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王后与王后

“巫依洛”衣发凌乱,蜷着双腿,靠坐在床角瑟缩,两手紧握着一只染血的“乌金软钗”;国王仰卧床间,侧颈有个血洞,单被浸满殷红。这就是“依薇尔”从深眠中醒转后所见到的一幕。也是被她的惊叫声引入寝宫的“禁卫们”所见到的一幕。

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依薇尔”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和国王一起,做该做的事。好像已经完成了,然后…然后呢?

王后的医女,也有相似的恍惚。她在照看睡着的“巫依洛”,然后自己也睡着了。

上乘的“阴风指”能让人迅速昏厥,却没有这种迷乱记忆的功效。是“迷蝶粉”。清尘知道医女有“迷蝶粉”,国王不来的日子,王后常用这东西助眠。有时连午睡也用。

弄出这样一幅场景,清尘并不指望能长久地骗过谁。结合莫维坦后面的行径,就算是傻子也能断出因果。她只希望“奸污未遂”的流言暂时扰乱“禁卫”们的心神,如果流言能在宫内传开的话。

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希望看到这一幕的禁卫在绑缚她时,下手轻些。如果捆绑过程中,烈度超出她忍痛的极限,反扑的真气就压不住了。好在清尘的身体很柔软,演技也十分到位。双臂反剪到完全可以忍耐的位置时,她就开始惨叫,卫兵也明显感觉到肩轴处的阻滞变强,以为她的关节快脱臼了,于是又稍稍紧了一紧,就此打住。

她就这样被筋绳捆缚双臂,按趴在地上。直到卫兵取来铐链,将双脚也锁住,才终于被拎着坐起。

清尘很庆幸,这个世界有“精钢”,却从没见过“精钢锁链”。百炼精钢造价昂贵,制成镣铐就更昂贵。国王当然造得起,但毫无必要。铁制的镣铐已足够困住世上最强壮的男人。

黄土大陆原本也没有“精钢拷、玄铁桩”之类的东西。后来出了武人,才慢慢应运而生。昨夜和今晨,叶玄絮絮叨叨嘱咐了好多次:见到精钢铐,立刻出戏!清尘也诚恳地答应了好多次,但她心里真实的底线是:万一王宫内真有精钢镣铐,她的双手和双脚可以有一处被锁,一旦开始锁第二处,她就反抗。

为了自己所布置的“大局”,清尘肯冒生死之险。但“莫维坦、巫依洛”这一路只是“闲手”,不值得玩儿命。

旱境以下的武者持精钢刀剑,破不了“鹊桥”。清尘的“烟波刃”也斩不断精钢。如果手足皆困,面对数量众多的兵甲,她有可能会被耗死。

所幸,只是筋绳、铁铐。

清尘不担心自己会被处死,“大王子”回来之前,谁害她性命,谁就是杀人灭口。短时间内会不会有刑讯,这说不准。反正…如果只是讯问,那就是国王欺负她。如果拿出刑具,她就把墩墩陶供出来。一旦开始动刑,不反抗也得反抗。

讯问,说谎;恐吓,招供;用刑,反抗。正常来说,这是有过程的。如果莫维坦那边比较顺利,就能抢在最后一步发生之前。

而且现在“王”已经死了,这种群龙无首的乱局之下,光是“谁来审,如何审”的问题,可能都要纠缠一阵。

除了“王后”之外,应该没有人敢单独审她。你为什么要单独问话?你是想听她说什么,还是要对她说什么?可是王后……她自己的嫌疑就很难洗清。

你为什么要留巫依洛在寝宫过夜?你们两人为什么会一同出现在国王枕边?只凭巫依洛一个女子,杀得了王吗?她杀王的时候,你在干嘛?还有…你贵为王后,为什么喜欢练武?

王后自小好武,嫁给国王之前手心就磨出了茧,这原本不是问题。国王一死,就变成一个无比严重的问题。你谋划多久了?

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由于大剂“迷蝶粉”的干扰,前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后说不出来……

对于“禁卫长”而言,此刻最要命的不是“寻找真相”,而是“向谁效忠”。这原本也不是问题。宫廷禁卫世袭罔替,世代依附于“达达利家族”,直接对“达达利王”效忠。可现在“大王子”不在,“二王子”也出征了,代表达达利家族的,是那个满身疑点的王后“依薇尔-达达利”。怎么办?该把她控制起来吗?还是应该听她的命令?

如果什么事也不发生,王国迟早是“大王子”的,所以…王后是想扶“二王子”吗?那为什么要趁他不在时下手?难道真不是王后干的?巫依洛…莫维坦?是墩墩陶!

