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特使出访

第三十九章 特使出访

炎夏清晨,徐徐拂过的风中带着些许清凉气息,悬在天边的赤乌如同精致的装饰,没有半点正午时分的威力。于旅人而言,这是一天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刻。

穿梭在青山绿水间的驿道上,一队骑手迅速驰过,扬起滚滚尘土。

不多时,骏马越过了山脊。山麓平原的尽头,献辰都城角吟的轮廓在淡淡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策马立在山顶,原野上的风景一览无余。洛自醉遥望着角吟,连日来因疲劳和紧张而绷紧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终于要到了。”

他身后,满身尘土的宫琛长长舒了口气:“虽说眼下还不能放松……我应当不会落到自刎谢罪的境地了。”

“连累宫大人了。”听了此话,洛自醉忍俊不禁。

当日,得知他被封为特使后,宫琛便询问他是否能结伴而行。他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登时便答应了。但是,同行以来,偶尔却有些后悔。

当然,宫琛作为旅伴是再合适不过的。谈吐风趣,见多识广,尤其对帝无极了解甚深,时不时便感叹自家主子的奇怪行为和奇怪言论。不过,前提是没有遇到刺客的时候。

自从他们进入献辰境内后,几乎每隔两三个时辰便有刺客来袭。或许是遇过太多杀手刺客,险险地避过几次后,洛自醉倒是仍旧闲适,宫琛却每每提起十二分的警觉。

看他时时刻刻都不安心,洛自醉也十分同情。但无论他怎么开解也没有效果,也只得任由他去了。

“四公子莫要低估您对殿下的影响力。虽然殿下在我们这些属下跟前很少提到公子,但我明白,公子于他,比皇位更重要。”

“……宫大人不必担心,有骑卫营侍卫在。”洛自醉笑道。原本他打算仍旧和重霂同行,但重霂却没有出现在后亟琰的登基大典上。据闵衍解释,因为无极托他帮忙,他已经到献辰去了。后亟琰担心他的安危,特地调了自己身边的骑卫营侍卫保护他。

宫琛侧首望了望十几位面无表情的侍卫,叹道:“以公子的身份,再小心些也不为过。”

“到了角吟,想必他们便不敢前来打扰了。”

“四公子想过要暂居何处么?”

“既然他们不敢公然得罪三位陛下,我想住在何处都无妨。而且,在旁人看来,与宫大人同行已有偏向之嫌。”

“殿下怎么能放心?”

“了时国师已经布置好了,摇曳尊者会保护我。”

宫琛摇头笑道:“虽然如此,对方那位高人……”

洛自醉还是首次听他说起汝王和景王的事情,而且,听起来似乎有位相当棘手的人物在。原来如此,这就是无极摒弃前嫌,邀请重霂的原因罢。

思及此,他轻轻笑道:“那就要请云王殿下费心了。”

宫琛这才舒展双眉,颔首。

洛自醉轻夹了夹马腹,骏马扬蹄嘶鸣,撒腿便向山下冲去。

山风呼啸着刮过耳边,视野中,角吟愈来愈近了。

一行人到达山腰时,薄雾已然散尽,角吟城渐渐展露出它美丽的容姿。

追求完美的献辰人,将他们的都城建造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艺术品。不仅气魄,而且精巧。巍峨的雪白城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灵兽浮雕;分布在城墙内侧的城楼金碧辉煌;城内高塔顶部垂着串串金铃,随风摇动发出的悦耳铃音似乎传遍了四方;每家每户屋顶都铺设着绚烂的琉璃瓦,远远望去,被折射的日光笼罩的京城,犹如神的殿堂。无怪乎皇室两派都斟酌着战争的时机,不忍毁掉它,毁掉这象征着数万年繁荣的骄傲。

虽然常年在献辰明察暗访,洛自醉却从未到过角吟。一则因他不想接近敌人,二则实在没有闲暇。如今远望着角吟城,他禁不住心生感叹。想必当初无极遥望着这座城池时,夺取这个国家的信念更加坚定罢。如此美丽的都城,他怎么能拱手相让?

