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然而没过多久,元里便听闻欧阳廷上书天子,却惹得天子大怒,被罢黜司空之职,贬为徐州刺史的消息。元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大惊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欧阳府,还没到府门前,就见到欧阳府前已经停了数辆马车,仆人来来回回往返于马车与府中,正在搬着东西,一副人走茶凉之态。元里心里一沉,快步走进欧阳府中找到了欧阳廷。欧阳廷正坐在客堂前的台阶上,衣袍凌乱,头发不整,怅然地看着一院匆忙搬着行李的仆人。有几个空罐子从仆人怀中掉落,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寥落。“老师,”元里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突然……”“里儿,你来了。”欧阳廷回过神,看向了元里,他苦笑道,“也不算多么突然,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让元里来他身边坐下,师徒两人一起看着吵闹的场面,半晌后,欧阳廷才道:“如今宦官当政,迫害朝臣。天子只图享乐,天下万民陷于水火之中,这天下,只怕一日要比一日乱。”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只有元里能够听到,也听明白了欧阳廷语气中的苍凉和无可奈何。欧阳廷道:“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罢黜三公?只因为我带头上书请天子为北疆拨下军饷,天子不愿,我忍不住争辩几句,这才惹怒了天子啊。”说着,欧阳廷已经是老泪纵横,“罢黜我只是一件小事,北疆军饷却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蛮族对我北周虎视眈眈,鲜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为重要的最后一道防线啊,哪怕宫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万大军的口粮供出来。可恨那群宦官却遮住了天子的双眼,他们蒙蔽了天子,用谗言误导了天子。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没了北疆边防,那便是亡国之灾!”欧阳廷恨恨拍了拍大腿。“老师……”元里叹了口气。建原帝哪里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拨粮。只怕欧阳廷心中也明白,却不肯承认天子如此无情和儿戏。欧阳廷又情绪激昂地骂了宦官几句,骂得元里心中也翻滚起了怒火。而后又叹息着道:“如今我离开洛阳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里儿,在我离京之后,你要多加小心。我会与你书信来往,时常考察你的进度。即便我无法在你身旁教导你,你也千万不能懈怠。”元里应是,犹豫一会,还是低声问道:“老师,您怎么走的这般着急?是不是”是不是和楚明丰写的信有关?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但细究起来不是无迹可循。欧阳廷是在看了楚明丰的书信后,替楚贺潮上书和皇上要粮,才被贬为了徐州刺史。现在又走的这般着急,不像是匆匆急着赴任,反而像是逃离危险之地一般。欧阳廷打断了元里的问话,意有所指地道:“里儿,你莫要多想这些事。”元里抿抿唇,换了一个话题,“老师,徐州土地丰饶,人口众多,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虽然从三公变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实权。”三公秩万石,刺史秩两千石,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长,可以任免州内官员,兼领军事,有些像后世的巡抚或者唐代的节度使,管辖地域宽阔,位高权重。就元里认为,当一州刺史可比做个没实权的三公要好得多。欧阳廷苦笑两声,低声教导弟子,“徐州就在陈王封地之旁,陈王和朝廷早已面和心不和,我这个徐州刺史,说得好听点是一州刺史,说得难听点便是去和陈王抢地盘的靶子。若是徐州当真那么好,天子又怎么会把这份差事留给我?”元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欧阳廷道:“里儿,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导你为官之道。同你讲明朝廷和天下局势,但我即将要离京,时间所剩不多,之后我所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在脑子里。”元里沉声道:“是。”欧阳廷摸了摸胡子,低声讲起了北周局势。自古皇权旁落,宦官和外戚总是争执不休。当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权,他培养出了宦官势力对付外戚,宦官势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台。之后,建原帝纵容宦官势力壮大,又用宦官来对付士人贵族。俗话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举制已被士人贵族所把控,皇帝自然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因此宦官便打压士人打压得极其厉害。而士人自然也不乐意被宦官打压,双方之间的摩擦变得越来越大。宦官除了皇帝就没有其他的倚靠,他们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刀,皇帝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发凶狠,名声也越来越臭不可闻。“楚明丰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欧阳廷胡子动了动,手都抖了抖,声音压得极低,“那可是小阁老啊!他们连小阁老都敢害!自从小阁老一病,士人都被吓住一般,皆消停了下来。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着停下了手,小阁老病重这段日子,洛阳城真是难得的平静。”但实则,所有人都在盯着楚明丰的病。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所有人都在等着楚明丰是生是死。欧阳廷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但他能够察觉到洛阳城暗涌的波涛。在收到楚明丰令他尽早离开洛阳的信后,他便决定信楚明丰一次,趁早离开洛阳。他这次因为帮楚贺潮要粮就被罢黜三公,也让欧阳廷心中有了数。恐怕只有楚明丰死了,北疆十三万军队的军饷之权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会往北疆拨粮。欧阳廷闭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这天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元里听完欧阳廷的话后,便被欧阳廷赶回了家。