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巨笑道:“放心。狐狸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鸣叫第二次。”
是夜,有更多的人听到?了狐鸣。
按照旧例,燕侯朔望之?日大朝。大朝后又往往有小朝,燕侯会留下重臣及相关?职事官吏,议一些不方便大朝上说或大朝上议而未决之?事。除了这一个月两次的大朝小朝之?外,燕侯与诸臣平日则是或单独召见奏对,或召几位相关?之?臣一同议事。
狐谶之?事,朝臣们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议论,有的如相邦燕杵一样去求见了燕侯,有的则憋着等大朝会时发作。
然而还没等到?大朝会呢——
粮水从南到?北贯穿武阳,将下都城一分为?二。白日间粮水上很是热闹,有行船,有客商脚夫,有水畔人家在此洗洗涮涮。晚间粮水上就清净了,近日尤其清净——从前人们天黑后不去水边,怕的是“水鬼拉替身”,如今怕的却是城中传闻的狐狸。
水畔一户人家,男子与友人喝酒,归来甚晚。其妻责怪:“这时候才?回?来,不知道狐狸的事吗?”
男子道:“狐狸才?不管咱们这些平常人呢。我今日吃酒听人说,那狐狸叫的是什?么‘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听说有个女?子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狐狸鸣叫就是说她不吉利。”
其妻道:“这个女?子我知道。南邻家的柳还见过?她呢。就前阵子,好大阵仗在城外迎接那回?……”
男子道:“听说君上拜她当老师。呵,竟然拜一个女?子当老师……”
其妻拿眼横他:“女?子怎么了?你一个男的又比我们多什?么?我成日家忙得?要命,头午让你去……”
男子躺到?席子上:“哎呦,困死了,睡觉。”
其妻唾他。
男子一骨碌去搂其妻。夫妻笑闹间,听到?外面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嚎叫。声音很是凄厉。
两人停住。
“这是不是就是那狐鸣?”妻子小声问。
夫妻在屋里屏着呼吸静听。
又有几声那样尖而凄厉的嚎叫,随后果然——“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那狐狸叫的是“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从前没有听到?过?,只?当笑谈,此时听着,才?怕起来,夫妻俩面面相觑。
邻人们不知道有多少跟他们一样又惊又惧,缩在屋里不敢出声的。
突然外面喧闹起来,似乎有人喊:“抓住妖狐了!抓住妖狐了!”
夫妻二人越发惊疑起来,精怪还能被抓住?
男子酒意全没了,站起来便要出去。其妻拉他。男子道:“从来也没见到?活的精怪,不看一眼,我得?后悔一辈子。”说着便跑了出去。其妻跺脚,也跟着往外走。
循着声音,夫妻俩到?了粮水边,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了,还有人举着火把。
藉着火光,透过?人缝儿,男子看到?众人围着的,毛茸茸的,一灰黑,一赤棕,哪里是狐狸,分明是两个披着兽皮的人!
当下便有人踢他们:“坏东西!装神弄鬼吓唬人!”
有一个踢的,便有随着踢的,周围人都想?踹上一脚,旁边举着火把的兵卒却拦住:“别打死了,这两个坏东西还有用呢。一会儿将军就来!到?时候还请诸位高邻做个见证。”
这说话的是兵卒,又听说一会儿还有一位将军要来,更有似那男子隐约知道“女?入朝”是怎么回?事的,众人虽是平民?,却是都城的平民?,见多识广,便晓得?这里面恐怕有不少事。
有胆小的,便偷偷走了,但也有不少胆大不怕事的留下。
令翊正在不很远的另外一个地方设伏逮“狐狸”。他发现这“狐狸”从不在一个地方重复出现,于是画了都邑图,把上面“狐狸”出没过?的地方都圈了出来,让人埋伏在“狐狸”从未出现过?的地域,特别是那些既有树木苇塘荒宅这些能伪为?“鬼狐之?所”、又离着人群住宅不远的地方。
但武阳城太大了,这样的地方颇多,这样隐秘的事,也不方便让许多人大张旗鼓地来,守了数日,才?算逮住两个。
令翊到?了这里,笑着多谢众人,约定明日一早抬着这两只?“狐狸”游街,让他们晒晒日光,看会不会“化形”,也让大伙都瞅瞅这是两个什?么东西。众人哄然而笑,都纷纷答应着。
众人散了后,令翊又将这两人审了一回?。审完已?经是后半夜,令翊没有再?回?府,只?在粮水边胡乱歇了一会儿。天一亮,令翊便让人敲起早就备下的鼓,招呼起来,众邻人到?了后,便抬着这两只?狐狸上了路。
此处位于粮水中南段,在此往东,再?往北,便到?了燕宫南门,不算很远。但令翊不这样走,他先沿着粮水走一段,才?往东走,中间曲曲折折,哪里人烟阜盛,哪里有市井,就走哪里。一路上都有人敲鼓,有人招呼:“抓住妖狐了!抓住妖狐了!”
