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脸上?的?笑意淡得看不出来。
俞嬴回到质子府,换上?家常衣裳,洗过手脸,身上?松快下来。
令翊走进来,端着一壶湃在井水中的?解暑浆饮,壶壁上?还?挂着水珠。
俞嬴赶忙谢他。
令翊哼一声:“这个天气,去跟人跑大老远‘相谈甚欢’……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等真?着了?暑气,有你?难受的?。”
一见面?就甩脸子,路上?说了?一回,这会子又说,这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俞嬴无奈一笑,觉得此时真?有些头疼了?。
令翊倒一盏浆饮放在她手边案上?:“加了?饴蜜了?。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口气不好,放下杯盏的?动作?却很轻柔。
俞嬴笑着端过那盏凉丝丝的?浆饮喝起来。
见她笑,令翊的?冷脸到底挂不住了?,也悻悻地笑了?。
令翊从俞嬴院中出来,去看公孙启,告诉他其师回来了?。
公孙启先?迎上?来问:“将?军接着老师了??”
令翊点头。
公孙启挥手让从人退下:“对?那位齐相,将?军其实无需太过多虑。”公孙启上?下打量一下令翊,“将?军只要不打扮得太过花哨,相貌还?是能看的?,至少不比那位齐相差。最关键,将?军年轻啊。”
令翊“嗯”一声,等他接着说。
果然——
“等日后有更年轻英俊的?来到老师眼前,将?军才真?该担心呢。”
令翊抬手摁他脑袋:“你?的?书温好了??你?老师可?等着查你?的?书呢。”
公孙启立刻皱起脸。
无事?无灾的?日子过得快。没多少天就是仲夏日,齐侯带着宗室百官去方泽祭地。平常人家仲夏之祭不像岁日之祭那般讲究,不过是向祖先?供奉上?今岁的?新麦饭,也就罢了?。燕国祭祀地祇有燕侯,质子府像平常人家一样用今年新粮所蒸煮的?饭食略略祭祀一下,也就把这个大日子过去了?。
过了?仲夏日,临淄真?正的?暑热就来了?。
令翊将?操练的?时候往早晚挪了?挪,俞嬴正午前后也不再带着公孙启读书。许多人都反对?昼寝,孔夫子说昼寝的?宰予是朽木和粪土之墙,但?俞嬴觉得,小?孩子正午不歇一歇,午后熬不住,倒也不用那么拘泥。
而齐侯又要摆避暑消夏宴,就在申池。临淄人真?是什么都往申池靠。
燕质子府一行也受到邀请。
王渔回来得还?算快。田向在卧房外的?小?厅见他。
王渔禀报道:“冯德如他自己所说,一直居于弱津,由其父祖教导读书,去岁春才去赵国。他确实与一名女子有往来。”
田向抬眼看他。
“据冯德堂兄说,该女子是一个小?布匹商人之女,住在不很远的?里?闾,与冯德于某年上?巳日祓禊祈福时相识的?。该女子很是钟情于冯德,而冯德自视甚高,颇为犹豫。冯家人未曾见过此女,也不同意婚事?。”
田向垂下眉眼:“嗯,先?生接着说。”
“渔去该女子所居的?里?闾打听,得知?这家人在去岁我们?伐燕时为避兵乱搬走了?,搬到哪里?不好说。所幸有一个邻居老妪记得该女子。
王渔虽知?这个女子并非主君真?正想打听的?人,却依旧打探得很细致:“据老妪说,该女名盈,身材颀长,略瘦弱,相貌秀美,性子很安静,擅织布。至于诗书礼仪,其父尚且不通,此女自然也是不通的?。”
“那个老妪年岁极大了?,好在还?不糊涂,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此女并未跟随家人搬走,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老妪还?唠叨,说此女是劳碌命,因?其右臂臂弯有二痣——彼间乡民认为臂膀有痣主劳碌。”
田向点头。
“余者便打探不出什么了?。按主君吩咐,渔给公子俞嬴修整了?墓地。燕侯为其谥‘景’,是按一国公子之礼埋葬的?。那块墓地也很不错,背山面?水。”
田向再点头:“面?对?新河。”
“是。”
田向想起某人说的?:“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人真?的?有魂灵在吗?明月儿的?魂灵真?的?会在山间松林之间飘荡吗?她会想起生前种种——她会想起我吗?
这个俞嬴如此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随性,言谈间的?百般机变,爱兵行险招,擅借力打力,还?有那偶尔耍无赖时慧黠的?样子,便是连写篇檄文骂人都那么像……恍惚间常常让人觉得她就是明月儿。她们?之间的?相似实在很难用族姊妹之亲来解释。若信怪力乱神的?,怕是要以为她是明月儿转世而来。
田向在心里?抹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思索起王渔打探到的?事?。如此看来,俞嬴极可?能不是在燕国认得的?这个冯德,那便是去赵国游说赵侯时两人见过?说到明月儿的?时候,冯德面?露古怪,就是因?为在赵国认得俞嬴吗?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田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以俞嬴为人,作?为堂堂燕使赴赵,那样紧急的?时候,怎么会跟平庸无用的?冯德有瓜葛?她为何让人杀冯德,难道就因?为想给我扣个不能容人的?名头、添那点儿麻烦?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
至于王渔打探的?那个小?商人之女,不相干的?人,田向听过也就算了?。
田向对?王渔温言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息吧。”
王渔行礼退下。
第56章 来看泮宫图
王渔休息一晚,第二日来见主君田向。
田向?道:“有件事,还需先生亲自跑一趟——去燕质子府,请燕太子太傅过府来帮忙参详新泮宫的图样。”
实在想不到主君竟然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活像个毛头小?子,王渔顿一下才道:“渔谨诺。”
看见王渔眼中那一抹惊讶和戏谑,田向?抿抿嘴。
王渔忙行礼退出去。
俞嬴随王渔前来。田向?客气出迎,双方行礼,田向?将俞嬴让入厅堂。
俞嬴一眼看见案上展开的泮宫图样。
俞嬴询问?地?看田向?。
田向?笑?道:“便是这张图。昨日司空府的人送来的。太子太傅博闻广见,请帮向?参详,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俞嬴可得瞻仰,已是幸甚,岂敢指手画脚。”俞嬴笑?道。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一同看那张画在大帛上的泮宫图样。
俞嬴极认真地?看了半晌,摇头叹息:“真好,真好。若得在这样的学宫,听大贤讲经论道,夫复何求?”
