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元里的目光又转到河面上。风越来越大,河水也开始翻滚。亲兵紧紧护在元里身边,精神紧绷,生怕元里做出傻事。元里看得出了神。他此刻又恨自己没有一双能看透河底有什么东西的眼睛,又庆幸他没有这样的眼睛。他怕看到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事。元里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变得那么胆小了,元里。你看,你手都怕得开始发抖打颤了。怕什么啊,不要怕,人没事的。在又一个河水翻滚出来时,元里看到了一圈缠在枯枝上起起伏伏的红绳。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心头被一只大掌揪起拉到了现实之中,他艰难地道:“那是什么?”亲兵看了一眼,“主公,应当是挂首饰的细绳。”元里又打了个寒颤,“捞上来。”亲兵们拿出绳子,三个人拽着绳子这头,另一个亲兵在腰上绑了一圈便踩着石壁灵敏地下了水,小心地拆着枯枝上缠绕着的红绳。很快,红绳便送到了元里的手里。红绳下方是一个玉做的菩萨,凹陷处埋着腐烂的草叶,极其眼熟。元里看到这东西后,双目变得通红。吹来的风变成了割肉的刀,元里喉间发痒,突然弯着腰剧烈咳嗽着,好半晌才直起腰。抖着手擦掉玉菩萨上的脏污,心如刀绞。这是他送给楚贺潮的生辰礼,楚贺潮接过时惊喜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男人每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再把这东西塞在衣服里头。元里偶尔伸手一摸,这玩意都会被楚贺潮的体温捂成热的,就像楚贺潮在他耳边扑通扑通跳的心,藏着燎原热火。但是现在,被楚贺潮那么宝贝的东西却掉在了水中,被河水浸得冰冷刺骨。元里哪怕再想要骗自己,他也知道,楚贺潮如果不是那么危险,他不会把这东西丢掉的。双眼酸涩得要命,呼吸也跟着困难。元里紧紧攥着玉菩萨,玉菩萨的棱角扎入手心。随着疼痛一起而来的,是元里心中骤然升起的强烈怒火,汹涌恨意让他的神情变得阴沉可怖。陈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对楚贺潮下手?怒火滔天,元里头一次这么想要杀死一个人,这么恨一个人。他闭上眼睛,指骨用力到发白,过了许久才睁开了眼睛,道:“继续找人。”他们从白日寻到傍晚黄昏,什么也没找到。元里也不浪费时间,顺着河水流向扩大范围寻找其他地方。寻找楚贺潮的这些时日,元里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脸上失去血色,吃不下什么东西,也喝不下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硬逼着自己吃逼着自己喝,在差点呕吐的反胃下强硬地与士卒一起搜寻。他把一半希望放在了贾青身上,期待贾青能带来什么好消息。但贾青搜寻完回来后,却不忍地同元里说: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元里愣了一会儿,才道:“没找到也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正躲得好好的,我们都找不到,想必陈王也找不到……”一句话没说完,元里又开始咳嗽,他捂着唇,咳得让贾青胆战心惊。贾青当即要求元里回城休息,“主公,您要保重身体。”元里很少有强硬的时候,这次就是一次,“不用。我的身体我清楚,继续再找找。”贾青急得恨不得把元里绑回去,他只能换句话劝道:“主公,若是您的身体熬坏了,大将军知道后只会自责愧疚,即便是为了大将军着想,您也回去找疾医看一看吧。”元里迟疑了片刻,这才终于点了点头。回去后,疾医便给元里看了看,皱眉嘱咐了元里许多话。只是元里好似在认真听着,却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疾医叹口气,将林田叫过去交代了两句。当天晚上,林田就给元里端来了润肺止咳的炖梨汤。元里喝到嘴里才尝出了梨的味道,不由笑了笑,“楚辞野以往给我摘的秋梨也好似这么甜。”林田他们已经知道楚贺潮生死不明的事情,看着元里这般状似无事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双眼发热。但他生怕勾起主公的难受,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等元里喝完了梨汤之后,林田小心翼翼地伺候元里睡了。这半个月里,元里第一次睡在暖和无风的房间里。但他却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最后在半夜惊醒了过来。屋内漆黑,元里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他闭着眼睛,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梦话一般,“辞野,我嗓子疼,帮我倒一杯水来。”房间里没有分毫动静,以往那个一使唤便爬起来的人不见了。元里往床里面缩了缩,眼睛没有睁开。许久后,他从脖子上掏出玉菩萨亲了亲,眼泪默默留下,嘴里尝到了一片苦味,他呢喃地道:“哥,你赶紧回来吧……”第171章 次日,元里派了更多人去寻找楚贺潮等人。城内的诸位早已经知道了楚贺潮出事的消息,他们本也期待楚贺潮等人无事,但半个月都过去了,除了还坚信楚贺潮还活着的元里,其他人的心中多多少少都觉得楚贺潮或许已经遇害身亡。他们本不应该去戳元里的伤心事,但楚贺潮遇害一事非同寻常,能留出半个月的时间搜寻已经是极限。在元里再次想要出城之后,谋士们前所未有地坚定在一起,劝元里早日坐船离开徐州回北方。陈王都已对楚贺潮下手,接下来下手的人必定就是元里。南方是陈王的大本营,元里再待在这里只会自投罗网。没了楚贺潮,北方也一定会有动荡,无论如何,元里都要尽快离开回去主持大局。元里理智明白自己要走,但这个时候走,他总有一种抛弃了楚贺潮的感觉。在部下们的请求中,他抬手揉着眉心,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郭茂急得满头都是汗,苦苦劝道:“主公!还请您赶紧回北方,徐州当真已经不安全了。您回北方后便能调兵前来徐州,如果大将军死里逃生,一定还在徐州某处。只有足够的兵力在,才能在陈王的攻势下护下大将军啊!”