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云降

十一天后,安涅瑟城。汇集了“鹰之国”九成以上军资的四万精锐,在首席执事索菲娅的率领下,倾巢而出。

御驾亲征。索菲娅已经不是女王,但对所有鹰军将士而言,这无疑就是御驾亲征。

鹰王守国门,鹰主领雄师。此情此景,就算是军中那些不信鹰神也不想为谁而战的老兵油,亦无法自制地升涌出短暂的豪情。女王不在乎短暂,因为这场赌上了全部国力的决战…注定不会长久。

鹰王守国门,可能快要守不住了。圣军在挖洞,好多好多的洞,已挖了好些天。将近两个月的对峙,让左路圣军彻底放弃了“攀城”的念头。对面的男巫,是一种颠覆了兵家常理的存在。

攻城战中,尤其是无法断绝对方补给的攻城战中,“巨型军械”往往是成败的关键,亦是强国与弱国的分岭——道理都懂,你造不出来。就算你造出来,也没我多,更没我好。

巨型军械,难造难破。这是过往万年从未有人怀疑过的常识。然而对面穿黑衣的男巫,颠覆了这个常识。千万枚铝币换出的军械,只值一鞭。杀一个大头兵,是一鞭;毁一辆云梯车,也是一鞭。

左路圣军的主将们,迟疑再三。最后终于在得到“伽坦杰”的书面首肯后,做出决断——强行穴攻。如战损超过七千还未得手,即刻转进,绕行黎黎要塞进入敌境。

单以兵事而论,如此黏黏糊糊的部署可谓荒唐。一个小小要塞根本容不下六万兵马,既然七千止损,则“强攻”与“绕道”完全可以分成两路,同步进行。然而圣军不是寻常军队,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浩浩荡荡地来,然后灰溜溜退走。就算真的退走,那也不是“退”,而是“转进”。转个头,再前进。

其实“穴攻”与“转进”的首肯,左军主将们早在十几天前就已收到。但他们不接受。并未聚集在一处的他们,默契地几乎同时再一次派出传讯兵,逼迫伽坦杰将“首肯”落于纸面,加盖印章。

实际上,“穴攻”与“转进”或者其他任何决定,根本无需伽坦杰同意。正因如此,他们更要逼迫伽坦杰“签字画押”。圣殿的法令是“缓进”,可没说让“退”。万一圣殿不认可“转进”的说辞,谁来担责?

在塞维格眼中,伽坦杰只是名义上的统帅,但在圣殿眼中,名义上的统帅就是统帅。主将们分别且同时第二次派出传讯兵,实质乃是逼宫。白纸、黑字、红印,我们的“请示”已经拓印留档了,你的“回执”在哪儿?有,你就得负责;没有,你就是渎职。

塞维格元帅当然能看懂这种肮脏,可他事后知道了又能怎样?赫法执事说不定也能看懂,可“大事不决问统帅”有什么错?这是其一。

左军主将们的肮脏,更有其二:虽然圣军安排了三倍数量的“假将营”和十倍数量的“假传讯兵”,可这样反反复复的次数多了,你不怕被巫女找到吗?怕,就赶快回信。白纸、黑字、红印。

如果“伽坦杰”知道后面的全部,他绝不会同意“左军六万人马”堵在那边挖洞!然而事情是一件一件发生的。

得知“安涅瑟城”有大股敌军涌出,他第一时刻并未想到求援。那边的“穴攻”即将开启,“绕行”未必更快。更重要的是:原地据守的圣军根本就是铜墙铁壁,武装到牙齿的圣兵根本就是钢皮铁骨,怎么可能被歼灭呢?

据报对方来军约有三、四万,实数不详。具体数目重要吗?几万大军摆开阵列,明枪明马,鹰骑传讯还有屁用?至于那些蜂罐,每天最多几百只,能命中的也就几十。即便不是圣军,即便是没有神卫督战的托托莫军…难道还怕了这个?

圣军不想决战,那完全是“赫法”的意思,“伽坦杰”可不怕。他想决战,已经快想疯了。只是他永远不会像“沙利文”那样将心思挂在脸上,更不会蠢到说出来。拖得越久,鹰军越强,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拖得越久,自己越容易犯下“军事以外”的错误,这才是真正严重的问题。

“圣令”永远是对的,如果圣令不对,就是整个世界错了!圣令…永远是对的。您的圣令是“缓进”,我一丝不苟地执行了。现在鹰军主力逼上门来,圣军面对污邪之众,无论如何也没有逃跑的道理。决战,不是我挑起的。

我,伽坦杰-托托莫,竭力执行圣殿的法令,缓进。

我,伽坦杰-托托莫,誓死维护圣殿的荣耀,不退!