“宫大人,虽然双方都顾念着角吟,但汝王和景王也不可能任由陛下们干涉。他们应该明白,三位陛下和四位国师都偏向云王殿下。究竟他们还有什么打算?”

“或许他们觉得能避免以‘仪式’择帝,又或许,他们也有必胜的信心罢。”

也有必胜的信心?这么说来,无极认为自己必将胜出么?洛自醉轻轻一笑,拉住缰绳,骏马逐渐放慢了速度:“宫大人,‘仪式’究竟有些什么步骤?”

“这……史书上从未有详细的记载。只有皇室能参与‘仪式’,所以臣下们都不清楚。我也只知道,此仪式公平公正,无人有怨言。”

洛自醉垂眸不语。他看到的史籍上也没有说明帝位继承人选择仪式的具体步骤。但,参与“仪式”的结果却是很明确的——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作为神所选择的帝皇活下来。无论参加“仪式”的皇族有多少人,都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都信心十足,然而,绝大部分人却死去了。

这回大概是五成的机会,活下来和死去的几率都一样。洛自醉俯视着远处的城池。对他而言,这座美丽的都城,远远不及帝无极重要。倘若毁掉它,帝无极便能毫无悬念地登上帝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毁灭它。

“四公子担心殿下的安危?”

洛自醉点点头,苦笑:“如果有机会说服他,我会尽我所能。”

“殿下只是想要避免国破而已。献辰只剩下角吟了,一旦角吟毁灭,献辰人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罢。”

“他所想的是这个国家,我所想的,不过是他的安全罢了。”角吟灭则献辰灭,他要尽皇族人的责任,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担忧,才更加确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过,既然他如此有自信,再信任他一回又何妨?

“殿下想要这个国家的执念比那两位要强许多。因此,不论是什么仪式,他都会是活下来的那位。公子教养他长大,应当很明白他的性子罢。”

洛自醉淡淡一笑。他知道,帝无极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或许……也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宫大人因此选择了他?”

“第一眼见到他,立刻生了另投明主的念头。”宫琛摇着头笑道,“这位殿下的容颜太过醒目,谁都担心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但,若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无人不折服于他。殿下收服众臣,靠的不是如簧巧舌,不是丰厚报酬的引诱,而是殿下自己的力量。对我们而言,追随殿下,紧跟着他并为他所用,便是最大的成就。”

“有臣下如宫大人,真是他的福分。”

“不,四公子,应当说,有主如殿下,是我等的福分。”

洛自醉难掩笑意。

一路行来,他多多少少了解宫琛的性子。由他的才能和忠诚心不难推测,在帝无极身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如此也不难明白帝无极拥有绝对的自信的缘由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山麓。

原野上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看来,京城周边的百姓早已经逃往他方了。不知角吟城内的情形如何。

在荒地上行了一段路,洛自醉便望见一道高约六尺的土墙。土墙外蜷缩着不少衣衫褴缕的流民,不远处还搭起了许多简陋的帐篷。

他勒住马,扫视着周围。

最近献辰南部天灾妖祸肆虐,并且爆发了瘟疫,灾民四处逃散。大多数人选择北上,想到有灵兽保护的京城避难。但是,为了防止瘟疫传入京城,角吟周围早已迅速地筑起了土墙,将他们隔离在外。

如果无人布施,他们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献辰需要新的帝皇,需要新的希望,而且,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便是无极宁愿冒险选择仪式的原因罢。而另一方也似乎打算速战速决。不仅毫不气馁地连续刺杀他,希望在仪式之前让对手崩溃,而且应该还打着直接刺杀无极或者灵王的主意。

如今他已经安全来到角吟,来传达陛下们的决定。他们再也不可能明着下手……那么,暗地里又会有什么动作?