“封锁宫门,准备迎敌!谁先救驾,谁就是叛贼!”禁卫长决定赌一把。如果王后是主谋,那“禁卫军”中必定有她的人。不控制住她,任何人都可能从背后捅自己一刀。若与叛军对峙时有人从内部作乱,王宫也必然失陷。可若是侮辱了王后,就算没冤枉她,两个王子全是她亲生的,事后能容自己吗?就算没冤枉她,两个亲儿子又能把她如何?

假定王后无辜,是此刻最好的选择。若她真的无辜,则自己此刻所为,就是大忠大勇。

“殿下。不,陛下。请您坐镇中宫,同时审讯这个女人。末将认为,是‘萨林新-墩墩陶’造反!”

“去吧,这里有我。”慢慢从药力中脱出的王后,此时已恢复了大半理智。对她而言,推想的过程简单许多。因为她知道最大的嫌疑者“自己”不是真凶。

“每说出一句我不信的话,剜一只眼珠。巫依洛,我的小猫咪,要不要考验一下主人对你的感情?”王后笑得很甜,眼中冒着毒火。

“不用麻烦,殿下。是‘萨林新’和‘科摩多’,当然也包括我丈夫。他们很快会攻打这里。我现在说什么,已经不改变结果了。猫咪想和主人谈一笔生意,主人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剜猫咪的眼珠,可以吗?”

“最好简短些,要是我感觉你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对猫咪好,对主人也好。”说完这句奶猫般的软语,巫依洛的脸慢慢沉了下来。那是一种王后从没见过的肃穆:“我,巫依洛-施沃茨,以自己的人格起誓:我会确保‘依薇尔-达达利’回到她的长子身边,我会确保她的尊严不被践踏,她的身体不受侵犯。作为交换,我需要安全地活到外面分出胜负。主人,你相信猫咪有人格吗?”最后一句,语调又重新柔腻起来。

王后已做好自尽的准备,于她而言,可以再次见到儿子,诱惑力显然不小:“就算猫咪有人格,她有力量吗?萨林新的想法,你拿什么保证?”

“我杀得了国王,就保得住王后。”

…………

宫门外,“萨林新-墩墩陶”亲率一千精锐甲士,二话不说,悍然强攻。与守将的任何对话,都会降低他的威信。因为他给士兵们的理由是:有叛党趁王子出征,造反杀王。反贼已经杀了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千余兵士中,其中一百是他真正的亲卫。要么和他沾亲带故,要么跟他出生入死,或二者皆是。这一百人,就算知道他在干嘛,也会跟他。余下那九百多能来,则很大程度得益于他“日常巡营”的好习惯。隔在中间的将官还想多问几句,士兵已经跟他走了。于是将官也只好跟上,就算怀疑这是造反,逼到这一步也得硬干!你的将反了,你的兵反了,一旦事败,你夹在中间的能有活路?

此时另一名王国主将“雷佩格-伦博恩”还没有动。但他很可能已经得到消息。带兵赶来这里,不会太久。

墩墩陶不需要“将符”,他的胖脸就是“将符”。所以他真正的“将符”给了莫维坦。

依靠自己的“偏将将符”,莫维坦破开宵禁,深夜驰快马出城。墩墩陶的将符、墩墩陶的配剑、墩墩陶的印章、病句连篇的亲笔信。他要凭这四样东西,去调城外的兵。

出城前,莫维坦经过“科摩多”的府邸,示出“将符”后,把一个蛇皮信封连同自己的印章,一并交给了守卫。

“你的名字。”

“查布尔。大人!”

“我记住了。‘半烛’时限,科摩多看不到信,你死。”

之所以要给印章,一是怕他说不清送信者是谁。二来,叶玄不确定只凭一个信封,他能不能在半夜敲响科摩多的房门。带着印章就不同,即使里面还有另一层守卫,也能看出十万火急。蛇皮信封内,是两枚属于“小科摩多“的红宝石对戒。

宫门外,不及携带足够多“攻城器械”的墩墩陶久战不下,被闻讯而来的雷佩格与墙内守军两面夹击。幸而宫内的“禁卫军”既不信任墩墩陶,也不信任雷佩格,因此只是拒守宫墙,不敢开门野战。这才使墩墩陶得以顽抗。

当“墩墩陶军”不再攻打王宫,转头对付起“雷佩格军”,墙头的“禁卫军”甚至不再放箭。“禁卫长”希望这两支军队全都死光!唯有他们全都伤亡到彻底不是“禁军”对手的时候,“禁卫长”才肯相信,他们的对攻不是骗局,不是演戏。到那时,他会打开宫门,把两位将军一起拿下,交由王后处置。