伽坦杰懂得太多“战场以外”的事,也因此攫取到很多“军功以外”的实惠。他有一句只说与长子,严禁外传的家训——永远不要将战争的胜利,等同于将军的胜利。

伽坦杰懂得太多“战场以外”的事,因此他能够设身处地,体察到“鹰王”乃至“巫女会”的困境。与“沙利文”不同,他不止明白拖延对圣军的危害,更明白拖延对异教的危害。

伽坦杰懂得太多“战场以外”的事,因此尽管他直觉上隐隐有些不安,还是理所当然的认为:鹰军主动出击,实乃逼不得已。

他的判断无错。鹰军的确是不得已,万不得已!若非万军瞩目,“身披银灰亮甲,端坐高头战马”的索菲娅,这一路恐怕会边走边哭。

他的判断有误。鹰骑,有第三种用法!低飞,在长弓仰射的杀伤范围内,有如云降一般的…低飞。

鹰骑的武器仍是蜂罐,然而近地飞行时,几乎百发百中;

鹰骑的武器仍是视野,然而近地飞行时,她们可以无比精准地捕捉到“军令传递的枢纽”。

百乘鹰骑飞至。目标不是主将,不是偏将,不是营将。是“营”到“小营”之间的“传令班”。万军对垒之际,她们的职责是在极短时间内,同时扰乱敌军各营的指挥!

极短时间,她们只能扰乱极短的时间;同时,她们必须做到同时。否则,就是白死!

即便是笼罩着圣光的塞维格军,即便是整个红土大陆最擅长“各自为战”的塞维格军,也绝不可能擅长到“小营”这种层级。一个小营约三百人,在万人规模的会战中,他们只能知道“现在该做什么”,绝不可能知道“下一步干什么”,更不可能在全局视角下搞清楚“上一刻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利爪,也是末梢。再灵巧的双手,如果每一个节指都被打断,也决计握不成拳。

乌钟、铜钟、号角、银锣、铁哨、军旗。这个时代的战争,传令只能依靠这些东西,所谓“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不过是一具动作更快的僵尸而已。

乌钟、铜钟、号角、银锣、铁哨、军旗。鹰骑需要用眼睛和耳朵寻找的,也仅仅是这些东西。鹰骑与鹰骑之间,有着百年的默契。毒蜂与毒蜂之间,却没有协同一说。因此在圣军的“小营将”听来,军令不是消失,而是乱了、混了、听不懂了。就短时间内的影响而言,这比军令直接消失还要麻烦!

没有军令,“小营将”才有“想”的资格和“想”的余地。有军令,听错了斩!听不懂,亦斩!

以圣军装备之精,战力之强,即便此等情形下,仍有无数的“局部”是圣军歼灭或击溃了鹰军。然而正如“伽坦杰”所言,战争的胜利,不等于将军的胜利。小营的胜利,也不等于战役的胜利。

暂时击退了敌军的小营,往往是侧耳迷乱、四顾茫然;往往在捕捉军令的过程中,又被新冒出的敌军剿杀。亦或者运气极好,成了漏网之鱼,但这同样延误了驰援友军的战机。

“威尼安,不怕。妈妈陪着你。”灰白羽翼被无数箭矢洞穿的雄鹰,名叫威尼安。一年零九个月前,正是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小家伙,载着莫维坦冲破云霄;更是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小家伙,将坑死妈妈的凶徒…送上神座。

“赞颂鹰神!”遣着摇摇欲坠的雄鹰,悍然冲毁敌军重骑前的最后一刻,威尼安的“妈妈”塔卡丽仍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牺牲,只为了成全另一个男孩儿的妈妈。

“恶妇,烂婊,贱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一种水,养百样人。带着刻骨怨毒俯冲向一顶巨大军帐的,是三年前刚刚成为鹰骑的“莉索妠”。她咒骂的对象,是她曾经的女王,如今的神官,索菲娅-埃博拉。“你不是御驾亲征么?我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你在哪儿!”

莉索妠不信仰鹰神,包括翼之厅里那个丑陋的图腾,和后来的“雷神之眼”,她统统不信。没有人知道“莉索妠”的想法,更没人听清她此刻的呐喊。她将和“塔卡丽”一样,成为英雄。她的名字将刻上丰碑,受千万人敬拜,然后遗忘。

一种水,养百样人;百样人,归一条路。她是鹰骑,违抗或背叛女王,是永远不存在的选择。别人失去了一层身份,还有另一层。就算失去了所有身份,还能双腿可以逃亡,还有双手可以劳作。她是鹰骑,永远只能是鹰骑。如果不是,就什么也不是。

野战无敌。在中原的古兵书上,这样的说法通常是指凉帝国的“重甲铁骑”;在沃夫冈伽,则指“战象”。水泽地型中,战象是除鹰骑之外,移动最快的兵种。

它们平地冲刺的速度不及轻骑,但能渡水。即使披着象铠,载着驭象师、弓箭手和长戟手三人,仍可轻松渡水。象铠比板甲更厚,相较于雨象的体型,却比皮肤还薄;三个人,对雨象而言也几乎没有重量。这意味着,只要决心舍弃步兵的护持,象兵能在整个战场内“直线穿插”。

舍弃步兵护持,纯以“孤象队”撞入敌阵,是违背战争常理的。但如果对方的指挥已经混乱,如果只为了“加剧这种混乱”或“延长混乱的时间”,则完全合理。如果不在乎战象的死伤,如果不考虑下一场战役,如果把这一战当成“最后一战”,则完全合理。

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战。“黎纳要塞”尚有圣军六万,“黎黎要塞”一万。然而鹰骑的陨落已成定局,此战若不能完胜,鹰军将彻底完蛋。逼迫对方退守“黎黎”,是绝对不行的。他们必须凭借水泽带“难进难出”的地型,将五万圣军全歼在这儿!索菲娅连云鹰都已押上,雨象…算得什么?