他们决不可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举行仪式罢。毕竟一半生一半死的机会是不够确定的。谁都不希望下地狱的会是自己。

洛自醉跃下马。

流民们已经注意到来者,目光中升起些许恐惧和希望。

宫琛也下了马,低声道:“我军驻扎在京南,难民从南方来,大部分聚集在南边。殿下已经吩咐布施,没有染上病的人应当能活下去。”

“大夫呢?”疫病应当不是绝症,总有法子治疗的罢。

“已经派了军医给病者诊断。我来之前便听说,此病虽有药可医,但来势汹汹,药材不足,实在难以控制。以目下的情况,要筹集足够的药材实在太难,而且必须保证军内的用度。”

洛自醉皱起眉:“三位陛下已经准备召集大夫前来献辰,大约一个月后便能陆陆续续到达。调集药材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既然是急性病症,多数人应该撑不到那个时候。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腰间取出两个玉瓶:“这些是续命奇药。虽然不多,却聊胜于无。宫大人,请军医斟酌着给病人用药罢。”

宫琛怔了怔,接过去:“可是……四公子……”

洛自醉淡淡解释道:“每年我大嫂都会托人送药,几年来一直积攒着,现下能派上用场也好。在角吟……应当用不着罢。何况,送药的时间也快到了。”

“多谢四公子。”宫琛温煦地笑了,转身吩咐侍从去唤军医。

洛自醉转身,瞧见倚在土墙边的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虽然是夏日,他们却紧紧靠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着。两张相似的脸庞上覆着尘沙,眼中没有半分希冀。

此世难得的双生子……

再看他们旁边,不少孩子都仍然有父母照应着。看来,两人或者成了孤儿,或者是被亲人抛下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大部分人选择保全自己,这也是生存的本能。但,无论如何,被抛下的人都是痛苦的,绝望的。

洛自醉取出怀中权作早膳的干粮,朝他们走去。

直到他在他们身边蹲下,两个孩子的眼眸转向他,眼中仍只有木然。

他沉默着,将干粮塞入他们手中。

双生子的目光在他的脸和干粮之间游移着,眼睛里终于有了些光彩,捧着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洛自醉望着他们,缓缓立起来。

“粮食少,他们一日只能分得一些粥和馒头罢了。而且,两个无人照料的孩子,得到的食物也会被人抢走罢。”宫琛在他身后出声道。

洛自醉依旧望着两个孩子,眉眼微微弯起来:“宫大人,能否将他们带入城去?”

“虽然他们没有染病,却也难防万一。”

“让他们在军中单独过一阵,确认没有染病后,再送到我的暂居处来。我正好缺侍童。”

“如此……也好。”

两个孩子睁大眼。

人在绝望中的时候,只要有人伸手,便能得救。

彼世,他想要却得不到。不,得到了,却没有看见。不过,就算那时候注意到了,也无法将他救活。那么,此世……他就做那个伸手的人罢。

“你们随我来罢。”

沿着土墙走,不多时便可见一道栅篱。栅篱后头守着上百名兵卒。

宫琛举起腰间的通行令,栅篱便缓缓打开了。

墙内不远处便是云王的京南营。

帝无极并不在营内,因此,洛自醉并未多作停留,换了一匹马,将两个孩子留下,便往角吟城赶去。

遥遥望去,角吟城墙上惟妙惟肖的浮雕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依照献辰的传统,每位帝皇继位后,都会将自己的灵兽雕刻在城墙上。迄今为止,最为壮观的灵兽浮雕便是先帝的赤龙。龙蜿蜒于城墙上,首尾隔着正城门相望,百位工匠费了一年时间才雕成。

接近城门时,洛自醉刻意拉住缰绳,果然瞧见了龙首和龙尾。

城门已然大开,却无人出入。

京城四周都已经设防,除了商旅,应当无人能够入城罢。

角吟的没落境况也在预料之中。整个国家都风雨飘摇,京城纵然有灵兽加护,也不可能独保。

才踏入城门数步,斜里便杀出一队车马,拦下了他们。

为首的是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双目眯成一条缝隙,笑得十分温和。

洛自醉自眼角瞄见宫琛一付要笑不笑的神色,明白来者不善,心中暗暗防备起来。

“谢大人一大早的便要出城么?”宫琛笑眯眯地作揖。

这位谢大人显然不将他放在眼中,径直跳下马,走到洛自醉马前拱手行礼,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特使大人,洛四公子罢。下官是礼部侍郎,奉汝王、景王两位殿下之命,在此迎接大人,请大人下榻京西行馆。”

果然是有备而来。洛自醉看着他身后的几列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兵卫,心中不禁冷笑。倘若他不去,他们还想强迫他去不成?

