
可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拥有这么强大的记忆功能,
却不能先知先觉地早一点下来?
为什么早就预感到要出事,
早就开始恐惧,
还不提前下来接她们?
到底多狠的心,
到底多硬的心,
到底多冷的心,
才能让他明明早就有所察觉,
还能继续冷眼旁观?
康复中心的护士长和那些小护士们果然没有看错,
他阮烨,
的确是个浑蛋,
是冷血无情、残忍又自私的浑蛋!
正如暗行者所猜,
苗欣根本没办法将老师和杰妮两个人同时带走,
想抱着杰妮往上游,
两个人的重量却如同千斤巨石,
坠得她几乎焊在地面上,
完全游不动。
这种时候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做出取舍。
哪怕再舍不得,
也没有放弃活人,
先救死人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
杰妮都还活着,
她的胸口还在起伏,
心脏还在跳动,
于公于私,
苗欣都不能放弃杰妮。
所以,
她连想都没想,
就去解背上的老师,
只是解下来之后,
心里却比死更加难受,
眼泪与江水混在一起,
却依然滚滚而出,
她苗欣食言了呀,
之前曾那样信誓旦旦跟孩子们保证过,
一定会把他们的老师带出去,
一定会给老师保留最后的尊严,
可是,
在面对重伤的杰妮时,
她却做不到。
“对不起,”用力抱紧老师,苗欣在心中呐喊:“对不起,
我没本事将你现在带出去,
但我向你二次承诺,
只要船不爆炸,
只要你没有粉身碎骨,
我一定还会下来,
接你。”
正准备松手,
身边嗖得一道人影窜过来,
抱起她停靠在舱壁上的杰妮就走。
苗欣心头一惊,
条件反射去抓,
可目力所及之处,
对上的却是暗行者的后脑勺。
师父的后脑勺,
不管从哪个方向哪个角度苗欣都认得,
她绝对没有认错,
那是师父,
是暗行者,
他穿着大哥的衣服,
连家都没来得及回,
就跳下来救杰妮来了?
暗行者一只手紧紧将杰妮搂在怀里,
另一只手却在脱衣服,
这样的动作让他游动起来颇为艰难,
但他的速度一点都没慢下来,
他很快就将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
然后,
动作堪称轻柔地将杰妮包裹住。
苗欣只是愣了下,
他就带着杰妮从她视野里消失了。
苗欣的脑子还有点懵,
想睁大眼睛再瞧仔细些,
却发现,
眼前又多出几个人,
是之前和自己一同下来救人的飞鱼,
其中一名直接从苗欣手中接过老师的尸体,
对着苗欣做了个手势,
便单臂抱着老师往回游,
另一个则摘下自己的呼吸面罩,
扣在苗欣脸上,
又拍了下她的手臂,
示意她跟上。
看着这些不离不弃的队友,
苗欣心头一松,
眼眶再次发烫,
她冲飞鱼点点头,
迅速跟上。
不到一分钟,
一行人便浮出水面,
江堤上登时响起一片赞叹和掌声,
而飞鱼和消防员们不等吩咐,
便接二连三跳下水去接应。
苗欣被岸上的警察们拉上来后,
顾不得跟杨局打招呼,
直奔救护车,
暗行者已经将杰妮抱上救护车,
但他死死搂着杰妮,
不让任何人碰,
有名男医生想把杰妮从他手里抢过来,
被他一拳头砸下车,
他像疯子一样冲所有人大喊大叫:“滚开!
不要碰她,
她是我的,
是我的!
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谁敢碰她一下,
我就咬死谁!”
“你如果再这样耽误抢救,
不用你咬死谁,
杰妮就先死了。”苗欣的声音冷冷传来,
医护人员看见苗欣,
自觉让开,
而暗行者对上苗欣冰冷的视线,
却眼圈一红,
如同受了天大委屈,
极度惊恐的孩子,
痛哭流涕道:“小欣,
救她,
你救救她,
别让她死好不好?
师父知道你能救她,
当初糖糖伤得那么重,
差点母子双亡,
你都有办法救活他们,
现在,
你也可以救活杰妮对不对?”