“结阵!守御!”圣军某“小营”下属的三个“步兵旗长”之一,在击退了一波鹰军之后,吹出“一长三短”,代表上述令语的四声军哨。他的长官没听懂来自“大营”一级的号角,于是…旗长也没听到来自“小营”的军锣。

如果旗长知道整个战场发生了什么,尽管这不可能,但如果他知道,那他就会明白:此时正确的选择,是往后退、往回缩。然而就算他开了天眼,看清了全局,那个所谓正确的选择,他也未必敢做!

没听到军令的情况下选择原地固守,如果是真的没有军令,旗长无罪;如果是有军令但没听懂,军法杀他一人;若选择后退,逃兵的罪名一经坐实…会死全家。

逃兵死全家,这是沃夫冈伽的古法,无分圣军、王军,无分南境、北境。然而身为一名士兵,逃与不逃,却不全是自己所能决定。比如,此刻正朝不知道是哪个方向隆隆奔跑的…圣象兵。

转进,是雨象“霍克”对自己下达的军令。刚刚它的表弟“瑞克”不幸被乌蜂蛰伤了鼻孔,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嚎。“霍克”不知道表弟痛在哪里,但它明白,表弟受伤了,下一个很可能轮到自己。

雨象野战无敌,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聪明。或者也可以说,最大的问题是不够聪明。如果它和背上那名正在声嘶力竭安抚自己的“驭象师”同样聪明,一句“杀你全家”就能让它立刻勇敢起来。无知本身…也是一种保护,正因为“霍克”理解不了什么叫做“株连”,它的父母妻儿才永远不会被株连。

战争中,雨象受惊奔逃是常有的,只要能及时归队,驭象师通常不会以逃兵论罪。或者找寻不到原队,随便归入己方另一支队伍,多半也能免死。怎奈和其他雨象相比,“霍克”实在是太聪明了。

如果生在马戏团里,不论多大的团,这个小伙子必是头牌。别的雨象逃命,都只会跑出直线,“霍克”不同。跑到一半,它拐了个弯,游进了左边一个抬眼望不到对岸的大湖里。

“霍克”背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主人,和另外两个见过但不太熟悉的男人,往对岸游。雨象的目力不及人,耳力却好着许多,快到岸时,它尚未看清,却听清了岸上的喊杀,于是它又一次“转进”,不紧不慢地朝湖心游去。

雨象不能长久生活在水中,但脚不沾地连续游泳五、六个小时毫无问题。如果它没有很用力地游,只想在水里待着,十七、八个小时也不为难。“霍克”登岸时,决战早已结束,就连“清扫”都进入到“第二阶段”。

正常来说,胜方对战场的“清扫”共分三个阶段:补刀、归拢物资、清点尸骸。“霍克”是否聪明到连这个都懂?他的主人也说不清。或许只是因为“第一阶段”的氛围依旧肃杀,或许只是因为“第一阶段”岸上仍零星传来惨叫。总之,“霍克”的决断又一次救了主人的性命。

鹰军的目的是“全歼”,如果“霍克”在“第一阶段”登岸,它自己也许能活,主人必死无疑。唯有到了“第二阶段”,鹰军确认了战场绝对安全,甚至已经不将此地视为战场,霍克的主人才有“被俘”的机会。

“驭象师”的宝贵虽不及鹰骑百一,在军中也属顶尖人才。但凡没有当场被杀,带回去后通常可以活命,假如他肯投降的话。

圣军溃败,对“霍克”而言无关紧要。不论归入哪军,它都是一头聪明绝顶、胆小如鼠的战象。对“霍克的主人”而言,则意味着没人能够分清他到底是逃兵还是英烈,毕竟“清扫战扫,收捡名牌”的永远是获胜一方。

五万圣军,受困于“水泽带”的复杂地势,难以四散,近乎全灭。其中约有四万人死于“混乱中的踩踏”和“溃败后的逃杀”。更有大批穿着铁甲的圣军被逼入水潭,溺毙而亡。

四万鹰军,死伤七千。鹰骑坠亡七十二。其中大约一半死于战场,另有一半死于归巢途中,它们翅膀受伤,没能坚持到家里。“近地飞掠”后仍顺利归巢的二十三只云鹰,亦有六只翼上带有零星血洞。羽箭“穿透了”它们的翅膀而没有挂在上面,这是一种幸运。

去到战场,却未携蜂罐,也不曾低飞的鹰骑,共有六乘。留守鹰巢不曾起飞的,另有四乘。不是抽签决定,因为她们十人是所有鹰骑中最善于观察战场,也是口齿最伶俐、脑筋最清晰,最能将心中图景化成语言,完整表述的十人。她们是包括黄土在内的整个世界最顶尖的游哨,或者叫…鹰哨。她们在领地之内归集、传递情报的能力,远非旱、蝗可比。

…………

决战同日,黎纳要塞。这是三天之内,圣军发起的第二次穴攻,叶玄并不清楚对方的“停损之线”乃是七千,更不知道无论成败,这次穴攻将会是最后一次。他只知道,或者才知道:上一次折损两千、无功而返的穴攻,仅仅是为这次所做的铺垫。

