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赠给风大矛的七艘“航帮巨船”,在屠灭风家后,理所当然地收了回来,虽说真要计较的话,也没那么“理所当然”。同样是赠给风家的东西,数十年间,一众执佬送出的那不计其数的“纯金请柬”就半张也收不回了。
七艘巨船,于叶玄来说纯是累赘。航帮的楼船太大,吃水太深。木叶商团根本没打算用如此巨大的楼船探海。若是非要将这七船扔到海中,则叶玄日后入海斩礁石之际,每一块都要再深上几尺。
于是乎,叶玄又用比“公道”还要低上几成的价钱,将船卖了出去。两艘卖给了做“河运生意”的“崔吉”。五艘卖给了“朔月佣兵团”的团长“古易”。
于崔吉而言,这两艘巨船往南入不得“默海”,往北出不了“泽聪湖”。两船唯二的作用,就是“待客”与“炫财”。
对古易来说,五艘楼船,真正是物尽其用。莫问佣兵团,原是一座五层高的黑砖塔,故而也称“莫问塔”。朔月佣兵团,则位于“朔月湖”湖心处,由五艘常年停泊不动的大船组成。五船的功用,完全照搬“莫问塔”的一至五层。
妙处在于:相较于拔地而起的砖塔,湖中的客船多了一层隐秘。谁也不知靠近大船的“小叶舟”是从何处驶来,舱内坐得又是何人。
不妙处在于:残影在“莫问塔”一到五层流窜,十分便捷。而古易在五船之间摆渡,则要繁琐许多。
当年“凉帝国”开凿“丰临运河”,引“泽聪湖”之水入“默海”。同时也在运河两侧开出十数条支流。十数支流,分别引向三处洼地,形成三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最大的一湖,取名“云湖”。中、小两湖,取名“满日”与“朔月”。
时至今日,“云湖”仍是云湖,“满日湖”仍是满日湖,而“朔月湖”三字则有了全然不同的含义。“朔月佣兵团”声势之盛,可见一斑。
自从“朔月湖”湖心的五艘大船,换成了五艘“巨型楼船”,湖中来来往往的小叶舟便络绎不绝。这当然不是因为“丰临城”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买凶杀人”的需要。只是因为:五船之中,那艘功用相当于“莫问塔一层”的楼船,也就是根本不做“见血勾当”的那一艘,只需付“铜钱五十文”便可登船赏玩。
散客们的嚣嚷喧哗,使得小小“朔月湖”不再如往日那般阴气森森。似群鲤一般自“河道支流”鱼贯而入的无数轻舟,也让那些“真正来做生意”的小船变得更难追索。
…………
就在“木叶商团”设立后不久,对“探海”一事毫无兴趣,也根本没有参股的“慕冬阳”悄然离开“丰临”。六个月后,带回两人。一是躲在“夕霞山”避祸的幼女“慕雪”。另一位,是远在“枯荣城”的西域刺青师“粟宓什”。
“慕冬阳”费了一番唇舌,终于让“粟宓什”相信:只要“慕衣舍”肯花心力,定能让来自西域的“刺青”之艺在民风更为守旧的“南方”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而“慕雪”也成了继“鬼蛾”之后,“粟宓什”在中原的第二个弟子。准确来说,是第三个。但“慕雪”此刻尚不知晓“木青儿”这位“师姐”的存在,“粟宓什”也没有提及。
归途之中,马车厢内,“慕雪”便已决心:一定要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薛棠”变成师妹,虽然她本来就是师妹。“慕雪”当然知道,以“薛棠”家教之严,刺青绝不可能。就因为不可能,才更有趣。
“师父!”慕衣舍总号的包厢内,鬼蛾顾不得“粟宓什”是否窘迫,狠狠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喜极而泣:“我以为……要很久很久都见不着你了。”
“粟宓什”也想念鬼蛾。他很孤独,因此他对鬼蛾的想念,甚至超过鬼蛾对他的想念。但“粟宓什”与鬼蛾不同,他不擅长用“绘画”与“刺青”之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只是伸出右手,拍了拍鬼蛾的后背,轻声问道:“小蛾,你好吗?”