城门外,更多的“墩墩陶军”与更多的“雷佩格军”先后被城门挡住,进而在城下开启一番乱战。这一路,是“墩墩陶军”获胜。

将符、配剑、印章、亲笔信,这四样东西加在一起,再配上一个众所周知和“主将”关系极好的“莫维坦”,让“墩墩陶军”比“雷佩格军”更加确信自己得到的军令是真的,也更加相信对方才是反贼。

雷佩格的军令和信使,都是知晓墩墩陶动兵的消息后,才临时派出。仓促间,可信的程度差了些许。其实墩墩陶也是今夜才决定起兵,筹备的时长只比雷佩格多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的差距,让他的部队没死太多人,就击溃了装备更好的“雷佩格军”

“守城军”与“禁卫军”都是国王直管,不从属于大王子、雷佩格、墩墩陶这三位“王国主将”中的任何一位。他们不会给任何一支军队放行。此时“守城军”的主将“哈力维”比王宫内的“禁卫长”还要惶恐。他得到的情报都是乱的,雷佩格和墩墩陶的传信兵都向他求援。到底谁是叛军?国王还活着吗?他全不知道。

墩墩陶攻打王宫,千余兵士集于一侧,因此“禁卫军”能轻易凭借吊索进出王宫。“禁卫长”派出的传信兵持着“王后手谕”见到“哈力维”,命他拒守城门,同时要他分兵,将宫门外的两军一并剿杀。这样的命令,只让“哈力维”更增惊疑。

虽然“守城”、“禁卫”两军都是国王直管,但这两只队伍也最是泾渭分明,两军主将连私交都被禁止。在“哈力维”看来,如果国王出事,“禁卫军”才是嫌疑最大的叛逆!“禁军”持着王后的手谕,有可能是王后杀了王,也有可能是“禁军”杀了王,胁迫王后。

怎么办?城下集结着“墩墩陶军”。城内三方对峙,谁跟谁都不是一伙。怎么办?是恪尽职守,不得王命绝不擅动,还是选择一方下注?怎么办?该怎么办!

“停!你就站在那儿。”城外的莫维坦要求交涉,于是他独自一人,被吊篮升了上来。人人都知道他徒手杀死了巨汉“霍里户”,如今他手中有剑。因此就算在自己的地盘,周围全是自己的兵,“哈力维”还是将他喝止在了十五步外。

“王已被杀,你还在等待王命?”莫维坦先声夺人。要质问对方,不能被对方盘问。

“谁杀了王?”哈力维问。

“我。”

“你说什么!”

“我亲口承认你都不信,对吧?问问你自己,你真不知道是谁杀了王吗!是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诡辩。“不知道”和“知道”之间,隔着无数个“不知道”,这才正常,这才合理。但哈力维心里很慌,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只认王命。”

“好!那我一个人去杀叛军!到时你自己跟殿下解释。”莫维坦走了,他…推开卫兵,顺着石阶,往城内去了。这好像不太对劲儿,又似乎没什么大碍。他就一个人,不管他是哪边的,就一个人。

直到莫维坦走远,哈力维才发觉这不仅有碍,而且太严重了!莫维坦是代表城下的“墩墩陶军”来交涉的,现在人没了,消失了,找不回了……

城下一众将官原本还有点忐忑,这他妈到底是不是造反呀?此刻他们心中的天平彻底失衡,或者说,代表忠诚的那一端彻底崩碎。莫维坦将军…下不来了?已经到了连使者都杀的地步,对错还重要吗!墩墩陶将军要是倒了,自己还有几分性命?住在城里的家人还有几分机会不受株连?没有退路,谁输,谁是逆贼!

“干你祖母,攻城!”人质是柄双刃剑。军队在边疆拒敌,王城里的家人是他们死战不退的理由。军队在城下作乱,王城里的家人同样是他们死战不退的理由!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王”已经死了。墩墩陶的亲笔信、莫维坦当面的说辞,表面都是要求将领们跟随自己“讨逆”,但真正的用意,是确凿无疑地告诉他们,“王”已经死了。

没有了“王”,放下武器,赦你无罪的承诺,便不可信。这世上还有一个可信的人,只剩一个可信的人。哪怕他刚刚欺骗了我,哪怕他刚刚将我全家人的性命当做筹码,押上赌桌!他仍是唯一可信的人。我的将军——萨林新-墩墩陶。