上一次穴攻仍有“云梯车”和“眼罩兵”的配合,但云梯车总数很少,且全部有过“维修”的痕迹,他以为对方实际已经放弃了“正面”,他以为正面的强推,只为了将“男巫”本人留在墙顶。上一次穴攻,内腹破开了四十几个坑洞,他以为那些就算不是全部,也是大多了。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两天前的那一次,仅仅为了评估“被探明、有伏兵”的洞口大致占比几成。仅仅为了让男巫相信“正面”是安全的。

男巫没有识破,也没有中计。圣军希望第二次“真正的”穴攻开启后,男巫可以跳入墙内,用长鞭去清扫那“突然破开的三十几个”相隔很远的“真正的”洞口。是的,这一次破开的,才是真正的洞口。两天前破开的那些,全部都是工兵故意制造的“脏洞”。

脏洞的意思,就是工艺有着严重瑕疵,非常容易被对方工兵提前探出,然后引兵设伏的,不合格的通道。然而…圣军工兵眼中的“瑕疵品”,其水准甚至还略高于“尼昂要塞”战役中,达达利军工兵所制出的“完品”。

脏洞被探出的比例,堪堪只有七成。这代表那些“真正的通道”大部分都是干净的,这意味着那些“真正的通道”即便曾被标识出来,事后也很可能被敌军认为属于“误判”。如果他们想挖开看看,多半会以为真是误判。圣军工兵“单日掘进”的速度远远超出普通王国军的常识,反过来说,洞口的“厚度”也是。

实际上,这等水准的“精锐工兵”哪怕在圣军中也极罕见,完全做不到每个“兵团”各配一营。只不过眼下的局面是六万圣军,十二个兵团淤积一处,那两个最精锐的“工兵营”之一,就在此间。

男巫没有识破,也没有中计。叶玄对“穴攻”的认知就停留在“尼昂要塞”。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凡事追求冗余。他认为圣军的工兵肯定比达达利军厉害,厉害一倍,甚至两倍,也就到头了吧。人在地底,还能如何呢?况且这里的土地比尼昂要塞坚硬得多。见识限制了想象,因此他没能识破。

之所以没有中计,只因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穴攻的坑洞是分散的,数量难明的。“打地鼠”这种事,一个“蝗灾”比一队“轻骑”强不了太多。一个洞口冒出五十人,谁也不知道后面是一百、三百还是一千。轻骑不知道,蝗灾也不知道。

对付穴攻的唯一办法,就是“迅速扑灭所有洞口”并“剿杀钻出来的所有敌兵”。这是需要“众人”完成的事,混入一个武夫并无大用。相比之下,他还不如守在墙顶,以避免城门从内部被人打开。

他知道自己分身乏术,然而只有事到临头,才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分身乏术”之苦。

正面,能放毒烟的云梯车、不怕毒烟的眼罩兵,比两天前的上一次多出四倍不止。云梯车探出的长臂收放自如、严丝合缝,半点没有临时修补的痕迹,是全新的!当然,如果他清扫过第一批“残车”之后就转身跃入墙内,便没有机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扫过二批之后,墙内的情形已然不妙。踌躇良久,他将早已决定的事又重新决定了一遍:原地不动,守着高墙与城门。于是…他有幸见到了第三批云梯车。圣军无法凭借“资源的堆砌”突破某种边界,但他们资源充裕的程度实在令人发指!

男巫被仿佛毁之不尽的巨型军械粘在墙头,不得两顾。第四批云梯车不再喷吐毒烟,攀梯的士兵不再佩戴眼罩。这并非耗竭的缘故。只因叶玄身后,已开始零星冒出完全不属于鹰军制式的“耀黑色鱼鳞甲”。不多时,零星转为汹涌。墙外的巨型军械一如既往被男巫压制,他所守护的高墙却已从内侧失陷。

墙内,三十多个新破开的洞口,已经有六处被乌云一般层层叠叠的“黑甲”包裹起来。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掘出了能够“迫使重骑降速”的浅沟,浅沟后面,是“铁壁一般的盾阵”伴以“茂密如林的拒马长枪”。

是的,长枪!狭窄地道内根本不可能携带的…长枪。五脒有余的拒马长枪,可以拆成三截,可以迅速拼装。这本身并不惊悚,恐怖之处在于,以如此方式拼装起来的长枪,竟真有“拒马”之效,真能挑翻重骑而不崩断。圣军没有内力,五脒长枪,必是木杆。拼装衔接处,足以承受重骑降速后的冲力,这是何等精湛的工艺?

被黑甲层层包裹的地洞内,源源不绝溢出更多黑甲,进而幻化成更加浓郁的黑云。“天壳破碎,魔煞侵涌”,一时间,清尘编造的秽史仿若成真,只不过倒转了乾坤,只不过…正在由敌人书写。