“多谢两位殿下的好意。”

他怎么可能入那龙潭虎穴?

“怎么,特使大人已经决定下榻云王殿下准备的行馆了么?”言语中颇有几分不满之意。

洛自醉含笑摇摇首,道:“殿下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准备住在行宫。”

礼部侍郎愣了愣,想是没料到洛自醉提出要住进皇族才能入住的行宫。他张开口,似是想要婉言提醒身份的差距,但又一时不好开口,于是眼神瞟向了宫琛。

洛自醉扬起眉,维持着礼节性的沉默。

宫琛微抿着唇,直接忽略了对方频频送来的殷切目光。

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礼部侍郎大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大人,这行宫……”

倏地,洛自醉身后的一名侍卫高高举起刀鞘,满面怒容地道:“尔等要阻拦到何时?这便是汝王和景王殿下的待客之道?!”

“确实是下官失礼了,可……”

“好大的胆子!我溪豫桓王殿下连行宫也住不得么!”

礼部侍郎有些惊讶地瞄了洛自醉一眼,急忙半跪下作揖赔礼:“不敢,不敢……殿下,请。”

宫琛显然也有些意外,望了望洛自醉,随而笑了起来。

“不劳烦谢大人了,有宫大人在便可。”洛自醉仍旧和颜悦色,看前方让了路,立即拨马前行。

位于角吟内城北侧的行宫已经荒废多年,即便最近已经修缮过了,宫殿阁楼仍然陈旧不堪。

桓王殿下自行选了座偏僻的小宫殿住下了。

选定居所后,他便很安闲地坐在长廊上,品着香茗,翻着书。

“四公子……殿下,您何时被封作皇族?为何不曾提醒下官……”宫琛立在他身侧,问道。

洛自醉抬首,轻轻一笑:“事出突然,何况我也不愿接受,所以不曾告诉大人。”

“突然?”

“临行前晚,陛下强行加封的。”

强行封王这等事,也只有那位才做得出。当时,他到御书房仅仅是为了辞行,哪料后亟琰瞧也不瞧,径直将一张诏书丢过来,大声宣布封他为王。他震惊无比,一时竟愣住了,连圣旨都未能接稳。

清醒些后,他觉得众位大臣一定不会同意。他洛自醉虽与后亟琰相交甚久,但毕竟没有足以异姓封王的功绩。他们不可能承认他。

然而,他显然忽略了一点——这是溪豫,溪豫的宫廷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同在御书房的诸位重臣也有些惊讶,而后,很快便恢复平常,十分热烈地响应陛下的决定。他们和清宁陛下一样,完全无视当事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兴高采烈地表示赞同。仿佛溪豫多了一位皇族就是天大的喜事。

他错估了后亟琰的影响力……

垂眸微笑着,洛自醉呷了口茶。后亟琰应该早便有此打算罢。为了护得他周全,让他成为溪豫皇室是最为妥当的法子。

“因此,宫大人大可不必太过担心我的安危。请转告云王殿下,陛下们应该已经动身了,半个月后就会到角吟。”

“是,下官立刻禀告。”

“宫大人不必拘束,我比较习惯各位称我为‘四公子’。”

“那么,如四公子所愿。在下告辞。”

放下书,洛自醉望向长廊外。

池塘中白莲朵朵,开得正盛。池塘边杨柳依依,风姿绰约。

“裴庄主,别来无恙?”