深夜,通往王宫的主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和与流浪汉抢夺阴影的“巡兵”。巡兵比流浪汉还要恐惧,恐惧得多。他们知道城里出了大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没人调遣他们,没人理会他们。手中只有一柄单刀,身上连皮甲也无的他们,不是任何一方可以依靠的力量。变起仓促,不论造反的还是平乱的,没有谁想过拉拢他们。于是他们只好继续巡街,不约而同巡到那些蜷缩着流浪汉的角落,然后仔仔细细排查狭窄街缝中的隐患。就查到…天亮好了。

一袭深黑色华贵皮甲的莫维坦,持着那柄强行命名为“青芒”的女剑,在黑夜中奔跑起来,以略微超出常人极限的速度。他必须尽快赶回王宫。萨森新答应了他的条件,承诺了对他效忠。萨森新已没有退路,“进”到什么位置,却只在一念之间。

宫门外,“萨林新”和“雷佩格”的队伍仍在交战。披着铁甲短兵相接,死伤其实是很慢的。战争九成以上的伤亡,来自溃败后的逃杀。此时对阵双方皆是精锐,皆由“主将”亲自指挥,这是最难崩溃局面。

城内远不止“萨林新”和“雷佩格”率领的那两千多兵。但没有第一时刻被“主将”裹胁着参战的,后续就都不再动。不上桌,不下注,事后也许会被问责,但至少不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国王是死是活?王子夺嫡还是将军谋逆?我不管,我没得到王命。我什么都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禁卫军、墩墩陶军、雷佩格军,主要集结在宫墙一侧。莫维坦没有过去,他只是个“首席”,不该有改变战局的能力。但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不妨会点轻功。他吸着砖墙,攀沿而上,悄无声息穿过墙顶只有极少人占守的兵道,潜入王宫。

以“木叶谷”为营,时而聚首,时而流窜的那两年时间,叶玄与清尘花了不少精力,跟残影学习潜行。叶玄原本会些,不够精湛。清尘则是从头学起,其间多次被残影夸赞“天资仅次于我”。

“禁卫军”九成以上都在外沿与叛军对峙,莫维坦凭借不属于莫维坦的身法,潜到王后与巫依洛所在的寝宫附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但寝宫周围防守严密,他没有再进。能做的事,暂时只有这些。接下去,就看墩墩陶能不能打赢了。

西城门外,在双方都没有经过充分备战的情形下,“墩墩陶军”以快到不合常理的速度,拿下了城墙。

“守城军”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叛贼;而“攻城军”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叛贼。一方犹疑,一方疯狂。

“攻城军”输了就死全家。而“守城军”确信,对方绝对不会屠城,也几乎没有大规模烧杀抢掠的可能,因为对方的父母妻儿也在城里。

依律法而言,若城墙陷落,守城军当然要受重责。但通常来说,一旦城门被破,制定律法的那位也会失去权力。所以“要塞难攻,王城易夺”。

尽管如此,地形上占绝对优势的“守军”溃败的速度还是过于快了。“力战不敌”就是守军主将“哈力维”两头下注的无奈之选。接下来,他会严密注视城内的动向,一旦得知“国王未死,墩墩陶缴械”,他会立即自杀。陛下为了他自己的威仪,或许更愿意宣称“哈力维”是战死的。如此,家人的性命还能保全。

“将军,我们护你突围!”

“突个屁!出的了城吗!好兄弟们,我多少年没亲自领你们杀人了?今夜,我们一起战死吧……莫维坦,老子干你祖母!干你祖母的祖母!”

“将军,你听。号角声…我们的人,我们的人!”

就在墩墩陶准备放弃的最后一刻,援军杀到。

“陛下…外面顶不住了。”毫发无损的“禁卫长”狼狈地奔至寝宫。他已经放弃了督战。

“给她松绑。”依薇尔说。

“……”禁卫长不动。

王后看向双手剪缚、脚带镣铐,坐在地毯上的巫依洛:“多保全一个,能做到吗?”

