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戒

为了让审讯更显真实,叶玄追问了许多问题。为了和粉胖子多说说话,又问了更多问题。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非知道不可的事。因此他想尽量避开那些会令粉胖子伤感的内容,尽量谈些轻松的。然而只要牵扯到女巫,根本就避不开。

“引我去‘内库’。”他已经决定不和粉胖子相认,这就是不相认的退场方式。

据泰伯坦所说,王宫里贮藏财富的地方分为“内库”和“钱库”。也有一些小王国是将两库合在一起的。

“钱库”贮藏钱币。正常来说就是乌元、乌币,或者铝元、铝币。没有哪个王国会藏“银”这么贱的东西。据说“帝国”的钱库还分“家库”和“国库”两类,“王国”没那么矫情,钱也没那么多。

“内库”贮藏珍宝。除了钱币以外,值钱的东西大都锁在内库。

听到神卫的指示,摩巴布愣了一瞬。他已经两百多年不曾走出过这个院子。就连对自由的向往,都成了一种很遥远的记忆。

站在院门外的金甲禁卫看到一众紫袍将摩巴布大人领了出来,似乎想要拦阻,但又识趣地忍住,默默跟随。

两百多年过去,“内库”的位置仍没有变。那是一幢站在“主殿”二层的露台就能望见的小房子。房子只有一层,地面用砖石垫得老高,以防虫吃鼠咬。然而钥匙在国王手里,这一回,就算是圣堂的执事,也只好等待。

国王到得很快,他一直勉励维持着王者的尊严。但很显然,冒犯到神卫才是更严重的事。又一次毫无尊严地…国王被挡在了自己的宝库之外,仿佛只是个送钥匙的。他也想过将钥匙扔给禁卫长,可是…禁卫长告诉他摩巴布被领出来了。

内库没有窗,但进入的一瞬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里是通风的。

“把曾经属于‘女巫’的物品指出来。”紫袍命令摩巴布。内库守卫熟练地将屋内“高地错落的几十盏烛灯”点亮,随后恭谨地退了出去。从他们麻利的程度推断,国王大概经常来此“享用”自己的财宝。

清尘注意到,屋内的蜡烛燃烧时几乎没有烟熏。按照中原的常识,“无烟烛”大都是“蜂蜡”所制,造价十分昂贵。就算在“忘月楼”那样的地方,也只有“墨玉”、“素玉”两阶的伶人才用得起。国王当然比妓女有钱,让清尘觉得有趣的是,这些蜡烛的烛身也是微微发亮的。方才入屋时,一片漆黑中仿若透着点点萤火。

鬼蛾的心思,则更多放在宝石上。成千上万颗宝石以这般狂野的姿态泼洒在地上、桌上,哪怕对于见过世面的她来说,也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地上这些密密麻麻的,虽然不是“夜光石”,且多是未经雕琢的“原石”,但以中原人的眼光看去,随便一件的成色,都足以放到千金阁的艺展上“竞卖”。在这里却只是点缀,用来衬托那些放在盒中的。她几乎迫不及待,想去打开每一个盒子。

冥烛曾因为愧疚与感激,给鬼蛾当过许多年的婢女。相较场间诸人,多出了一份仆人心思:这么多宝石撒在地上,该怎么清洁呢?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擦吗?还是全部扫到一处,擦干净再撒回来?