柳树下,一身灰袍的裴瑞抱剑斜倚,微微一笑:“殿下好眼力。”

“一路多谢庄主了。若非庄主一直暗中相助,我便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了。”

“四公子言过了,在下也没帮上什么忙,溪豫骑卫营果然名不虚传。”

洛自醉斟了一杯茶,作邀请状。

裴瑞直起身,慢步走过来。

“不过,庄主与他们……”毕竟是师门训出的杀手,那些人应当能认出他的暗器。

裴瑞坐下来,端起茶盏,不以为意地笑道:“在下早就叛出师门。当初会被收养也不过是拥有做兵器的资质罢了,原本就没有太深的情谊。”

“叛出?五年前么?”洛自醉有些惊讶。他原以为五年前的事情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裴瑞抬眼望着他,笑道:“先前觉得汝王和景王应当是值得合作之人,与云王殿下一战后,觉得这位殿下才有帝王之相,因此便退出同盟了。”

“从此与朝廷再无瓜葛么?”

“是。不过,若是四公子有难,尽管吩咐就是。”

江湖侠士果然最重恩义。不过,五年前,这恩义已经是他们欠下的了。洛自醉浅浅地弯起唇:“那时庄主救了我们二人,如今再度蒙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瑞低低地笑出声来,顿了顿,道:“在下只愿早日见到四公子与云王殿下同立于献辰之端。”

洛自醉略怔了怔,随而笑了。

“庄主要在献辰停留么?留宿行宫如何?”

“多谢四公子美意,在下有事在身,须得继续东行。”

“这些天日夜兼程,歇息一晚也好恢复。”

“不必了。四公子多加小心,在下告辞。”

放下茶盏,人已无踪迹。洛自醉仍然垂着眸,品着茶。丝丝凉风拂过,他瞧了瞧身旁的书,却没有伸手碰触的意思,反露出个苦笑来。

将近午时的时候,洛自醉回到寝殿内,准备好了纸墨,正要作画,忽闻外头侍卫传报。

“殿下,汝王、景王两位殿下请您过府赴宴。”

意料中事,他们可比云王殿下急切多了。洛自醉微哂,放下手中的笔:“应当由我去拜访他们二位才是。请信使进来罢。”

“是!”

进来的信使十分面熟,就是早晨那位礼部侍郎。与初见时相较,他收敛了不少,甚至略有些小心翼翼。

“下官冒昧,打扰了殿下的雅兴。殿下远道而来,我家两位殿下欲尽地主之谊,请您过王府一同用午膳。”

自称地主,真是毫不客气。洛自醉侧过身来,笑望着他:“多谢两位殿下。”

“那么,请殿下这便出发罢,下官已经准备了马车。”

骑卫营侍卫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洛自醉跟前:“我家殿下惯常骑马。”

“……那……”

瞧对方似乎十分为难,洛自醉笑道:“既然已经准备了马车,还是坐车罢。”

“殿下不是不喜欢坐车么?”

“无妨。”只是不便于观看街景罢了。

“是。”

马车行驶时十分平稳,洛自醉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倒也舒坦。偶尔轻风吹过,掀起帘子一角,他便仔细观察街道两边的景物,以确定行进的方向和速度。

角吟似乎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街巷间虽然没多少人走动,人们脸上的神色却是平静的,仿佛都未察觉皇室之间燃起的战火。

据溪豫暗行使的消息,汝王和景王如今住在外城的别府中,已经许久未曾入过内城。他们一派的大臣在这几年也都渐渐往外城迁移,似乎想将内城设成一个瓮,将云王灵王派困于其中。当然,云王殿下已有防范,大概不会如他们所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洛自醉掸掸外袍,便听见礼部侍郎道:“殿下,请下车。”

他笑盈盈地撩起帘子,便瞥见两名华服男子自府邸内迎出来。

两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之处,仔细看看,似乎也与先帝有少许相象。血缘的联系,绝大多数时候都体现在容貌上。

“本该由我来拜访两位,真是失礼了。”两位王爷亲迎,真是太抬举他了。

“哪里,殿下远来是客,理当由我们招待才是。”