“我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王后回转过头,重新盯着禁卫长。不说话,就这样盯着。

巫依洛,莫维坦的妻子,莫维坦的姐姐。这是禁卫长手中仅剩的筹码。而且很显然,王后已跟她达成了某种契约。趁自己不在的时候。

“你能承诺我什么?”禁卫长蹲下身子,平视巫依洛,沉着声音、板着脸孔问道。

“我承诺,如果我见到我的爱人,却不能伸手抚摸他的脸,我就把你和你的家人挂在头城,一个接一个地个地烧死;我承诺,用最温的柴、最小的火,从脚底开始,慢慢地烧;我承诺,最后一个烧你。”巫依洛回望男人的双眸,眼波清澈如水,不带丁点喜怒。

“布布隆,你知道该怎么做。”王后勉力保持着威仪,训导锁甲发出颤响的禁卫长。她清楚巫依洛的做法是对的,禁卫长正在“投降”与“同归于尽”的选择间摇摆,这时轻易给出承诺,反不可信。提醒他“你还有家人,你的家人不仅可以被杀,更可以被虐杀”,这是对的。但王后又很怕过激的言辞会适得其反,于是她急忙开口,用低沉而有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布布隆冷静下来。不得不说,几个月的“摔揉”让二人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

“巫依洛大人,请宽恕我的无礼。”布布隆单膝跪地,切齿道。

“我给你机会,再说一次。”

“……巫依洛大人,我为我的无礼和愚昧,向您致歉!”禁卫长终于懂了。只认错,不讲条件。

不远处,潜伏在屋脊之上,借着月光与灯火观望的莫维坦,看到寝宫四周的“禁卫”有了变化。他们不再巡视、不再防卫,他们站成两排,按照“仪仗”的规格,于王后寝宫的正门外列阵。又过一会儿,王后与禁卫长一左一右行出院外,走在中间的,是巫依洛。

此时寝宫三侧外墙皆已无人,深黑皮甲的叶玄几个起落,翻入高墙之内。随即发出一声这样的距离下,唯有旱、蝗才能听清的鸟鸣。

不多时,狗熊般壮硕的“墩墩陶”迈着沉厚而又矫健步履,朝宫殿走来。重兵拱卫,顾盼睥睨。打量巫依洛的神情,完全不是臣下面对王后该有的样子。“依薇尔”和“布布隆”并不觉得有异,在他们心中,叛军首脑本来就是墩墩陶,也只能是墩墩陶。

“王在里面”。巫依洛只说了一句,侧身避让。

卫兵先入,确认了院中没有埋伏,也看到了“达达利王”的尸首。墩墩陶前后呼拥,顺着大敞的高门,阔步走进。

“萨林新,你做的很好。”众兵悚然仰头,萨林新肥硕的熊头仰得更快。

二层的廊台没有人,他坐在更高处,坐在屋顶上。辨清声音的来源,箭手当即拉满弓弦,瞄准黑衣,又仿佛对着黑夜。

几次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过后,墩墩陶压手。弓弦收拢,羽箭低头。

莫维坦?我的部下说,他被守城军杀了呀。守城军是他的人?还是…难道我的部下里有他的人!我破开宫门就直奔这里,他怎么可能在我之前进来?难道禁卫军里也有他的人?这…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少他的人!

“萨林新,你做的很好。”高屋之上,莫维坦又说一次。这一回声音更小,却分明已经带了杀机。完全不加掩藏的…杀机。

“萨林新-墩墩陶,参见陛下。”单膝跪地,右拳抵胸。在墩墩陶听来,莫维坦的第二句话根本不是说给自己。而是说给站在自己背后的…不知道谁。

真实的情况是,墩墩陶背后全是他最忠诚的部下。看到眼前这一幕,全都傻了。

“布布隆-诺罕普,参见陛下!”禁卫长单膝跪地,右拳抵胸。最快接受真相的,永远是最愿意接受真相的人。莫维坦才是新王?这虽然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但是太好了!这意味着自己只需要被巫依洛一个人原谅,全家就能活命。

布布隆的语调之高亢,情绪之饱满,让墩墩陶愈发确信,他从一开始就是莫维坦的人。所以…在我掉转枪头对付雷佩格的时候,禁军才没有捅我屁股?可是禁军为什么要抗拒我呢?对,因为我是最后一刻才被策反,莫维坦不信任我。是想让我和雷佩格互相损耗?可万一雷佩格没什么伤损就把我击溃呢?他怎么敢?

除非…对,守城军主将哈力维应该也是他的人。万一情况不对,禁卫军和守城军可以里外夹击雷佩格。可是,如果全是他的人,他干嘛还要拉拢我?对,要是我和雷佩格不起冲突,要是我和雷佩格联手讨伐叛逆,他无论如何也活不了。所以,他不是要借我的力量造反,只为了把我摆到雷佩格对面,别妨碍他?