他将杰妮交给医生们,
缓缓跪倒在救护车上,
如同一名卑微的乞丐,
冲苗欣伸出双手,“小欣,
师父一辈子没求过人,
更没求过你,
现在,
师父求求你,
求求你救救她,
只要你能救活她,
只要别让她死,
你抽走师父的脊梁骨,
拿走师父的心脏,
都可以。”
最后一句“都可以”说出口,
暗行者匍匐下去,
他用额头贴着地面,
如同虔诚到极致的信徒,
对着他的信仰,
对着他的徒弟,
对着他最后的希望,
顶礼膜拜。
苗欣本来一看见暗行者,
就想打死他,
哪怕不打死,
她也会一口口水吐在暗行者脸上,
骂一句“大啥必”。
可是现在,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
悲痛到整个人都扭曲变形的暗行者,
看着曾经那样不可一世,
能跟寒爷硬刚的阮二爷,
像卑微的蟑螂般,
说要用自己的脊梁骨和心脏,
换取杰妮的生机,
她什么咒骂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世上,
最了解暗行者的人不是阮家人,
而是她,
是s,
阮烨给自己起暗行者这个名字的动机,
和她苗欣完全不一样,
作为黑客,
她苗欣的代号是s,
作为游戏开发者,
她的账户名是夜旅人,
s是指sapling,
因为她苗欣是欣欣向荣的小树苗,
所以她随口就给自己取了s的代号,
而夜旅人更简单,
师父叫暗行者,
徒弟自然要效仿,
夜旅人跟师父的称号遥相呼应。
她的两个代号都是随便取的,
没有实际意义,
可是暗行者却不同,
暗行者是指在黑夜中游走的人,
是见不得光的人,
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
第一次跟暗行者接触开始,
苗欣就察觉到,
这个浑身带刺,
却惊才艳艳的男人,
内心卑微又压抑,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中,
拒绝打开任何有光亮的窗,
用令狗都嫌的毒舌和冷漠伪装自己,
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这个男人从骨子里都透着自卑,
所以,
哪怕暗行者的性格再不讨喜,
苗欣还是将他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
因为,
她知道,
在暗行者如此强大的伪装之后,
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经历。
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是易感的人,
所有易感的人,
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苗欣愿意悄无声息,
守护暗行者柔软的心。
现在,
她看着暗行者卸掉所有伪装,
将自己剥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把最真实最卑微的自己暴露出来,
突然觉得,
暗行者很可怜。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或许暗行者对不起杰妮,
但,
暗行者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苗欣,
她没资格站在卫道夫的立场上,
用上帝视角去评判暗行者的好与坏。
轻叹一声,
她爬上车,
语气平静道:“要么坐到一边儿去,
要么下车,
如果不想让杰妮死的太快,
就闭上你的嘴,
不许哭也不许说话。”
“好!”暗行者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
他从地上爬起来,
不敢找座位坐下,
蹲在救护车最贴着墙壁的角落里,
孩子般用袖子边擦眼泪边伸长脖子去看杰妮。
苗欣不再理睬暗行者,
目光沉静地盯着杰妮,
杰妮已经陷入昏迷,
她翻开杰妮的眼皮查看了下瞳孔,
又用手探了下杰妮的颈动脉,
然后推开护士递过来的强心甙,“上吗啡!”
“可是……”
“没有可是!”打断想上来抢救的医生的话,她面无表情道:“再不上吗啡,
还没等心脏衰竭,
她就先疼死了。”
暗行者的心脏猛地一揪,
他不知道脊梁骨被撞断有多疼,
但,
他在跟厉局出任务的时候,
摔断过腿,
那种伤筋动骨的疼痛,
没有镇痛棒和止疼药,
他根本没办法承受,
可是杰妮。
他想起来自己从苗欣身边抢走杰妮时,
杰妮的模样,
当时,
杰妮整个口鼻都泡在呼吸面罩里,
因为,
呼吸面罩里全是她嘴里喷出来的血,
他那么害怕,
所以想都没想,
就把呼吸面罩扯下来,
然后低头,
嘴对嘴地给杰妮度气,
天可怜见,
终于没让杰妮当场就死去,
可是现在,
听见苗欣说杰妮会活活疼死,
暗行者却觉得,
或许当时,
他不应该把呼吸面罩拿下来,
那样,
就算被鲜血溺死,
也比活活疼死好。
他答应苗欣不哭不说话,
可是做不到啊!
暗行者自己都搞不懂,
一个一辈子都没掉过眼泪的大男人,
为什么会变成哭大包,
一哭起来,
就没完没了。
他答应过苗欣不捣乱,
可是看着护士将吗啡注射进杰妮的血管,
杰妮却依旧疼得在昏迷中呻.吟,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直接膝行到急救床前,
轻轻握住杰妮的手,
将自己全是泪的脸埋进去,
像个碎嘴老太太般开始唠叨:“别死,
杰妮,
别死,
你不是说,
你最喜欢我吗?
你不是说,
你想嫁给我吗?
如果死了,
你就看不到我喜欢你了,
如果死了,
你要怎么嫁给我?
杰妮,
我错了,
我是大混蛋,
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你起来啊,
起来骂我,
打我,
说我嘴贱,
唾弃我的毒舌,
好不好?”
苗欣看着暗行者皱了下眉,
最终,
却没有将他推开,
杰妮快不行了,
吗啡只能缓解她的部分疼痛,
却不能给她完全止痛,
而疼痛会改变她的心率,
让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或许,
在最后的最后,
让杰妮听一听暗行者的忏悔,
感受一下暗行者的眼泪,
也是一种成全……
【作者有话说】
小雨不行了,写这两章的时候我太难过了,以前小雨当医生时,有个病人跟杰妮一样大,就是像杰妮这样被汽车撞断脊梁骨活活疼死的。师父带着小雨一起抢救,是先上强心甙,但我们抢救失败了。后来师父坐在医院天台上抽了一夜的烟,他告诉我,如果先上吗啡,那姑娘或许可以救过来。其实,急救先上强心甙没有错,但无法否认,同样都是死亡,先用吗啡,病人会走的安详很多。小雨愿天堂里没有灾难,没有病痛,愿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健康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