“殿下,里面请。”

二十二年前,先帝杀尽血族登基,却唯独放过了这两个侄儿。当时,谁都认为这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他可能随时会斩草除根。哪料到他自始至终都再未为难他们。不过,两兄弟仍然在战战兢兢中长大,也因此养成了阴晴不定、表里不一的性子。相较而言,在洛家和池阳宫内成长的帝无极无疑要幸运多了。

二人相互扶持到如今,应当是想为父报仇,夺回“应该属于”他们的皇位罢。所以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也不容许任何闪失。就算帝无极能够在仪式中胜出,成为天命之帝,他们之中的存活者也不会善罢甘休。

……战争,仍然无法避免。

尽管看得出堆满脸的笑容十分虚假,却依然无法看透他们心底在盘算些什么。

洛自醉望着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不免又想起池阳发生的旧事。

他们竟然能隐瞒先帝,插手池阳之事;竟然能威胁太子,收服大部分兵力;竟然能与江湖高手勾结,为害他国。

……那位隐藏着的高人又会是何方神圣?还有什么人是他们无法寻得的?

越过小花园,树林中露出一角屋檐。

此宫殿坐落在林中,与外界相隔,的确是个适合宴请的清静之地。

汝王和景王彬彬有礼地将贵客引入殿内。洛自醉也似乎已经放下戒心,毫不犹豫地随着他们进入殿中。

甫踏入门内,阵阵香风便扑面而来。

莺声燕语,姹紫嫣红。

洛自醉淡淡地笑着,巡视着环绕着三人宴席相互依偎着的或妖娆或艳丽或出尘的美人们,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几位美人立刻围了过来,媚眼如丝,娇声问候。

案几上盘盘珍馐,案几前数名罗衫半解、酥胸半露的美人,“色香味”俱全,真是感官享受的盛宴。

只可惜,此情此景见得太多,已经毫无感想了。

洛自醉无视美人们脉脉含情的目光,权当眼前都是些漂亮动物,自顾自地品尝着佳肴。

美人们自然不依不饶,贴得更近了,言语动作也都更加放肆。

洛自醉也任由她们去,仍然没有分散注意力的意思。

“殿下不喜欢么?”

“不,十分可口。”

闻言,汝王眯着双眼笑起来:“想必殿下在溪豫已经遍尝了美味佳肴,寡人真担心这些清粥小菜不合贵客的口味。”

“怎么会?两国的菜品各有所长,我都十分喜欢。他日两位殿下到了宫辞,我定要请两位也品品溪豫的名菜色。”

“呵呵,好啊。”

“殿下可要饮酒?”

“多谢景王殿下,我不擅长饮酒。”

“只一杯便可。行宴怎能不喝酒?来,来,尝尝我们献辰的美酒罢。”

“既然两位如此盛情,我便从命了。”洛自醉接过酒盅,一口饮尽。

汝王和景王大笑爽快,两人又各斟了一杯,起身劝酒。

洛自醉笑着端起酒盅,却并未饮下。

此酒味道甜美,比起溪豫宫廷秘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酒劲似乎大了不少。不过一杯而已,他已经微微有些头昏了。

汝王和景王倒也不再强行劝酒,笑着坐下,自斟自饮。

三人小宴,安静也不安静。洛自醉接过美人们递来的点心和水果,慢慢地品尝。既然他们如此有耐性,他自忖应当能奉陪下去。

酒宴过半,景王瞟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此番的使者竟然是殿下,小王与兄长都觉得有些意外。”

“是么?我也有些意外。”洛自醉笑回道,“不过,幸蒙三位陛下的信任,我自当不负所望。”

汝王轻笑不语。

“说起来,不知清宁陛下是否中意我们的贺礼?”