不对,还是不对。守城军为什么只假装抵抗一下,就放我的军队入城?挡在外边不是更好吗?难道守城军又不是他的人?天呐,如果守城军不是,那我的军队里得有多少他的人?我在城外的军队,是他拿着我的信物亲自去调来的,如果不愿意,他完全可以不去。不该让他在我军中传授武技,不该呀……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如果守城军不是他的人,他就不知道城外的哪一支军队会先入城,或者能不能入城。那他就不该让“禁军”放任我在宫门外跟雷佩格拼命。难道…难道……雷佩格不是来保护国王的?难道雷佩格跟我的一样,也是被他胁迫着造反的?所以我和雷佩格都以为自己在造反,对方在讨逆吗?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成为贵族才不到半年,成为首席才不到一年!这么短的时间,他能干多少事?能结交多少人?干你祖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墩墩陶的思绪在脑中横冲乱撞时,身后的部下已经跟随主将,呼啦啦跪了满地。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此刻场间尚有两人站立:王后与王后。“依薇尔”不知道该不该跪,踌躇片刻,膝盖刚一打弯,立即被身旁的“巫依洛”扶住:“你是国宾,无需行礼。”

我杀得了国王,就保得住王后——巫依洛的承诺,她现在信了。彻彻底底的信了。

大王子不在,雷佩格战死,墩墩陶俯首。禁卫军主将布布隆、守城军主将哈力维,也已在情势的逼迫下归服。达达利城,暂时控在了莫维坦手中。当夜,墩墩陶军分派十二路兵马,带着“兵符”,持着盖有“王印”并以拓写的方式临摹国王“亲笔签名”的调令,十万火急奔往归属于“达达利王国”的十二处“边境要塞”。唯有将这些“要塞”全部掌控,“达达利王国”才能真正改姓“施沃茨”。

雷佩格有可能已经派出信使,赶往“奈德拉城”通禀“大王子”。变起仓促,也可能来不及。现在雷佩格已死,审不出了。据守城军所述,昨夜宵禁时凭“将符”出城的共有三人,一个是莫维坦,另外两个都是雷佩格的人。那两人应该是持着雷佩格的将符替他出城调兵,如今下落不明。城外的雷佩格军昨夜被击溃后,暂时也没有任何举动。

收服“失了主将,元气未伤”的雷佩格军,是眼下的当务之急。甚至比拿回“要塞”更加紧迫。清尘对打仗兴趣缺缺,更愿意研究“兵制”,这是很有道理的。“土匪”之所以打不过“王军”,最根本的差别不在于训练和装备,而在于“损益”。

土匪聚散无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哪怕你是“大哥”,也休想杀我全家。如果“匪首”有本事将“匪徒”们的家人都迁到营寨中,或者有本事让匪徒们在自己的营寨中娶妻生子,那他就不是匪首,而是“王”。就算他没有城,没有国,也是那一方小天地中,真正的“王”。

“航帮”所有舵主及以上的首脑,家眷全都住在“沛城”,练气者大多无子,那就把父母、兄弟、子侄迁过来,不愿意也行,永远当个小鱼小虾吧。所以“航帮”实际是个“王国”,所以“胡亢”是天河共主。

“通汇钱庄”所有分号及以上的掌柜,孩子大多住在“丰临城”,妻妾随意。分号掌柜是流动的,至多十五年,换一个城。在当地纳了新的小妾,生的新的孩子?恭喜恭喜,薛老板亲自写信贺你,信中附带的银票,是你好几年的薪俸。

孩子长大送来“丰临城”读书,薛家出钱,读最好的书院。你儿子的师兄叫薛温,你女儿的同窗叫慕雪,你愿意吗?“通汇钱庄”行事温和,不会像“航帮”那样直接把“杀你全家”写在帮规里。但你听说,以往那些犯了大忌的掌柜,他们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所以“通汇钱庄”实际是个“白银帝国”,所以“薛老板”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老板”。

过去几百年,唯一的例外是“薛让”。这个例外,使得“通汇钱庄”的生意终于能在“天河以北”扩张,然后…将薛家撕成了南、北两片。如今北边“汇通钱庄”掌柜的孩子们,大都住在“枯荣城”,大都进过“青玄书院”。枯荣城的各方势力,现下已被“薛让”安排得明明白白,再过几年,“青玄”两个字也该拿掉了。

“驼帮”所有舵主及以上的首脑,家眷想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想跟谁联姻就跟谁联姻。所以尽管“林漠”拥有“烽烟城”,仍只是座第一把交椅的大哥,他不是王。