第二日,元里便在洛阳城外送别了欧阳廷。欧阳廷这个做老师的,临走之前留给了元里二十匹战马,十副玄甲,以及三十斤的金子,还有五本经书。他拍了拍元里的肩膀,目露期许,“里儿,记得为师告诉你的话。你如今还未立冠,不急出仕为官。待到两年之后,我会为你举孝廉为官,那时你已立冠,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元里郑重地点头:“老师,您就放心吧。”他也觉得他需要在洛阳多磨炼上一段时日,等到有了足够的名声、人脉之后再入仕途,要起步高得多。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与时间去积攒身家,坐稳后方逐渐入主楚贺潮的军队,在乱世来临之前做好准备。欧阳廷与众人告别后,极为不舍地登上了远行的马车。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洛阳城,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等再次见面,也不知要过去多久啊。第15章 元里很好奇楚明丰到底给欧阳廷的信里写了什么,才会让欧阳廷如此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洛阳。但就像是连锁反应一般,在欧阳廷离开后的第三天,楚明丰的病情忽然加重,一下到了弥留之际的地步。谁也没想到楚明丰的病症会突然告急,杨氏每日以泪洗面,面容越发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个楚王府无人敢在此刻冒头管理,元里就从国子学告了假,照顾整个楚王府。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元里想多了,他总觉得楚明丰忽如其来的病重,隐隐像是被人为动了手脚似的。元里日日去见楚明丰,可楚明丰已经虚弱到每日大多时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时刻变得寥寥无几。元里去看望了楚明丰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丰醒着。“夫人来了?”楚明丰声音气若游丝,却还带着笑意,“正好为夫有几件事要交代你。”元里上前倾听,楚明丰说话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几句话而已,说完之后,他已没了精力。“我知晓了,”元里忍不住在心中叹口气,“你尽管放心吧。”说完,元里就不再打扰他休息。但走出卧房的时候,元里却好像听到了楚明丰在轻轻哼着辞赋曲子。声音沙哑,却难掩愉悦。元里转头看去,从撩起的床帐之间看到了楚明丰嘴角翘起的弧度。楚明丰……在期待着死吗?元里一瞬间升起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但等元里再次看去时,哼曲声已经没了,楚明丰也静静地睡了过去,刚刚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错觉。元里迟疑了几秒,转身离开。“系统,楚明丰还有救吗?”路上,元里再一次问道。在第一次见到楚明丰后,元里就已经这样问过系统。但系统却没有回答元里。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统冷漠地没有给丝毫反应。元里垂着眼睛,忽然感觉有些难受。他知道,楚明丰没救了。或许连几天都熬不了了。*深夜,万籁俱寂。楚明丰从病痛之中醒了过来,就见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硕的黑影。他认出了是谁,无声笑了几下,艰难地从床上坐起,靠着床柱道:“辞野。”窗旁身影侧了侧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他许久,语气漠然,“楚明丰,你快要死了。”“对啊,”楚明丰咳嗽着道,“也就这一两日的事了。”楚贺潮走到了床旁,掀开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床边椅子上。楚明丰揶揄道:“我还以为直到我死,你都不会来见我。”楚贺潮扯唇,没有多少笑意,“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兄长。”楚家兄弟俩对外表现出来的关系并不好,是连天子都知道他们不合的地步。实际上,虽然这关系有几分表演出来的夸大,但楚明丰与楚贺潮也确实没有多少兄弟之情。楚明丰从小便身体不好,楚王与杨氏将大部分的关爱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贺潮出生后,身体健康的二子更是让父母亲对楚明丰感到更加亏欠。楚明丰是天之骄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经年少时却常常剑走偏锋,恨自己的身体孱弱,也恨弟弟的身体硬朗,对楚贺潮做了不少错事。楚贺潮这个硬骨头在面对家人时总会多容忍几分,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时离家去了北疆。楚贺潮离家后,楚明丰反倒逐渐清醒了过来。他不再魔怔,长大之后更是对楚贺潮有诸多愧疚,弥补良多。然而这时,他们兄弟俩已然生疏。但同为一家人,即便内里有诸多不和,他们还是天然站在一个阵营,是能够彼此信任的人。“等我死后,你带着人马即刻离开洛阳城,”楚明丰语气忽然严肃道,“不得停留!”楚贺潮沉默地听着。楚明丰将所有的打算和盘托出,缓了好一会,最后道:“辞野,还有一件事。”楚贺潮撩起眼皮。“是我求了娘将元里取回府中给我冲喜,”楚明丰笑了笑,“可怜他还未立冠,我便要死了。虽与他成亲不过几日,但我却把他当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妇,也是你的亲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后便让他代我为你掌控好后方一事。”楚贺潮在嘴里琢磨着“亲嫂子”这三个字,眯了眯眼,沉默不语。楚明丰悠悠叹了口气,“等我死后,你多听他的话,也要多护着他。等我服丧期一过,他若是有喜欢的人,也可让他自由娶嫁。替我看着他儿孙满堂,我死后也能心安了。”楚贺潮没想到楚明丰能够这么大方,还能够允许元里一过服丧期便自由嫁娶。可见楚明丰也是喜欢极了他的这位嫂嫂。楚贺潮满不在乎地道:“好,我会为你看他儿孙满堂。”楚明丰微微颔首,“元里还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阳国子学多待上几年。等他从国子学出来后,再让他幽州不迟。”“几年?”楚贺潮突然嗤笑一声,忽然问道,“是你让欧阳廷离开的?”楚明丰不答。楚贺潮像是嘲弄道:“因为他成了元里的老师,所以你也为他指了一条明路。楚明丰,我从未想到你有朝一日会为另一个人思虑到如此地步。”楚明丰笑而不语。说完元里的事,他也没了力气,合上眼睛休息。楚贺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声道:“你非死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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