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声势很是浩大——妖狐啊!会说人言、会预言兴亡的狐狸!让大家惶惶不安的狐狸!谁不想?看看这狐狸是什?么样儿的?及至看了是两个人,就更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掌管武阳都畿戍卫的将军卫路是从前与令朔共守新?河的卫池之?弟,令翊以叔称之?。
卫路指指令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长羽,你说你也是将军了……怎么还尽惹事儿呢。”
“叔父尽管去禀报君上就是。”令翊笑道。
卫路一面留下人马跟随,以防出乱子,一面亲自去报与燕侯。
越往东北走,达官显贵宅第越多。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在这片街巷中,似乎走得?越发慢了,鼓声和招呼声却越发地大。他们甚至还在一些四?通之?衢停一停,让人说一说是在哪里、怎么逮住这两只?“狐狸”的,才?再?次行进。
住在这些大宅院中的显贵们,有的聚在一起议论,有的疑惑惊讶,有的讥诮冷笑,有的怒骂“使这种编造谶言的下作手段,就该这样揭穿”,也有的皱眉,有的焦灼,在屋里来回?地走……
历巨在屋里一边来回?走,一边焦急地看向堂外。
历巨等的人却在上将军方域之?处。
江临叹气:“仲直还是太不谨慎了,竟然让人捉住了把柄。这事也怪临,倒牵累了上将军。”
方域道:“无妨,不过?送给仲直几个人而已?,你我又没当面指使什?么。只?是仲直这回?怕是要受苦了。”
不远处的相邦府中,燕杵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对身旁侍从道:“准备车驾,我去见君上。”
离着也不远的太傅府里,俞嬴则揉着眉心笑起来,令翊这也太“棒槌”了,竟然这么大张旗鼓……自己最多就是抓了人,大朝之?后的小朝上,将之?扔到?众人面前。不过?这样也好,日后大概燕国都城都没人再?信什?么谶谣了。
犀等则觉得?令将军运气是真好,自己这些人同样也在粮水那片地域设伏,这“狐狸”却撞到?了令将军的网子里。
第96章 将军审狐狸
令翊怕离着燕侯宫室太近,被恶人所乘,况且他此行目的本也不在燕侯,而是?把这谶言的真?相摆出来给朝臣们、给武阳黎民看,故而带着众人到离着燕侯宫殿还颇有一段距离的坛场时便停住了。
这坛场颇宽大,与燕侯宫内几座主殿在一线上。除了祭祀地祇、社稷、祖先外,其他大祭,燕侯多令人在此设坛。
燕侯不设祭的时候,平民可往来经停于此,却不许以之为市。说是不许,还是?有人偷偷在坛场周围卖自家树上结的果子、卖新织的布匹、手编的筐子之类。戍卫兵卒们看见了,大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有的朝中官员经过此处偶尔还会停下买些什么。别处来武阳的人,总要?到这里看看,才算不枉来一趟燕国下都城。
鼓声停住。令翊让人把那两只“狐狸”放下来,又抬手,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令翊道:“大家都?知道,最近都?城里狐鸣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在粮水畔,将这两只正在嚎叫谶言的‘狐狸’抓住了,有诸邻为证。”
一直从粮水跟过来的那些人都?纷纷道:“我们可以作证,我们可以作证!”
“大家看看——”令翊一手抓一个把瘫倒于地的两只“狐狸”拎起?来,“这就是?那两只能预言家国?兴衰的‘神狐’!”
那两个假扮狐狸的,身上半搭着兽皮,神情委顿,蓬头乱发,身上脸上还有之前在粮水边让人踹的泥脚印,狼狈已极。令翊一松手,两人因被捆得久了,腿脚不通血脉,又都?瘫倒在地上。
听令翊说“神狐”,再见这两人的样子,众人大笑。
令翊冷声问:“你们叫什么?年龄,哪里人。”
两只“狐狸”都?老老实实答了。
令翊又道:“将你们是?怎么装神弄鬼的好好供述出来!”