“兵制”是个好东西。雷佩格军所有将领的家眷,全都住在“达达利城”。

“兵制”是个好东西。所有要塞守军的家眷,也都住在“达达利城”。

“王城”永远是一个王国最最重要的“军器”,他不仅用来抵挡刀箭,更用来掌控刀箭。

半个月后,两万雷佩格军,十二边防要塞,尽归新王。

新王登基的典礼,又一次让包括国宾“依薇尔”在内的所有人瞠目结舌——施沃茨王:巫依洛。

典礼筹备的过程中,莫维坦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其实是“王后”。相比于解释和劝服,当着众人的面,在典礼的最后一刻直接将妻子扶上王座,将两枚金戒中更大的那枚戴在她手上,这更有效,也更震撼。

她们的根基尚不稳固。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是他们成功篡位的要领。让所有人摸不着底,亦是统御臣下的凭依。

真实的情况是,整个谋反的过程中,只有“墩墩陶”一个是“新王”的人,并且是被迫的。而现在,所有人猜疑着所有人。各人都觉得既然自己不是,那对方肯定是。到了这一刻,也没人愿意承认自己不是。

相反,如果承认自己是,说不定还能从新王手中讹一份“拥立之功”出来。这对自己好,对新王也好。新王当然乐于营造这样一种氛围——我不是谋反,而是众望所归。

表现得最主动、最急切的,是科摩多。他儿子还没回来。最容易被人相信的,也是科摩多。尼昂要塞是他跟王后一起打下来的,这是怎样的情分?然而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明白。莫维坦造反那夜,科摩多一动没动。他知道唯一的儿子在莫维坦手里,但还是没有动。

事后回想,他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别人可以不动、可以装傻,他不行。他收到了信,就必须选一边下注。要是莫维坦输了,重刑之下,有什么理由不把自己供出来?自己明知道他要造反,却一整夜都在家待着,那跟造反有什么区别?可他当时吓瘫了,崩溃了,像只受惊的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里。当他冷静下来,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巫依洛登临王座后的第五天,科摩多因“立有大功”升任“王国主将”。原属于雷佩格的军队,现全部由他掌控。他儿子也回家了。不对,儿子一直都在家,从来没失踪过!这一回,科摩多真的把儿子关起来了,几年之内,绝不让他跟外人说半句话。科摩多原本是“大王子”手下的偏将,但攻陷“尼巴巴城”后,达达利王没让他跟去。

如今的“施沃茨王国”,“主将”仍有三位:墩墩陶、科摩多、莫维坦。莫维坦本来没有兵,应是国王直管的“禁卫军”和“守城军”现在由他统御。禁卫军必须彻底换血,原先那些可以不杀,但一个也不能留。他成为贵族后被允许招募的三百私兵,大部分都在“奈德拉城”近郊的庄园里,三十个跟随自己的亲卫,就是“新禁卫军”的底子。

这三十人,可说是“人在家中躺,喜从天上来”。谋反的事,他们半分力也没出,根本就不知情。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所有军队中待遇最好,薪俸最高,通常也是危险最小的“禁卫军”。而且还是头目。半年前,他们连军人都不是。但凡当过一天兵,就有自己的官长、袍泽以及原属的势力,叶玄不能接受。这三十人,是他从自己封地中挑选出的工匠和猎户。身体很棒,脑筋还行,军事素养…没有。

“禁卫军”的素质不重要,最重要的素质是忠诚。至于本领…叶玄相信,这世上九成九的差事,随便什么人都干得了。本领,是可以调教出来的,是可以用钱堆出来的。

财政大臣罢免。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因为叶玄当过城主,清尘掌管过木叶商团,这差事他们自己干得了。军权不稳,更得尽快携着兵威,把财权彻底揽过。

外交大臣兼礼仪大臣留任。众所周知,他和莫维坦有过冲突。因此只要没有非整他不可的理由,就一定要对他好。

首席学士留任。不管当城主还是当国王,哪怕是当土匪,遇到有学问的人一定要尊敬。这永远不会错。

法务大臣留任。宪纲第一条:王在法上。只要他不在这一条上动心思,法务大臣,谁干都一样。一般来说,王国统辖的领地越大,法务大臣的分量就越重。对这样一个“一城即一国”的小地方而言,稍大一点的案子国王就能亲自过问。巡兵作威作福的事情稍微多些,国王就能亲自知道。法务大臣…有点小用,没啥大用。枯荣城“节吏司”的主办叫“唐傅”,对应这边的“首相”加“外交大臣”加“礼仪大臣”;“财税司”的主办叫“元沛”,对应这里的“财政大臣”。“刑律司”主办叫什么来着?叶玄已经忘了。

情报总管…留任。有人谋反他不知道,这是重罪,也是大功。关键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代他。换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暴露出“新王”其实没有自己的班底。还不如让他们各安其位。

首相。达达利王国没有首相。所有首相的活儿,都是达达利王自己干。难怪他睡不好觉。如此重要的位置,清尘就算不想干,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出去。而且她想干。因此王与相仍是一体。

“请好好劝慰大王子。两国的根基都不稳固,贸然动兵,只会让第三方得益。”奈德拉城、施沃茨城,如今已是两国。

“放心,我会的。”国王寝宫内,依薇尔握着巫依洛的手,极诚恳地答应道。如果只看画面,这就是一对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什么挖眼珠、挂城头之类的,谁能想到她们曾说过那些?