放脱师傅后,鬼蛾感激地望了“慕冬阳”一眼。来不及抹泪,便又看向站在慕老板身侧的“慕雪”。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近看之下,漂亮到触目惊心的美人。然而瞧着瞧着,眼中又多了几分古怪。
“小妹慕雪,见过师姐。”慕雪对着鬼蛾,以武人之礼盈盈抱拳。语声清脆,目光明媚。
“见过……咱们是不是见过?”鬼蛾没有回礼,也没有点头。如果那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记忆无错,上次相遇时,这女人朝自己拔过剑。
“嘻,师姐好眼力。我那日一句话也没说,还想着…师姐应该认不出我呢。”慕雪顽皮一笑,眼中没有半分敌意。
“哼,那个骂我贱种的,左数三格,站的就是你吧?”数年之前,夕霞山中,残影记下了场间每一人的面容。而鬼蛾,记住了最漂亮的几个。
“哈?我自己都记不得‘那日’是站在何处了。师姐,咱们一事归一事,分开论好不好呀。‘夕霞山’中,我是拿剑指了你,可那是门派间的冲突,未得师命,我不能擅自给你赔罪。
但是呢…我觉得哈……咱们两派之间,说是有些小怨却无深仇,不过分吧。而且…再者呢,咱俩又不是宗主、不是掌门的,你看这嫌隙…是不是又淡了一层?归根结底,落到咱二人身上,我就是拿剑指了你一下嘛。瞧在师傅面上,师姐你就宽宏大量,认下我这小师妹吧……”
鬼蛾原就没打算为难对方。只要生得美,她连那“烧得自己满地打滚”的冥烛都能容下,更何况是冤仇更浅,皮相更好的慕雪。
慕雪说话时,鬼蛾一直目不转睛地瞧她。心中只觉得:天呐,这简直就是个会笑的“寒星”。其实,慕雪的容貌与寒星并不相近。寒星像狐,慕雪像鹿。但鬼蛾看见慕雪,就是第一时刻没来由地想到寒星。
听着那娇俏可人的央求……扮出一脸怒意的鬼蛾,心神早已摇荡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她没能憋到对方再求,终于忍不住嗤地一笑,随即毫无威严地蛮横道:“以后买你家的衣裳,收不收银子啊?”
“不收,当然不收啦。”
“那珠宝呢?”
“不收,不收。”见师姐得寸进尺,慕雪笑得更甜。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鬼蛾是在逗她。却没承想,师姐是真惦记白拿。
不久之后,当慕雪惊奇地发现“小蛾师姐”真的仅凭几枚宝石、几支珠钗就能收买时,她高兴得不行,只觉再好也没有了。很快她又发现,珠宝可以,字画不行。或者说,师姐对珠宝是真心喜欢,而字画……她只在乎价钱。
…………
鬼蛾没想到,慕雪居然也逛自家的衣舍,而且逛得十分起劲儿。
“慕衣舍”十三分号,一间如小宴厅般宽阔的包厢内,慕雪几乎试遍了店面中的所有服饰。对她来说,前年的旧款也是新款。“夕霞派”再如何豪阔,毕竟是在山上,要买新衣,还是多有不便。
头次上山学艺时,“慕雪”曾建言将“慕衣舍”与“慕光阁”直接开到夕霞山去,反正价钱再贵个几倍,那些师姐、师妹们也买得起。“慕冬阳”欣然应允,但“仇诗迈”拒绝了。并非“夕霞仙子”不喜欢“慕衣舍”的东西,相反她喜欢极了。只是……这实在不成体统。高门大派,总归还是要有些不近人情的庄严。