田向?笑?道:“太子太傅如?何只想去听旁人讲经论道?向?倒是想听太子太傅于邦交、于国政、于诗书学问?上的妙论。”
俞嬴忙摆手,笑?道:“相邦这就是想看俞嬴笑?话了。”
田向?笑?。
俞嬴目光又回到?图样上:“适才相邦问?‘可有需要更改之处’,俞嬴斗胆,便说一点拙见。”
田向?认真地?看着她。
“俞嬴以为讲经堂还要再广大一些。相邦想,当年?孔子门徒三千,墨子亲信弟子便有几?百,子夏于西河设坛讲学,天下之士咸奔于魏——那都还只是一位贤者。齐招贤纳士,若二三大贤同时?居于学宫之中,于这讲经堂辩诘论道,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太子太傅之言,真是让向?心中激荡,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田向?笑?道,“只是怕厅堂太大,声音不好传导。”
田向?又想了想,道:“太子太傅所?言很是。至于声音的事,让司工们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便设人传声。”
俞嬴笑?。
“还有旁的吗?请太子太傅不吝指点。”田向?道。
“既云学宫,如?何能没有藏书之馆?”
田向?笑?,指着泮水旁:“向?拟于此建藏书馆。书简珍贵,若起?火,正用泮水来救。”
俞嬴点头:“相邦想得周到?。说到?‘泮’,虽曰‘泮’学,但俞嬴觉得这水占地?有点多了,倒不如?留出一片空地?,让士子们蹴鞠、射箭。年?轻学子还是要多动一动才好。”
田向?再点头:“太子太傅所?言甚是。”
俞嬴笑?道:“俞嬴见识鄙拙,却在此大发谬言,还请相邦勿怪。”
田向?笑?:“太子太傅自谦太过,显得与向?很是疏远。”
俞嬴顿一下,看田向?。
田向?微笑?。
俞嬴笑?道:“俞嬴与相邦不过两步之遥,何谈疏远?”
田向?笑?。过了片刻,田向?道:“今日太子太傅所?言,像个儒者,不像一位使节。”
这是说自己今日没藏坏心眼吗?俞嬴笑?道:“俞嬴既是儒者,也是使节。”
田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在接着说“儒者”“使节”的事,反而让人给她换一盏浆饮。
俞嬴知道,下面才是田向?今日请她来要说的正事。
“向?有客人游于燕,经过弱津,替向?祭拜了令姊。听他叙述此事,向?想起?从前与令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这话没有旁人可说,只好与太子太傅唠叨唠叨。”
俞嬴看田向?,他这是派人去弱津查冯德的底去了?想必查到?了盈?难道找到?了盈的家?人,一会儿“自己”的父亲便要来此认亲?不会,田向?若是认定自己是盈,就不会这般曲折试探了。盈的家?人当初说去容城,便有不想再回返的意思。那田向?这是试探什么?试探为什么杀冯德?
俞嬴淡淡地?笑?道:“屡次听相邦提及先姊,似是先姊极要好的故人——”俞嬴话音一转,神色也肃然起?来,“那俞嬴可否与相邦打听,当日射杀先姊的是谁?”
田向?嘴角的笑?淡下去。
俞嬴笑?:“是俞嬴失礼了。相邦刚才说想起?从前与先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俞嬴洗耳恭听。”
田向?只是看着她。
俞嬴笑?道:“既然相邦感怀于心,却一时?不便发之于外,那俞嬴改天再听,今日便先告辞了。”
俞嬴站起?。
“太子太傅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呢?”田向?问?。
俞嬴笑?道:“俞嬴外邦小?臣,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想心里糊涂着罢了。”
“此事,太子太傅心里真的不清楚吗?”田向?又道。
俞嬴一笑?,再次告辞。
田向?站在厅堂前目送她离开。就如?很多年?前,田向?与公子俞嬴不欢而散,田向?也是这般在身后看她离开。
俞嬴出门坐上车,在鹰等护卫下往回走。
俞嬴自然知道是谁下令射杀自己的,先齐侯田和。自己当时?名义上还是齐国贵宾,曾经为田氏出过不少谋划,与田氏不少人关系错综,即便最后一年?,每逢节日,田和都仍会让人送来节庆之物。那个身份,旁人怕是不敢下射杀之令。
但若说其中没有田原的参与,俞嬴是不信的。田和一代枭雄,颇有些惜才下士的意思,田原却一向?排斥外人,尤其不喜欢自己这个到?处瞎掺和的女子。田和田原兄弟亲睦,能劝服田和下决心射杀自己的,应该就是田原。
真正让人动手的,可能也是他。当年?在河间不远处统帅齐国重兵的便是田原亲信,如?今已经死了的田显。田显想往河间守军中掺点人太简单了。
当年?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想到?会有人暗杀,只是觉得田和还是要点脸面的,不至于当着赵人,在两国盟誓时?做什么,授人话柄。自己本想等齐侯贷与赵亭盟誓完便走,谁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