就算大王子真想举兵复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大义的名分”在自己这边,但自己手下将臣的父母妻儿,大半都在对方手里。个别人被允许带着妻子,但父母和子女全都留在“达达利城”,也就是如今的“施沃茨城”。新王会永远善待他们,以软禁的形式。

将军的家眷、文臣的家眷、边关士兵的家眷……各种各样的家眷,这是旧王留给新王最最宝贵的遗产。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被这一招吃住。六天前,“依薇尔城”的守将“马基亚-弗弗洛”杀掉“代政官”,称王自立。一天前,巫依洛收到一封书信,信是写给莫维坦的,显然寄出时还不知道真王是谁。信中的内容很简略,大意就是:我和我部下的家人,你要杀就杀。如果杀了,我就倒向大王子。如果你愿意给我送来,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价钱你开,都好商量。

书信的中间一段,清尘觉得有失水准。无法兑现的威胁,不要说出口,说出来就是软弱。就算我把你的家人全宰了,你敢倒向大王子?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浑水摸鱼、乱中取利的王。在大王子眼中,你称过一天王、称过一次王,就永远都是反贼。

收到信的当晚,清尘便回了一封。草草一页,大意有三:第一,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真心实意的那种;第二,家人是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价钱我再想想;第三,你有事直接找我,不要撩拨我的王后。

依薇尔感到庆幸,巫依洛还算有点诚信,或者说,猫咪还算有点人格。她真的派兵把自己护送回了长子身边,也没讲更多条件。小儿子…至今没有消息。

清尘也松了口气,最漂亮也最烫手的那枚山芋,终于送出去了。和别的人质不同,王后不能留着。要么杀掉,要么送走。软禁她,只会让大王子一方更容易同仇敌忾。“主母受辱”,这对外交大臣来说可能只是个概念,但武将和士兵的情绪却很容易被这种事煽动起来。

而且清尘亲眼见过,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个儿子为了找妈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送走依薇尔后的第四天,清尘得到情报:一番内讧之后,二王子被自己的部下绑了,正在送来的路上。这个筹码,还挺值钱的。清尘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写一封公开信,让大王子把手里所有的战象都送来?是不是除此之外,还能再讹一笔巨款?不同意是吧,反正信是公开的,要价也是公开的。不同意,你自己跟妈妈解释。

人心是很微妙的东西。

从血脉上说,一母同胞的兄弟,大概跟妈妈差不多亲。但如果大王子为了救妈妈而不顾一切,甚至罔顾部下家眷的安危,将士们可以体谅。救弟弟,不行!

从血脉上说,一母同胞的兄弟,大概跟妈妈差不多亲。但外人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能断定,大王子一定想救妈妈。想不想救弟弟…难说。

从血脉上说,一母同胞的兄弟,大概跟妈妈差不多亲。但妈妈通常更疼爱小的那个。如果小的没出息,就更疼爱。

“陛下,那时候都以为您被守城军杀了,我突然见到您,一时没反应过来……”墩墩陶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必须得解释一下。“是,我是想当国王来着。那不是以为您不在了嘛。那个位置…它不能空着,是吧。”墩墩陶是在和莫维坦说,他现在很忌惮巫依洛,根本不敢单独找她。

莫维坦虽是王后,但他参政,所以臣下见到他也称“陛下”。如果国王、王后同时在场,那就称“陛下”和“王后陛下”。

“所以你忽然看见我,欣喜之余也有点失落,对吧?没关系,人之常情。”欣喜之余,有点失落。听到莫维坦的用词,墩墩陶心里安了不少。虽然有可能是敷衍,但他这样说了,总比不说强。

“还摔跤吗?现在不用让着你了,给你见见‘首席’真正的能耐。”莫维坦做了王后,首席武士的身份仍然保留。这大概也是整个沃夫冈伽独一份的荒诞。

“嘿嘿,来!”被按在地上摩擦一番后,墩墩陶更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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