“薛棠”靠坐在软椅之中,右拳抵着脸颊,慵懒又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在“换衣室”出出进进。包厢内的“换衣室”有三间。但“薛棠”始终不能习惯在卧房以外的地方脱衣服。因此她看中什么,会直接让人送到家中。试到合意的,再由“顾小莞”去到“薛园”为她量身裁剪。“顾小莞”是“慕衣舍”最好的裁缝之一,她不纯是个干活的工匠,新款“衣饰”与“珠宝”的设计中,也有她的心思。
试衣的那两人,终是内力更为浑厚的“鬼蛾”败下阵来,瘫坐到“薛棠”左手边的软椅中,食中二指揉着眉心,闭目娇喘。试衣这事,耗的不是真气,而是心神。
“真不当我师妹吗?再想想呗。”鬼蛾语带疲惫地撩拨道。方才,在慕雪的撺掇下,薛棠已看过了完整的“暗域荆蝰”。她的反应,跟当年的云洛很像,只是没那么一惊一乍。
鬼蛾与慕雪都瞧得出,薛棠自己也没想掩饰——她的确被那一身诡异的斑斓吸引。但当二人问她想不想尝试,她毫不犹豫,断然拒绝。薛棠的顾虑,与云洛相似,又与云洛不同。云洛怕的,只是母亲手中的戒尺。而薛棠,她自己心中有个方圆,或者说…囹圄。
身为薛家的女儿,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两个任务,就是“不给薛家丢脸、不给薛家惹祸”。读过太多书的她,当然清楚这是何其可悲的宗旨。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她认同。越长大,就越认同。薛家,作为横跨两个纪元的古老豪族,它的腐朽和沉重,不是压在子孙后代的肩头,而是早在娘胎之中,便已溶进他们的血液与骨髓。
“抱歉,不可能的。”薛棠望着鬼蛾,答得很十分诚恳。仿佛这是她第一次拒绝,而不是一天之内的第四次。
这一日,也是鬼蛾第四次见到薛棠。头一次,是在薛园“阅闻斋”的密室。其后两次,都是商会、宴厅这样的虚伪场合。薛棠总是安分地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更不会出任何风头。鬼蛾对这乍看并不如何漂亮的女子也一直没什么兴趣。
然而今日,几个时辰相处下来,鬼蛾慢慢发觉:薛棠虽不算漂亮,却有种莫名的媚惑。绝非青楼之中,高品伶人最为擅长的“欲拒还迎”。而是那种……因其不可亵玩,反而让人愈发想要亵玩的媚惑。
“我发现,身上有了刺青之后,衣饰的搭配会比先前困难许多。”鬼蛾落座后不久,慕雪满眼兴奋地一边说着,一边坐入侧对二人的另一张软椅。她要试的衣裳还没试完,此时就只穿了一身堪堪遮掩私密的轻薄亵衣,旁若无人、肆无忌惮。慕雪当然知道鬼蛾是个怎样的人,她不在乎。既不蓄意勾引,也不刻意回避。以往同薛棠一起时怎样,如今多了鬼蛾,依然怎样。
“侧颈、手腕两处,动起来时会露出浅浅一抹,如果穿‘武人装’,足踝也会。如此一来,‘刺青’和‘衣裳’的色彩交叠,就极有讲究了。搭得不好,会像个怪胎。若搭得好,那就是画龙点睛的妙笔!”