紧接着,第七个洞口被黑甲成功占守,第八个、第九个……墙内、墙外乃至墙顶,已是连绵成片的乌黑。

高墙顶端,一枚不属于乌云的黑点仍在顽抗,一条不属于圣军的黑鞭仍在挥扫。钢矛难透的耀黑色鱼鳞甲片,在长鞭兜转下如残羽纷飞。碎甲四散,红浆崩溅。

“天壳破碎,魔煞侵涌;默海倒灌,以补天缺。”若说墙内圣军宛如溢涌之魔煞,则墙顶之上,黑鞭卷出的漩涡才更像天缺,墨色的海水…正在补它。

七十个心跳过后,黑鞭停转,黑影撞破黑幕,飞蹿上左侧山脊。将六万圣军阻挡在国门之外已两月有余的黎纳要塞,沦陷。

“占领”的错觉只维持了不到半个小时,圣军将领们愕然发现,要塞的攻守仍未结束。“男巫克制军械,对汹涌如潮的大军无能为力。”圣军的判断没错,只疏漏了一点:人间最大、最重的军械不是云梯车,而是闸门。

向外凸起的“瓮城”共有两门,与“要塞主墙”平齐的那道,才是真正的门。它的背后,才是真正的敌国内腹。与左右山壁相连的要塞主墙,底厚十六脒,顶宽十二脒。对开的木门内侧,重逾六千斤的“闸门”嵌入地表,深达数脒,妄想凭人力在下面硬抬,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是众人合推置于墙顶的“巨大绞盘”。绞盘当然已经毁了,对圣军工兵而言,这不算问题。然而…男巫还在!

男巫缩在山脊,人力不可攀登的山脊。绞盘修到一半,他便以盾阵、枪林、箭雨皆无力阻挡的鬼魅身法欺近中枢,随手几鞭将绞盘毁去,而后又以盾阵、枪林、箭雨皆无力困陷的鬼魅身法…飘忽远遁。头顶烈日由“偏东”变成“偏西”,这样的事情已反复了四次。一巫当关,万夫难开。

城门。高墙内外皆被圣军所占,就是打不开城门!开不了门,高头战马和重型军械就入不了境。圣军并不了解墙内更深处的具体情形,如果只有步军,该怎么办?要强行深入,想办法与另一路汇合吗?会不会被战象和重骑歼灭在半路?没有马匹,只靠双腿,“游哨”也属半废,那就更容易被战象和重骑歼灭在半路!

若要放弃墙顶的“绞盘”,则拉起闸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在闸门表面,以及闸门上方、侧方的石墙钉入无数枚极粗大的钢钉,让工兵沿着石墙,造一个全新的“外置绞盘”。这对工艺的要求太高了,就算是圣军的工兵,没有十天半月也完成不了。而且这有用吗?外置绞盘也是一鞭即毁。要塞攻守两月,男巫从未跳到过城墙之下,可他真的下不来吗?

挖坑。另一个绕开闸门的可行之法,是挖坑。要塞除了男巫,已没有正经的守军,完全可以明目张胆,挖一个“足以塌陷墙角”的巨坑。六天,这样的工程,至少需要六天。来得及吗?

左、右两军沟通,骑兵传讯需从“黎黎要塞”处兜圈绕行,受马力所限,此时的“左路圣军”只知道“安涅瑟城”有大股军队涌出,并不清楚决战就在今日,就在此刻!他们更不清楚“右军”将在一个大时内全线崩溃,两个大时内全军覆没。

“穴攻”与“决战”同日开启,并不是商量好的。但安涅瑟城“四万鹰军”倾巢而出的时机,与鹰骑察觉到“挖洞”的迹象有着不小的关联。如果可以,他们原本希望与“五万右路圣军”在“水带泽”中的僵持再持续十天。因为十天过后,被“雨露”感化的六千名原施沃茨军轻骑,就能增补进鹰军的队伍当中。

盘坐在山脊圆石上调息的叶玄知道更多,但不包括未来。鹰骑会在每日晨曦将最新的情报空投给他。如果有极重要的事,也可能一天多次。

他不知战况如何,甚至不清楚决战是否已经结束。叶玄必须坚持,坚持到让他“无需坚持”的理由从天空落下。

当日傍晚,一乘鹰骑在残阳的余晖下盘旋嚣叫,将守在山脊观望的叶玄引至山巅。铜罐中的字条,诉说着他所企盼的最好的消息,但这不是“无需坚持”的理由。鹰军溃败才是。

现下鹰军大胜,他更需要确保“黎纳要塞”的闸门紧紧闭合。如此一来,不论对方选择绕行还是挖洞,鹰军都可换出喘息的余地。

隔日下午,三千疲惫不堪的鹰军“轻骑”奔至“黎纳”近旁,停驻不前,他们仅仅是一道用于“滞缓敌军”的防线。鹰骑的情报表明,已有上万名“黑甲步兵”侵入要塞内腹,绝非强弩之末的轻骑所能硬撼。

又过一日,墙底被挖但尚未显出松动的黎纳要塞,被鹰军夺回。哪怕最精锐的黑甲步军,也无法在这种难以迂回的地方,抵抗战象加重骑的碾压,几轮象征着“力战不敌”而非“望风逃遁”的箭雨过后,万余黑甲顺着搭满城头的云梯,悍然转进。

当夜,五万同袍被敌全歼的消息,传至左军。

…………

“步、骑战损合计七千一。由‘格罗萨城’增补的‘原施沃茨军’轻骑六千已按照您的命令…不,遵循您的法令,拆分成三十组,编入主军。

缴获战马六千五百匹,战象一千两百头,是指无伤或轻微伤,立等可用的。总体而言,我军损耗不大,甚至有增。但需要休整。”安涅瑟城,统领四万鹰军精锐的主将“莫扎克-埃博拉”向索菲娅禀道。他说的损耗不大,当然指仅陆军。至于鹰骑,那是女王的心头血,无需多言。