满室珠光,实际有资格放在盒里的东西,不过百来件。摩巴布只用了很短的工夫,就寻到了他熟悉的那只盒子。盒子本身就是宝物,上面点缀的七颗淡粉色小石,比地上那些大的值钱许多。掀开盒盖,透出一双碧幽幽的“竖瞳”。

这是一对由乌金丝勾勒而成的,形似眼眸的碧绿耳坠。宝石的深色纹理恰好在正中形成螺旋状的瞳孔,更难得的是,两枚绿宝石的纹理几乎一模一样。依照中原的传说,“竖眼”本身就是妖魔才有的特质,漩涡般的瞳孔更让这一对“竖眼”媚惑到无以复加。

叶玄忍不住去想象祖母“塞薇娅”戴上它们之后的样子。他知道祖母的眼瞳就是绿色,但那副从没见过的面庞,自然而然在他心中替换成了“格罗萨”的。一个身形修长,眼眸碧绿的女子,挂着这样一对耳坠……不是女巫是什么。

“讲述它的来历。”望着失失然有些呆怔的祖父,叶玄假装不耐烦地提醒道。

“啊…这是‘塞薇娅’最喜欢的一对宝石。她在一次宴会上,见到‘图卡卡王国’的女王戴着它们。塞薇娅说:‘那是我的宝石’。两年后我攻下了‘图卡卡城’,把女王和宝石一起送给了她。那是我成为国王之后,攻下的第一座城。后来…又被人抢走了。”

叶玄猜得没错,这对耳坠果然是塞薇娅的。这塞薇娅……果然也是个妖女。迄今为止,叶玄还没能从自己的家谱中找出一个好人。

祖父的父亲貌似也不是善种,透过刚才在小院中的审问得知,曾祖父的名字是“棕色”,他的爱好,是亲自抡着铁斧腰斩刑犯。有次大概是遇到一个身染恶疾的,血浆溅进嘴里,上吐下泻了好几日,不治身亡。因此粉胖子三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国王。

“这是塞薇娅的项链……”

“这是塞薇娅的手环……”

“这是塞薇娅的腰链……”

“这是塞薇娅的足环……”

“这是塞薇娅的酒壶……”

“这是塞薇娅的匕首……”

“这是塞薇娅的……”

……

属于塞薇娅东西,一共翻出九件,好在没有浴盆之类的大家伙,否则会有点麻烦。

“只有这一个女巫的物品吗?”

“啊,是的。格罗萨…不太喜欢这些玩意儿。”

“一件都没有吗?”他假借神卫的质疑,表达自己的不甘。娘亲留下的东西,要么被他毁了,要么被他埋了。他很想拿走一件不那么危险的,带在身边。

“唉…每次我送她珍宝,她都会翻个白眼,说那本来就是她的。啊对了,她朝我要过一件东西,一块刻着符文的黑石头。啊……不不,不是!”尽管摩巴布尚未衰老,但他的神思显然像极了一个老人。喜欢絮叨,且口不择言。

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这可能引发多么危险的误解。他已经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女儿,但他仍有想要保护的人。包括他口中的蠢侄子以及蠢侄子的儿女们,也包括行将老去的他自己。“那块黑石绝不是什么‘禁咒’!它很早很早就在王宫里了,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说不定…比我的祖父还早。它绝不是什么‘禁咒’。”

“石头在哪儿?”逼到这一步,叶玄只好明知故问。《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他当然知道石头在哪儿。就在烟波城的近海,和帆船一起沉了。

“石头……她…带走了。”

神卫沉默。

叶玄需要消耗一些脑汁来思索——怎么把这个话题滑过去。

“我忏悔!”神卫的沉默,被摩巴布当成了最后的警告。这是一个太过拙劣的谎言。一个即将被烧死的女巫,怎么可能在仓皇逃命的时刻还惦记着一块石头?嫌自己跑得不够慢吗?除非那真是禁咒!或者……

“是我把‘格罗萨’放走的,是我给她的船,还让她带走了几个女奴。‘圣殿使者’们还没到昆斯特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我的情报官告诉我的。我忏悔!我有罪!那块石头真的不是‘禁咒’,她带走了很多东西,石头只是其中一件。我忏悔!我有罪!”

“你有个屁的罪!去他妈的忏悔!你就算有罪,也是因为抢劫!你就算有罪,也不能跪我!”看着小山一样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祖父,他几乎想要扶着他水桶般粗壮的肩膀,哭嚎着咆哮。然而他只能沉默。几个呼吸过后,转身离去。这样的行径,不符合神卫的身份。结束审讯,理应有个恰当的说辞。去他妈的说辞!