元里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你们不用多劝,我知道轻重。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失去血色的脸比以往任何一次看起来都要冷漠理智,被他极力隐藏的悲痛之中还藏着压抑的怒火,“我要看看陈王的反应。如果陈王的兵抓到了楚贺潮,他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定会光明正大地告知于我以此来拿捏我或是北疆大军。即便是杀楚贺潮,陈王也会广告天下的杀。但他若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反而直接攻打徐州的话,那就代表着楚贺潮并不在他手里,他以为楚贺潮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迫不及待趁此次机会来除掉我。”话里话外,元里都笃定楚贺潮还活着。元里不是一个看不清现实的人,相反,他勇往直前的性格更能接受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困难。他未必不知道楚贺潮已经凶多吉少,但却不愿意相信。这样自欺欺人的状态,几个部下从来没在元里身上看见过。实话实说,这样的状态并不好,他们担忧一旦真的确定了楚贺潮的死讯,元里会因此而崩溃。但……部下们隐秘地互换了一个眼神,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们都没法说出口。因为生死不知的那个人不只是主公的同盟、友人,也是主公所携手之人。他们最终也退后一步,周公旦低声道:“还请主公答应我等,若是陈王当真开始攻打徐州,还请您第一时间立即乘船离开徐州。”元里沉默了片刻,手指动了动,他看向了窗外。窗外栽着一颗桂树,已落完了叶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丫。部下轻轻喊了他一声:“主公?”元里回过头,淡淡颔首:“我会的。”之后的日子里,元里时刻关注着陈王的动作。他既希望陈王捉住了楚贺潮,又不希望陈王真的捉住了楚贺潮。在这复杂万千的情绪外头,元里对陈王的怒火和恨意却不断高升,找不到楚贺潮一天,这怒火和恨意就更强烈一日。这样的愤怒并没有夺走元里的理智,反倒让他变得更为理智与危险。楚贺潮如今失踪、受伤的一切源头就在陈王,元里牢牢记着,他会千百倍地向陈王讨回来仇。在焦急地等待和寻人之中,很快,陈王开始出兵攻打徐州了。在等到消息的那一刻,元里的脸色猛地沉了下去,眼中翻滚着怒火。他缓缓闭上眼睛,知道他无法在徐州待下去了。就像是郭茂等人说的那样,徐州绝对不能被陈王拿去,他绝对不能出事。为了家国,为了百姓,为了还在徐州某处的……楚贺潮。元里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后努力变得冷静。他睁开眼,果断地道:“去准备船只,随我撤退。”部下们当即松了口气,欣喜若狂道:“是!”撤退的队伍早已准备好,当天,五千水师就要护送元里离开。元里原本打算带走欧阳廷,但欧阳廷却不愿意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将徐州治理的上下一同,如今陈王来袭,我这个身为刺史的人怎能独自离开?元里,你放心走吧,尽早调兵前来援助我。我则留在徐州与百姓们共进退,也好多找一找楚辞野他们。”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元里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楚辞野命大着呢,断不会就这么没了。老师给你找人,等你调兵回来,老师必定把人给你找出来。”元里勉强地笑了笑,“好。”随后,元里看向了邬恺,邬恺拱手道:“主公。”元里颔首,“奏胜,徐州我便交给你了,你定要护住徐州,等我带兵回来。”邬恺郑重地道:“是。”他必以死护住徐州。相鸿云也自请同样留在徐州,助邬恺守住后方,元里同意了。等事情都吩咐下去后,元里也该走了。上马车之前,元里忽然停住,转头叫了一声:“楚贺潮?”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人等在周围。终究是没看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掀开帘子坐上了马车。因为没了运送粮食的队伍,回去的速度比来时要快。两天后,元里便在徐州东岸登上了船。船只排成队,将元里所乘坐的船护在最中央,一路向北行驶。但没走多久,就有人来报,“闻公,后方有标着‘陈’字的战船追上来了!”元里眉头一皱,亲自走到甲板上往后方看去。远远的海平面上,有上百艘战船大气磅礴地紧追而来。船上被海风吹起飘动的旗帜,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陈”字。元里冷笑着道:“看样子陈王是真当要斩草除根,丝毫不担忧身上所背负的骂名了。也是,只要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他此刻忘恩负义之举也会被推崇为有勇有谋、不拘小格之举,有如此好的机会除掉我,陈王怎会放弃。”作战经验丰富的贾青跟在元里身边保护,见到陈王追来,他皱眉道:“闻公,可否要加快船速?”贾青心中也有些惴惴,因为他也从未指导过水师在海面上作战。元里却面无表情地道:“不,停下。让我们的船与陈王的船隔一段距离,我要同他们船上的人对话。”周公旦惊讶道:“主公?”元里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话,“我们乘坐的船是改良过的战船。船上有投石机,也有三弓床弩,船头船尾均有加固,两侧还有螺旋桨,即便是对撞,也能将对面的船撞得粉尸碎骨。我带五千水师出来,并不是让他们单单在海上来回一圈而已。陈王对我的人下了手,我总要给他一些回礼。”他的双眼之中燃起火焰,话语之中带着杀意。郭茂眯着眼睛看着陈王的水师良久,迟疑道:“主公,陈王的战船好像有上百艘之巨,人数也应当有数万之众,如此敌强我弱,当真要正面迎上吗?”元里笑了一声,“水上可不是陆地,讲究的不是谁的船多、人多,他们的战船一旦被损坏,一整艘船的水师都会跌落在这深海之中,爬也爬不上来,靠岸也无法靠岸,只会冻死、淹死在这大海之中。”在没有火药和枪炮的时代,元里敢以少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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