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自己没有发现,但她们这群军士们怎可能没有发现?可一直以来,她们都没有机会让她发现、让她明了、让她在意,直到鞠滕郗的出现……
直直瞪视着镜中女子,许久许久之后,云苧不知为何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出门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的,以后再不会这样出门了,特别是在明了他们口中的“美”,竟成了她自己,甚或其他人的一种负担之时。
是的,负担。
或许过去的她浑然不知,但现今的她却终于明了,明了战场上她脸上挂着的那个面具,隔绝、保护的不仅仅是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的美。
一直以来,穆尔特家族的女子从不否认,赏心悦目的美绝对具有一种魔力,更有时,在特定的时刻更可成为一项利器,但她们却从不会将外在的美视为一种绝对的必须。
因为她们重视的,是被外在躯壳包裹住的那颗心,以及那颗心是否足够真实、勇敢、慈悲与坚强。
所以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
更何况,她就算再美又如何?
毕竟她是一个战士,一个一举一动、一念一语都足以左右万千生命的沙场将军,容颜之于她,根本无所作用。
更重要的是izai看到鞠滕郗对自己打扰秋墨雨的反应后,她终于彻底明白,若不被人放于心间,再美的容颜,都只是惘然……
那日过后,云苧受密令独自回了女儿国一趟,并在再度返回希孤城后,继续以白副将的身份出现,然后,在校场练兵之余,自己去打马球,自己在街上闲晃,自己到茶坊喝茶。
这期间,她再不曾召见过鞠滕郗,而他,也不曾自己前来过,仅管他为她熬的药茶,从没间断过。
谁稀罕那些药茶啊?难喝又不顺口!
更何况他不来最好,反正他只要出现,张口闭口都只会是“将军”、“小民”、“希孤城”,所以,不来最好,因为她根本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一点也不想……
只身坐在茶坊中,云苧忍受着额间、眉心那许久未曾出现过的跳动痛意,双眼看似望着台上唱小曲的女子,但她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人,直到桌上突然出现一堆精致茶点后,她才蓦地回过神来,望着身旁老者。
“老孙,我没叫这些。”
“大人,这是小的孝敬您的。”端茶点上来的茶坊掌柜笑得老脸都皱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微微一颔首后,云苧大大方方地捻起茶点就往口里塞。
是的,云苧没有拒绝,而不拒绝,是因为她知晓这是他们这群打从她进城之时,便待在城中的老者们出自真心的一片心意。
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真为这座城做了多少事,但她却明白,这群老者对于他们重视的希孤城能重新散发出生命力有多么的开心。
既然他们开心,那么她又何必啰啰嗦嗦的推来让去,拂了他们的好意。
“对了,老孙,两日前三合街上那长得人模人样,哭得乱七八糟,一身孝服的家伙是谁?”半晌后,将茶点往口中塞去的云苧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道。
“那是我希孤城前守门将军李满将军的遗孤……”一听云苧提起,老孙微微一愣后,眼中瞬间充满了雾光,并开始不断频频以袖拭泪,“由于今年正是李将军殉城十四周年,所以李少爷几个月前便悄悄来到希孤城,并从此后决定定居于希孤城……唉!说起李将军……小老儿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佩……还好李少爷有这个心……还愿回来这伤心地……让我们有机会为李将军……”
“这时候才想到要回来祭奠,那早几年他干嘛去了?”听着老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着心中的感激与感动,突然,云苧冷不防地说道。
云苧自然知道李满是谁,更不否认自己的话有些冷绝,但那并非是针对李将军,而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场迟了十四年,并还如此装腔作势的祭奠有任何令她感动的地方。
因为若那如今看来健康无比,又事业有成的李少爷真是李将军的遗孤,十四年前,为何不在希孤城?为何没有伴在他口中念兹在兹的英雄伯父身旁?
况且,就算李少爷当时有不为人知的苦衷而无法留在希孤城,为何在十四年前城破之后,他从未曾踏入希孤城一步,并且还彻底的不闻不问?
好吧!就算他是心痛得不忍踏入伤心地一步好了,但一个未曾关心希孤城,更对希孤城无任何建树之人,为何在希孤城终于再一度开始了它的繁华,又一次映入天下人眼帘之际,如此诡谲地敲锣打鼓,大肆昭告天下他的英雄血统身份……
是的,云苧不满。
因为在女儿国,穆尔特家族的光环绝对闪烁得令人无法逼视,但她们七个姊妹却从未因此而自骄、自满,并且反倒更加严格审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毕竟她们自小就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行得正、坐得直,完全的无愧我心,才能让这道光环更加闪耀!