“陛下很是喜欢。劳两位殿下费心了。”

话音未落,软绵绵的身体便粘了上来,洛自醉面不改色,微笑着望了一眼美人们玉手上托着的各式各样的礼盒。

“小小心意而已。”景王示意她们将礼盒打开。

宝玉、夜明珠、字画……雅俗一应俱全。

洛自醉抬首注视着两人,笑道:“两位殿下,我此行不过是传达三位陛下的旨意而已,自会尽份内之责。”

“小王和兄长的一片心意,望殿下能够笑纳。”

“我不过是一名使节罢了,难以收受如此重礼。”

“殿下还是收下罢,不然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这……”

汝王出声道:“请收下罢。行宫长年未经修缮,让殿下住在那等地方,是我们兄弟二人未尽到待客之礼的过错。这些权当歉意,望殿下见谅。”

“这……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礼盒都撤下了,美人们也都袅袅婷婷地起身退下了。

待到殿内就剩下他们三人,洛自醉要了一壶茶,一面斟茶一面淡淡地笑道:“两位殿下,鉴于献辰局势日益紧张,已容不得犹豫,三位陛下决定干预选择继任者。”

“不知陛下们要如何干预?”

“这还得待三位驾临献辰,与四位殿下商议后再做决定。”

“陛下们可有属意的法子?”

“景王殿下,圣意并非你我能够揣测的。”

景王摇首笑道:“殿下又作何想?”

“我虽受了时国师的委托,较为关注献辰之事,但终究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我从不多想份外之事。”

汝王笑出声来,喝了一大口酒,也未再有什么回应。

洛自醉只当使命已经完成,笑了笑。正待要告辞,乐声响起,几列舞姬翩翩旋转着入内。舞姿优美,从未见过,何况也已经失去了时机,他只能静静地欣赏了。

如此,午宴变成了晚宴,且一直持续到了戌时。

看这两位似乎还有兴趣继续,洛自醉起身告辞。对方礼节性地挽留了几番,便放他离开了。

回到马车里,洛自醉惊讶地发现,所谓的礼物中竟还有两位美人。思来想去,也不能就此将她们遣回去,只能暂且收着了。

待回到行宫,已经是亥时左右了。

在软榻上坐了半晌,却没有半分睡意。

洛自醉叹着气起身,独自到花园里走了走。

借着淡淡的月色,他穿行在树林中,许久才猛然醒觉,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淡淡的失落令他心绪不宁,所以才在深夜徘徊。

罢了,既然他没有空暇来见他,便由他登门拜访罢。

回过神来,洛自醉望着树林深处的黑暗,皱了皱眉。总觉得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人的气息,隐藏着数不尽的危险——虽然应该无人敢来行宫刺杀,还是设一个阵势以防万一罢。

念头一起,他察看一番地形后,便开始布阵。

与重霂一起游历了五年,耳熏目染,多少也学了一点阵法。

“火、木……不……”

稍微复杂些的阵势就将他难住了,看来他果真没有设阵的才能。重霂说得不错,他不应该学设阵,学起来只会让自己觉得不如人而已。

“应该这么排才是……”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身后倏地响起轻笑声。

“不必勉强了,我早便设下阵了。”

洛自醉心头微微一动,停下动作。

“云王殿下夜访行宫,恐怕不太合礼数罢。”

背后的人仍旧笑着,气息愈来愈近。

洛自醉立起来,回首。

朦胧的月光中,如神祗般优雅迷人的男子带着微笑站在几步之外。他头上斜插着翡翠长簪,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肩上;双耳垂着细长的暗红色宝石坠子,随风轻微摆动着,与颈项上挂着的玉佩相映;着一身以深紫为底色,绣着浅紫色火焰章纹的外袍,华贵逼人。

不是昔日的小书童,而是献辰云王殿下。

变了,也没有变。

帝无极止住了笑声,凝视着他。温柔的目光,一如从前。

洛自醉展露笑颜,微垂下双眸。

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该如何控制。

分别五年,他这寡情人甚少有相思之时,也不觉得离别使自己变得十分孤单。但是,此时此刻,见到了他,他确确实实已经在能接触的距离内了,他反而有些难以自控起来。

原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帝无极的衣袂在夜风中飘动起来,连同声音也似乎已经沉浸在风里。

“醉,我来见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