两人磕磕绊绊地说了怎么披着狐皮,藏在芦苇丛、草垛边、乱石堆等处,于夜深人静时先哀嚎,再学人言。
令翊甚至让他们当场又学了两声。
听过狐鸣的纷纷道:“就是?这样的。”
至此,那些笃信鬼神、心里还有一丝疑虑的也确定无疑,这狐狸就是?人,这狐鸣谶言都?是?人造的。
令翊却道:“除了这两个,还有旁的‘狐狸’同伙,我们会继续缉拿。”
看着众人,令翊道:“太傅身为女子,却做下多少男子都?做不成的大事。她找魏国?、赵国?、韩国?借来救兵退了齐军。她守护公子去齐国?交质,九死一生?方才回?来。她有大功于我们燕人!这些人却因为她是?女子,就伪造这样的恶毒谶言,污蔑于她,又搅得整个武阳城内外不安,真?真?罪大恶极。”
武阳处于燕南,不像蓟都?离着齐国?那么远。近几年齐国?常常侵燕,甚至打到过桑丘,彼时有的武阳人已经想往北逃难了。听说俞嬴曾退了齐军,众人方知道“狐谶”中这位女子是?怎样的人——那是?守护了燕国?,守护了武阳的人!众人本来只是?被愚弄的气?恼,此时更加了许多真?情实意的愤慨。当下有人喊道:“他们污蔑功臣!砸死这些不安好心的恶徒!”
有一个喊的,别人就跟着喊:“砸死他们!”“砸死他们!让他们污蔑功臣!”“让他们使奸计害人!”
令翊抬手:“君上是?英明的君主,咱们燕国?也是?有礼法的地方。这两人当交给有司审理,给他们定罪。”
突然有人道:“是?君上来了!”
令翊扭头,可不是?吗,禁卫在前开道,后面?是?燕侯的车驾。
燕侯下了乘舆。令翊与兵卒侍从们行军中礼节,围观众人也都?行礼。燕侯微笑还礼。
虽是?都?城中人,也不是?常能见到国?君,更不能这样近地看到,众人见燕侯来了,神情都?很兴奋。
令翊上前,禀报已擒拿到“狐狸”之事。
燕侯点?头道:“将军辛苦了。”
从他们君臣一报一答中,众人知晓,原来是?君上命将军去擒拿妖狐的,他早就知道这鬼狐狸叫中有猫腻!君上果然圣明!
便有胆子大的人喊:“君上圣明。可不能让这样的恶徒污蔑了有大功的人。”
燕侯正色道:“这位君子说得好!太傅是?有大功于燕国?的人,是?寡人之师,岂能让这些宵小?用这等下作手段污蔑?燕国?朗朗乾坤,岂能让这些恶徒搅闹得乌烟瘴气??寡人定让有司好好审理此事,将这些恶人都?绳之于法。”
“君上圣明!”
“君上圣明!”
令翊、士卒及围观众人都?行礼称颂。
相邦燕杵刚刚赶过来。见燕侯这样不顾身份、不念安危处于乱哄哄的黎庶当中,燕杵抿抿嘴,眼中却又带着些欣慰。
第二日,燕侯加开大朝会,在朝上怒斥制造谶言、污蔑太傅、搅闹都?城的这种?无耻行径,说“其心之险,其行之恶,不让反叛”。燕侯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众臣皆默然。
只有被污蔑之人俞嬴就事论?事道:“这事搅得民心惶惶,城郭内外不安,更提醒我们该当重视对民之教化。令将军在坛场上的话?,俞嬴也听说了。令将军说‘君上是?英明的君主,咱们燕国?也是?有礼法的地方’,令将军说得好。于黎民,当以礼乐道理教化之,以政法刑罚约束之,礼法并重……”
俞嬴说起?教化之道,又隐隐地为制定燕国?自己的法经做了些铺垫,随后俞嬴又提到前些时日燕侯的招贤令……
燕侯不时点?头,众臣有也点?头的,有若有所思的,有皱眉的……
第一次来听政的公子启却觉得自己听见了燕国?、听见了这个世代滚滚的车轮声。他又想起?老师在齐国?泮宫中说的话?,“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诸理长存”。老师后来与他解释这话?时曾说:“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日后会如何??我们活在此时,做此时该做之事、尽该尽之力,便足矣。”君父、老师、令将军他们便都?是?在做“该做之事、尽该尽力”吧。
大朝后,令翊来到俞嬴宅中。
俞嬴无奈笑道:“将军不撇清也就罢了,阵仗还闹得这么大,简直是?带着全武阳的人替我出气?。”
令翊道:“先生?放心,翊做什么,家里都?是?知道的。”
“嗯,将军甚至还请了君上的喻令。”俞嬴笑道。
令翊道:“翊岂能让别人欺负先生?……”
他这话?颇有歧义,俞嬴看他。
令翊也察觉自己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瞬时耳朵便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