正因如此,所以她不满,不满这样一个对希孤城的今天毫无所作所为的男子,竟只恃着他的英雄血统,就能得到满城的崇敬与感动,而那些真正陪着希孤城由破败走向繁华,那些磨破了膝盖与脚底,低饮着血与泪一直不错放弃过的所有人,却全被那道虚假的英雄血统光环摒弃在后……
“呃?”听到云苧那般严厉的话声,满面泪痕的老孙愣了愣,一方面自是错愕,一方面却是为自己一直并没有想及过这个问题而疑惑。
“算了,当我没说。”感觉自己的话似乎引起了周遭某些人的不满,云苧随意挥了挥手后,便在众人的低声议论中,继续在座椅上想着两日前三合街上那高调至极,却也古怪至极的“祭奠”长龙。
但半晌后,云苧突然脸一白,倏地站起身走出茶坊,然后在一个无人的阴暗处大吐特吐了起来。
唉!她确实不该勉强将那些茶点全吃下的。
但她忘了,忘了过往的自己,在头痛之时,本就会伴着反胃与呕吐,所以在头痛未退之前从不敢吃东西,可几年不曾再受这宿疾所苦的她,真的遗忘了……
待将胃整个呕空之后,云苧背靠着房舍轻吐着气,取出手绢轻拭唇角,静待着不适感逝去,而就在此时,一阵酒气与对话声突然由不远处的茶坊窗口传入她的耳中——
“瞧瞧刚刚那小子,一点不客气!”
“有什么好客气的,这整个城都是他们的,他爱拿哪样拿哪样,谁敢多说上两句话?”
好像是在说她?
算了,爱说就说吧!反正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怎么说,她哪管得着,更何况她也没那闲工夫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我看他们这好日子也快过完了,所以还是赶紧能拿几天算几天,毕竟搞不好再过几天,再想拿都没得拿喽!”
“这话怎么说?”
是啊!这话怎么说?
“你不觉得那个姓鞠的最近管得愈来愈多,连进城限制也愈来愈严吗?”
“那有什么办法,这破城能有今天,可说是全靠他跪出来的。”
“怪了,从来都没有人觉得这事不对劲吗?”
“哪里不对劲?”
“他一个好好的大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还不惜日日这样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没错,她觉得不对劲已经很久了,所以他们的说法是什么?
“这倒是……因为我听说他既不是希孤城人,更与希孤城没有什么瓜葛,所以他这样做到底图什么?”
茶坊中参与议论的人愈来愈多了,多得云苧的头也愈来愈痛了。
但仅管如此,她还是按捺下性子,以及那愈发剧烈的痛意与不适感,好奇地细细聆听这些她很少有机会亲耳听闻的庶语俚言。
“我听人说啊……这城里某处,藏着某种宝藏!”
“宝藏?”
“是啊!当初的希孤城再怎样也号称金珠之城啊!但屠城之时,却压根没有搜出什么好东西。”
“这倒是,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些年来,那家伙却一直有办法由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城里拿出珍宝来上贡!”
这算什么爆料啊!说来说去,竟是为了一个不知究竟村不存在的破宝藏,太没创造力了吧!
“难不成他已经得手了?”
“依我看,他的野心或许还要更大!”
“什么野心?”
“别忘了过去以往,进城的可全是一帮大老粗,可这回,却是一名女将军。”
“你的意思是?”
“我虽不知他在床上有什么能耐,但以如今这个结果看来,那好色女将军可说是对他百依百顺,凡事都由着他一人胡来,还傻傻地帮着他训练女兵、修建城池,加强战力不是?”
嗯!他的能耐……确实是还不错啦!不过她也没有因此对他百依百顺吧……
“是这样没错,现在的希孤城,确实跟以前有很大不同了,很有点过去的风采。”
“所以啊!那好色女将军的利用价值也差不多了,我猜,一旦时机到来,他一定会想办法将她一脚踢开,名正言顺的接掌希孤城。”
唉!真是破绽百出的庶民说法,肯定是说书听多了。
要知道,像鞠滕郗那样的老狐狸,若真要密谋夺城,手法肯定高明、精湛、漂亮、惊人多了……
“如何名正言顺法?”
“我听人说,那绣坊坊主便是当初前来救城,却被十道金牌拦下,含泪回国后被腰斩的二柳将军留下的唯一命脉,而她啊!早跟鞠滕郗有一腿了!”
“原来这就是他最近走绣坊走得那样勤的原因啊……”
原来……是这样啊……
“要不他干嘛把她藏得那么紧呢?因为若能娶到这样一名对希孤城来说有重大意义的女子为妻,到时,谅那将军再气,可在被姓鞠的扇动后的希孤城民意驱动下,最后碍于面子,也只能乖乖将希孤城拱手让回,拍拍屁股走人吧?”
“真看不出那姓鞠的城府有这么深……”
“等着看吧!不出几日,那好色女将军恐怕连城门都进不来了!”
“不过也算他运气好,逮着个又傻又笨又好色的女人,要不,他不知道还要卖几年屁股才能等到这样的好机会!”
这……
“如今看来,那李将军的遗孤倒是有格调多了,与其让姓鞠的无耻家伙得逞,我们还不如支持李少爷……”
茶坊内那几个醉酒的城民七嘴八舌地说得欢畅,但一旁听着的云苧眼眸却缓缓暗黑了。
因为此刻,仅管她并不十分相信这群人口中之话,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鞠滕郗竟会被他们说得如此不堪!
云苧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她只在意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事,并且有否一直坚持做正确的事。
是,或许鞠滕郗的一切作为都有他的目的,更或许他一直以来都在利用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但那是她与他之间的事,更是他的本事,她这个当事人都不说话,轮得到他们来说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