“伪神左军残部正朝着‘黎黎要塞’移动。你要休整多久?”说是左军残部,实际这一路的战损以军械为主,减员十分有限。索菲娅的问话不是反问,也不是责问。敌方的士气跌至谷地,有可能一击即溃;己方的体力尚未复原,若不能一锤定音,只怕没有再战的余地。确是两难之局。

“请至少再给我十五天,冕下。不只是恢复体力,新编入的骑兵,缴获来的战马、战象,都需与主军磨合。”莫扎克是个纯粹的军人,他不会,也不擅长考虑战场以外的事。然而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战争,这是争夺的神座的信仰之战。从地图上看,鹰之国的领土被圣军侵犯,但实际教廷才是防守的一方。

莫扎克是个稳重的将领。某种程度上他与科摩多很像,严谨、周密,从不犯低等错误,亦永远不会乱起飞智。正因如此,索菲娅将最精锐的四万鹰军交他掌管;也因如此,索菲娅必须御驾亲征,不能在鹰巢遥控。

“派出两千轻骑,出‘黎纳要塞’追击,四天之内带回一千个‘军牌’。办不到,正、副营将皆斩。”军牌,是指藏在士兵衣甲之内,标注他们姓名、身份的小木片,也可能是皮纸。索菲娅的目的,是测量敌军士气衰颓到何种地步。

“左路圣军”已放弃“黎纳要塞”,正试图赶往“黎黎要塞”,与占守那里的“一万右军”汇合。索菲娅要求两千轻骑四天之内往返,意味着轻骑绝不可能隐匿行迹,他们必须狂奔,必须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砍杀。

以敌军装备之精、战力之强、游哨之多,但凡他们还残余一丁点锐气,别说带回一千军牌,那两千轻骑根本就回不来。返过来看,如此不讲道理的任务若能完成……

“副班领,滤纸找不见了。要不…您再去‘轻资营’领些?”圣军,左军某部,炊食班。一名炊兵畏缩着向官长禀道。圣军后勤分“轻资营”和“辎重营”。辎重营主管粮草和军械,轻资营主管药品与日用。

“滤纸?不是昨天刚发吗!”滤纸是个挺昂贵的东西,神卫喝的水,需用滤纸过滤三遍。他们代表圣殿,下沉到小营一级,入军督战。他们赐福伤患、振作军心。他们绝不能拉肚子。

“是,是。最近…总丢东西。不光是滤纸,还有……”失物清单有好长一串,炊兵胆小,起初只说了事关神卫的滤纸一项。

“行了行了,滚吧。”副班领不耐道。

“那…滤纸咋办?”

“等下一批吧!”

“啊?这能行?万一,万一……”万一怎么,他不敢说。

“你当我去了‘资营’就能领来?我只能领一顿骂!哼,你当‘资营’不丢东西?”说罢,副班领悚然一惊,忙朝左近环顾一圈,所幸无人。“我啥也没说。敢乱嚼,把你舌头烤了!”资营管不住军资,这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传这种话…祸乱军心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在一线,告诉我实情。”彷徨、惊怖的氛围,不止在末梢蔓延。主脑也无二致,或说…更甚。问话者,是没有参与攻城,所驻之处也根本看不清要塞的兵团主将之一“赫奇伯-奥西多”。矮桌对面,是他的友军同僚、家族堂弟“赫罗墨-奥西多”。

“你不是看过‘云梯车’吗,那就是实情。我还能告诉你什么?”赫罗墨小心翼翼地反问。

“细节,告诉我细节!告诉我…你亲眼看到的一切。”生日只隔三天,交情胜似亲兄弟的两位“奥西多”凝视着彼此同为蓝深的眼眸。他们都想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些不能用言语交谈的内容。

动摇。赫奇伯从堂弟眼中,看到动摇。他不确定那份动摇是因为难以遮掩而浮现,还是有意不加遮掩的诉说。他不确定自己心中的动摇有多大程度是被对方影响,又有多少透过双眼流露给了对方。

如果厄古斯是“全知”的,则此刻堂兄弟二人仅凭目光的交流,已经足可使他们永远徘徊在“神殿”之外。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神殿”之外,即是“深渊”。然而……二人对此的恐惧,却远远没有达到“理应”的地步。

信仰的坍塌,从紫袍饮水没有过滤开始;从圣军主将们更加频繁地私晤开始。

军团的崩解,从资营频频失窃,却甚少遭遇问责开始;从侥幸逃出水泽带的“圣军残部”盘桓在山野之间,踌躇着应该“往西”还是“往东”开始。西边,是尚被圣军掌控的黎黎要塞。东边…是安涅瑟城。

“咱们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死一次。对不起了,我的兄弟。”匕首刺入副官的后心,拔出前,营将“哈西麦”诚恳致歉。副官是个狂信徒,他认为带着残部与主军汇合是理所当然的唯一选择。哈西麦不能苟同,也不敢讨论。他确信一旦说出真实的想法,被杀的将是自己。