“我还有机会吗,冕下。我这样的罪人…还有机会吗?”心底最深的恐惧,已经折磨了他两百多年的,用暴饮暴食和疯狂交媾也无法消弭其万一的,最深最深的恐惧,在双膝砸向地面的一刻,终于如毒液一般顺着双眼流淌出来。

叶玄清楚,他说的“机会”是指“神殿”。这样一个曾触犯过教廷又欺骗了教廷的人,他无论再怎么用力,也很难让自己相信:神殿还留有一丝缝隙。

神殿之外,就是深渊。

厄古斯不是一位仁慈的神明。没有轮回,没有湮灭。神殿之外,就是深渊。

“神说:虔诚最好的时刻是从来。其次,是现在。”已经缓步走到门边的紫袍执事停下脚步,诵念出一段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的启示。叶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给人希望又任其破碎,分明是件很残忍的事。但此刻,他就是忍不住要安慰他。

两道被养护得极好的厚重木门,几乎无声地缓缓开启。从中走出的七名紫袍,只有为首的那个双手空空,余下六人,有些持着一件珍宝,有些持着两件。都是塞微娅的东西。手心里同样空无一物的,还有那个女囚,她只拥有一身不合体的衣裳和锁着双腕的镣铐。

“我要带走女巫的物品。”圣堂的执事拿几件东西,当然不必跟国王解释,“还差一枚金戒。”

这一刻,国王的愤怒险些就要冲破理智的封锁:“金戒属于我的王后!那不是女巫的物品。尊敬的执事。”他的措辞仍勉强保持恭谨,嗓音已微微发颤。那是一种强压下嘶吼的战栗。

“黄金”是王权的象征。没有“金戒”的国王或王后,会在宴会上成为所有人的笑柄。通常来说,一个王国不会有第三枚金戒,而是会把抢到的所有黄金,熔铸成两枚。一枚属于国王,一枚属于王后。哪怕是“托托莫”那样的王国,也只会把多到无法做成戒指的黄金铸成头冠、手环、项链甚至酒杯之类的物品,不会弄出第三枚金戒。

“感谢你的提醒。请把金戒和王后一起带来,她需要一次‘验身’。”

“不…尊敬的执事,我用我的人格发誓,我用昆斯特家族的荣誉发誓,我用妻子和女儿的贞洁发誓!我的王后不是女巫!我知道,我的家族有过无比恶劣的前史,可是那与她无关!我向您致歉,我会把金戒给您,恳请您…不要侮辱她。”他是真的在意王后的尊严,而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透过他几近失控的情绪,叶玄能体会到这其中微妙的差别。

“你认为这是‘侮辱’?”

“不不,请原谅我错误的遣词。我是说…她只是个平凡的王后,没有资格劳驾您亲自为她‘验身’。”对话越多,错漏越多。国王意识到了症结所在,转头对着金甲侍卫厉声道:“去,把金戒取来!”

“遵从您的令遣,陛下。”侍卫躬身领命,浅浅倒退几步,而后停住。

提希尔这才想起解下腰间那柄镶满宝石的配剑,掷给了侍卫。没有足够分量的信物,他怎么可能从王后那里取到金戒?

得到一枚“几乎能用来锻炼腕力”的金戒后,神卫没有在王宫停留。他们拒绝了国王献上的清水和食物,当然更不会接受企图护送他们的卫队。

“昆斯特城”的“圣所”内,以“主教”为首的百多名“圣仆”在“忏悔厅”站立了一天一夜,直到有人晕厥,他们仍然相信这是惩戒的一部分。

远处,一座依稀可以望见“昆斯特城”的小山顶上,另一个穿紫袍的男人同样站了很久:“请好好地活着,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你怀着美好的憧憬死去。祖父,这是我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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