慕家两个女儿,长女“慕雨”得到了父亲经商才能,而幼女“慕雪”则承袭了父亲对于“图案与色彩”那与生俱来的敏锐,甚至犹有过之。此时慕雪根本没有刺青。但她试衣时,却生生凭着想象,将鬼蛾的“暗域荆蝰”移到了自己身上。
“发型、衣裳、配饰。一套装束,无非是这三样的组合,多了刺青,就变成四样。也可以说,是肌肤与衣裳之间,又多了一层衣裳。”慕雪眼中闪着光,一张小嘴巴巴说个不停,似也不需旁人回应。
“哎…真想知道,是怎样的天才头一个想出这样的主意。可惜师父也不清楚,只说这技艺十分古老,在‘西域’那边已快要绝了。这么了不起的东西,居然快要绝了!那些西域人都是傻子吗?”慕雪说到激昂处,竟全不顾及这一句怨怼同时冒犯了父亲、师傅两人,还顺带剐蹭了自己。
薛棠忍不住轻轻一笑:“慎言呀。这屋内,可就你一个傻子。”
“嘿嘿…”慕雪也知自己说瓢了嘴,嬉皮笑脸道,“你俩可不许告我的刁状。”
“等师傅画好图,我给你刺,成吗?”鬼蛾没有笑,她望着“慕雪”窈窕到几近妖魔的身姿、细嫩到几乎透光的肌肤,痴痴问道。
“师傅同意就行。”慕雪对“小蛾师姐”的手艺不是特别放心,于是她在心中,默默说了后半句:“反正…万一你没刺好,过些年也能褪尽。”
真正让慕雪忧虑的,是另一件事:她几乎可以断定,父亲和师傅迟早会发生冲突。她坚信父亲的想法是对的,或者说,她确信父亲会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想法。可越是如此,就越心疼师傅。念及此处,慕雪也不再笑。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薛棠察觉到了这份凝重,却不知是什么缘故。见二人一时都没再说话,为免尴尬,她索性换了个新的话题,侧头望向鬼蛾,温声道:“我打算…写一部书。书里有你,可以吗?”
“啊?”
“啊?”
这话头转得突兀,慕雪、鬼蛾同时一惊。
“啊”过之后,慕雪仍是满眼好奇,鬼蛾心头却猛然一沉,暗叫道:“去你妈的,不会要写我尿裤子的事吧?”
“什么书啊?写什么的?”终是慕雪抢在鬼蛾之前,开口询问。
“‘房顶的鞋子应该归谁’。这事,各大书院已论了小半年,延展甚广。两个月前,讨论到‘捡回来的牛粪,是该归牛的主人,还是该归收集牛粪的人’。近段时日,已经开始争辩‘世上第一个拥有财货的人,究竟是如何拥有,又凭什么拥有’。
我琢磨着,‘无主之物的归属’应是个挺重要的问题。而且,这原该是‘商贾’最常遇到的麻烦,现下却主要是‘文人’在吵。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人家,我觉得,生意人来谈这些事,会更有着落一些。”薛棠不紧不慢地轻声道。
“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呀。”得知薛棠要写的内容后,鬼蛾反倒有些失落。她当然容不得薛棠将自己的糗事写进书中,可怎么也没料到,主角竟然是她的鞋子。心中一起一落,总感觉自己被人耍了。
倒是慕雪若有所思:“小棠,你这野心……可不小啊。”慕雪读过的书,远没有薛棠那么多。但她隐隐约约也能觉察到,这事若当真论明白了,此书该有怎样的分量。“这书,得有多厚啊?名字取了吗?”
薛棠浅浅一笑:“都还没动笔呢,哪知会有多厚啊。反正一时半刻是写不完的。名字…没细想过。可能叫《拓殖》吧。”
“哈?什么鬼名字呀,叫这…能有人看?”鬼蛾毫不遮掩自己的一脸嫌弃。她不太希望自己的名字,或者说,自己的鞋子,出现在这么难听的一部书中。
“名字,不要紧吧。想有人看的话,手抄一遍给一两,背诵下来给十两,不就成了。”轻描淡写的一语,让鬼蛾这个见过不少银子,也贪过不少银子的人,对“豪富”一词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当然不会想到,正是凭借这部书稿,“鬼蛾”这个名字在几万年后的人世间,依然留有一道浅浅的印记。只不过,没有人在意这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女孩儿,更没人想知道,那女孩儿是否尿过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