带着一起突出重围的二十多名亲卫投降,哈西麦已经想好了。他不确定投降后会遭遇什么。被处死?或者以奴隶的身份成为某个贵族的财产?后一种的可能更大。一个能识字、能书写且曾经统领过上千人的奴隶;一个曾隶属托托莫军,距成为小贵族仅一步之遥的奴隶,应该挺值钱的。正常来说,这样的奴隶会被安置在某个无法危害到主人的地方,比如农庄、牧园,管理其他奴隶。

另有一种可能,他会被逼改信,而后编入“鹰军”,成为某个偏将或主将的参谋,在不受信任的情形下,替新长官谋算旧主。

无论如何,原圣军营将“哈西麦”已经战死,他的家人将得到王国的抚恤、圣殿的赐福。如果不久的将来,这两者还存在的话。

无论如何,“哈西麦”不能重归圣军。他知道圣军撤退是不可能的,难得死里逃生,且“死”得干干净净的他,没有勇气与鹰军再战一场,没有勇气再死一次。

哈西麦知道很多,但远远不是全部。他并不清楚索菲娅已经拼掉了手中最值钱的一张底牌;他并不清楚那套宛如神降的战法,鹰军没有能力再来一次,至少十五年内没有;他并不清楚…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强弩之末。两天前“水泽带”中的遭遇,将一个错误的观念深深烙入他的脑海——鹰军,是无敌的。

另有一个比死更麻烦、也更严重的问题:“水泽带”一役,圣军全军覆没。可下一次呢?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士气已然崩毁却又不得不战的圣军,有没有可能大批、大批地被俘?有没有可能战到一半,弃甲投降?万一发生了那种事,住在“托托莫城”里的妻子和女儿将被如何对待?已经晋升到“巡城官”的儿子又将被如何处置?

哈西麦已经死了,英勇而荣耀地战死。他不能复活,不能在如此危险的局面下复活。只要自己死了,将来的“托托莫城”无论是治、是乱,家人总有希望。“巡城官”是个极好的职司。尤其在他愈发笃信“圣军必败”的情形下,“巡城官”更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职司。

如果“托托莫城”没事,则妻子和女儿既是英烈的遗孀与遗孤,又是“巡城官大人”的至亲,行走在贵族区外的任何一处,都是妥妥的人上人;如果“托托莫城”沦陷,则“巡城官”这个职位几乎不可能参与沦陷前的守城战,其权柄至少可以维持到沦陷前的最后一刻,毕竟“守城”最重要的,就是城内要稳。

即便到了沦陷之后,“巡城官”仍有不小的机会继续担任“巡城官”。对新主而言,禁卫军、守城军、巡兵总领这三个位置是必须替换的,而正、副加在一起总数超过二十的“巡城官”则属于那种“十分有用,又不够危险”的职阶,暂时留任是最为常见的安排。

“做匪?你想把大伙儿全害死吗!”哈西麦带着浓烈的杀意,驳回了某个亲卫的建言。其实亲卫的建言不无道理,或许没念过书的亲卫自己无力想得太深,或许他只是单纯地害怕改信。但哈西麦知道,入山做匪,是此情此景最有可能两全的选择。一伙总共只有二十几人,短时间内鹰军没空清剿他们。待到战争彻底结束,他们将有更大的机会以“流民”而非“战俘”的身份被“鹰之国”收容,那样他们就更有可能变成平民,而非奴隶或尸体。

但哈西麦不愿,他与亲卫们的处境是不同的。此刻投降,他自己直接被杀的机会远远小于亲卫。毕竟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比他们更有用。哈西麦也并非完全不替弟兄们考虑,只不过人分轻重、事有缓急。他最怕的,是某一个亲卫趁夜逃回圣军,把自己没死的事给桶出去。那样一来,城里的家人就完了。所以他必须立即投降,事到如今,只有鹰军才能约束自己的亲卫,不管用刀、用牢还是用鞭。

“弟兄们,对不起了。我其实也是在保护你们的家人,只不过…你们想不了那么远,我也不能和你们谈。”举着衬衣制成的白旗,领着二十几个亲兵被鹰军包围的一刻,哈西麦试图用这样的心语,抚平自己的内疚。

在军帐里被单独审问时,被单独押往安涅瑟城之前,以及到了安涅瑟城后又一次被单独审问时……他屡次向鹰军肯求,求他们留下自己亲卫的性命。没有得到是或否的答复。

不久之后,哈西麦果然被编入鹰军,成了一位没有权柄,亦没有行动自由的参谋官。许多年后,凭借碾压同僚们的见识与才能,哈西麦顶着“伪神余孽”的污名晋升到偏将一级。他与妻子重逢,相伴终老。他的女儿嫁给埃博拉,成为了“北境皇室”中无足轻重的一员。他的儿子犯下重罪,经由妹妹的斡旋免于腰斩,充入奴籍,从此成为妹妹与妹夫的财产,毕生苟活在他们的羽翼和阴影之下。无灾无难,狂嫖纵饮,抑郁早亡。

哈西麦至死也没能找到当年护他突围的那些亲卫,一个也没找到。在他有能力查找时,当年接受他们投降的那一路鹰军早已乱了编制。那二十几个战俘…是当场砍了,还是分散变成了某些贵族的奴隶?完全没有痕迹。哈西麦只知道,如果成了奴隶,他们必定是分开的。没有谁会蠢到将二十几个“原托托莫军精锐”扔在一处。

哈西麦余生,厚着脸皮拜访过鹰之国的所有贵族,包括那些鄙视他的,和十分鄙视他的。反反复复,拜访过许多次。他恳请他们替自己寻找,对贪财的许以重金,对心软的声泪俱下……女儿婚礼上,他甚至不分场合、不顾礼数地拦住了代表女帝索菲娅,匆匆来去的海柔尔。枚粉色双瞳带着欢庆场合下标准的笑意,望着躬身瑟缩的哈西麦,轻声应了句“我知道了”,随即将哈西麦的求恳与冒犯,连同这场无关紧要的婚礼一起,抛诸脑后。

…………

“咱们赌赢了,但跟你预想的不一样啊。别说‘变天’,怎么连暗地里过来献媚的势力也没有?”格罗萨城,降格为“城主府”的原王宫内,早已升格为神明后裔,以半神之姿统辖鹰之国的鹰王莫维坦,此时正坐在床边,额头冒着细汗,偿还他欠下的两百次按摩。今晚过后,还差一百五十九次。

“你赢得太晚了。湿地那边的‘捷报’冲淡了鹰军的胜利,尽管那些捷报九成九是假的,但国王们…还是会再观察一阵。如果你赢在‘圣军主力’来不及跟‘巫女会’开战的时候,局面就完全不同。”私下里,清尘从不使用“洛拉玛神教”这个称谓,她觉得“女巫会”很好,贴切得多。

十四天前,未及休整的鹰军再一次倾巢而出,悍然攻打黎黎要塞。领军的,是“鹰主索菲娅”和“鹰王莫维坦”。

黎黎要塞早已被圣军改建成对外、对内皆可防御的堡垒,强攻之即,鹰王再一次释出威能,孤身自山脊跃至城头,摧毁了高墙之上的投石器和守城弩。旱蝗对巨型军械的克制,无分攻守。但“黎黎要塞”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沦陷的根本原因在于:一万圣军面对区区四万鹰军,居然不敢野战。若换做从前,别说一万对四万,就算四千对四万,他们也会庆幸自己处在人少的一方。而今他们锐气尽失,妄图死守要塞,等候与“六万左路圣军”汇合。

自黎纳要塞“转进”而来的六万圣军,也的确将在当日傍晚前抵达黎黎。然而迎接他们的,是破壳喷涌的鹰军主力。

疲惫且弱小的一方,相信自己必胜。通常来说,这屁用没有。除非……对方也抱持相同的信念。黎黎要塞的陷落,催破了圣军将士最后一道心防,兵强马壮的威武之师,一触即溃。

这一次,没能做到全歼。圣军折损不足两成,精疲力竭的鹰军在确知已方胜利后,精气骤然泻弱,仿佛连欢呼与追逃都变做一份负担。但彻底崩溃后的圣军,已然无力集结,更无心集结。他们抛弃了紫袍,化做比“小营”更细的支流,款款没入红尘。

未来长达数十年的岁月中,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将是“北境”山林间最难清剿的匪患。在绝望氛围的裹胁下抛弃了紫袍,并不意味着他们抛弃了信仰。即使连厄古斯一同抛弃,也不意味着他们愿意改信别神。尤其是在啸聚山林,无人胁迫的情形下。

鳞甲刀盾,一人成阵。何况他们不是一人,不止刀甲。他们有弓弩,甚至有轻骑。更可怕的是,他们大都还保有最最基本的建制。凭“托托莫军”素养之高,哪怕四散溃逃,士兵也能跟紧自己的队长,队长也会呼应自己的士兵。避过第一波最危险的追杀与踩踏后,更有一些小队寻到了自己的“旗长”。所谓四散,相邻的士兵还是会大致逃往同一个方向。

他们所到之处,原本的山匪如同没有训练也没有铠甲的裸兵。不,裸兵与精兵不足以形容他们和山匪的差距,他们是托托莫王国的精兵,对他们而言,山匪…就是农夫与猎户。

失去了补给线的他们,一路逃抢,行进反而比大军快上数倍。他们没有目标,也不敢回家。他们不读历史,但从记事起,托托莫在“国境以北”就没打过败仗;从记事起,圣殿就没打过仗。如今他们败了。他们代表圣殿,代表王国,不止败了,还逃跑了。他们不敢回家。

更久远的以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或被剿灭,或被招安,或在内讧中消亡。另有寥寥数股,窃走了清剿他们国。

那个时候,“托托莫王国”已经不在,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源初于托托莫的各脉势力,此后数百年仍举足轻重。托托莫这个姓氏,更绵延到了北境以北和南境以南,生生不灭,万载不熄。

《折叠时空、多维宇宙、量子场论的若干谬误的修正及前述三者的同源性假说》这是六万年后,一部横空出世的着典。它被当时的学界叹为“不属于这个时代”,它被更后的史家公认为“星舰纪元”的起点。它与《天演》和《拓殖》一样,是几十万年后每一颗行星、每一艘星舰之上,“幼教一阶”的基础内容。它的作者,叫“李睡莲-托托莫”。

又与《天演》和《拓殖》不同,它以“灌装知识”的形式直接录入学童脑中,无需思辨,无法排异。之所以《天演》和《拓殖》只能阅读而禁止录入,因为它们被认为是带有“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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