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俞嬴点头?,与皮策说了自己知道的?。

结果出门,俞嬴就?看到?了席间提到?那位。

皮策走了,田向的?车还停在街对面。俞嬴对公孙启和?令翊道:“这位相邦大概是来问罪的?,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公孙启问:“不请齐相进来吗?”

俞嬴道:“他不依礼拜访,我们为什么要依礼相邀?你们就?权当不知道吧。”

令翊看看俞嬴,又看一眼街对面的?车子,没有说话。

俞嬴穿过街道,走到?车旁。

第60章 邹子见齐侯

田向撩开车帘。

俞嬴笑着行礼:“相邦怎么今日转到这边来了?莫不是?来体察民情吧?”

田向微笑道:“上大夫给向找了那么大一个?麻烦,向不该来见见上大夫吗?”

他既然直说,俞嬴也懒得再装,笑道:“是不是麻烦,不在俞嬴,而在君上。”

看着她?,田向道:“别在路边站着了,来车上坐吧。”

俞嬴挑眉。

“怎么,不敢?”田向微笑。

“到底是?相邦,随意说话就?用上了激将。”俞嬴道,“说起来,俞嬴还着实有些不敢……”

说是?不敢,俞嬴还是?上了车,坐在田向对面。

田向看着她?。

“俞嬴倒不是?怕相邦劫持,只是?——”俞嬴无?奈一笑,“我上了相邦的车,若让有心人?看见,不得又说两国联姻吗?怪尴尬的……”

田向笑容淡下来:“敝国上卿年岁大了,他的话,上大夫不用放在心上。”

俞嬴点头。

田向吩咐御者:“便在附近转一圈吧。”

车缓缓沿着街道走起来,田向的贴身侍从默默在车后跟着。

俞嬴笑问:“相邦还有什?么要问俞嬴的?”

“向只是?好奇……邹子周游列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近些年只退居邮棠专心著书立说,教授弟子。像上大夫这样的年轻人?该大多是?看他的文章知道他的才对。向也拜读了邹子文章,讲仁义中庸,俨然宽厚长者,看不出这位先生的端方严肃、令人?敬畏来。上大夫要找谏诤之?士,怎么会想起邹子来?或许上大夫还知道……”田向停住口。

俞嬴哈哈一笑:“大儒们?不都端方严肃、令人?敬畏吗?”

“也不尽然。向从前认得一位大儒,是?子西先生弟子,性子最是?平和不过了。他的弟子调皮捣蛋,他也只叹口气?,不会说一句重话。”

俞嬴看着他,他说的是?阿翁。自己与田向认得,是?在阿翁的最后一年。他在阿翁面前装得谦谦君子模样,阿翁每次见他,都和蔼得紧。

“便是?俞国从前的相邦,子守先生。上大夫知道吗?”田向问。

俞嬴略微笑一下:“先姊之?师,俞嬴自然知道。”

田向没再说回邹子的事,只是?有些随意地问俞嬴:“上大夫也是?儒家弟子,不知师从哪位贤者?”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不才,为师门蒙羞,不说也罢。”

田向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也柔和起来:“那向便不问了。上大夫这样的性子……想来令师如子守先生一样,也宽和仁厚得很。”

俞嬴看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两人?情浓的时候。自己性子要强,不知收敛,他也只是?看起来性子好。两人?虽然有情,却也常有口角。每次不理他,他便是?这样故作宽容、有些亲昵又有些抱怨地来哄人?。俞嬴受不得他装委屈,冷脸便往往绷不住了,“勉强”原谅了他。

俞嬴垂下眼:“若没有旁的事,相邦便让御者回转吧。俞嬴该回去了。”

田向“嗯”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车转过弯儿?去,往回走,车里两人?只默默地坐着。

一月后,邹子带着众弟子随公子畅来到临淄。

邹子近七十岁的老者了,却精神矍铄,体力?也好,这样长途跋涉而来,只略修整,便去见齐侯。齐侯降阶相迎。

齐侯客气?地问候邹子一路辛苦。邹子道:“老夫不过是?行路之?苦,一路却见多了民生之?苦。沿途所见面有饥色者有之?,卖儿?鬻女者有之?,四?处流亡者有之?。不能使黎庶饱暖,安其田宅,田氏虽得大位,安可?稳哉?老夫为君上忧之?。”

一见面便这么说……齐侯终于明白田向说这位邹子“端方太过”是?什?么意思。

齐侯耐着性子,行礼道:“先生说得是?。不能使民安乐,此寡人?之?过也。请先生教寡人?富国安民、守固战胜之?道。”

邹子道:“富国安民,当薄赋敛,不与民争财;当严吏治,抑兼并民产;当少攻伐,少徭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安则守固,则不战而服,此王道也。至于攻伐征战,小道也。老夫未曾见依靠攻伐征战可?使国家持久昌盛者。”

齐侯抿抿嘴:“多谢先生以王道教寡人?。”

邹子看他一眼,又道:“先前老夫曾见先君。虽于政事上,先君未纳老夫之?谏,然先君‘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谨于修身。1今观君上,冠垂明珠,履践金玉,如今已近夏末,君上还在殿里用冰,又听?闻君上爱马爱犬,常常田猎于禁苑,还望君上勤修自身……”

又说了一阵子,邹子方才说完。齐侯谢邹子的谏议,又说已经为邹子及弟子们?准备好了宅第,请老先生安居于临淄,早晚以教寡人?云云。

邹子道:“观君上神色,不似要纳老夫之?谏,老夫亦不敢受君上之?宅第财货,老夫更愿居于泮学之?中。若君上愿意与老夫讨论济世治民之?道,老夫不敢辞。”

齐侯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当面责备过了,尤其是?“面刺”之?后,自己还要强忍,强忍之?后,还被拆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拿什?么神色对邹子。

邹子行礼,与齐侯告辞。

齐侯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好前功尽弃,礼贤下士的样子做足,再次依礼相送。

邹子出宫门,见其弟子。弟子问邹子与齐侯议政之?事及齐侯为人?。

邹子摇头叹气?:“非纳谏之?君也。不过是?想把我当个?幌子用罢了。”

其弟子道:“当今之?世,能行王道的君主又有几个?呢?老师来之?前不是?便有所预料吗?如今齐侯正在招贤纳士,若得与当今众贤者相聚一堂论道,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

邹子点头。

邹子未曾见别的大贤,倒是?先见到了上卿田原。

田原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原曾经见过先生。先生年七十,自谓怀经邦济世之?才,奔走诸国几十载而不得用,只得退居鄙野,原实在想不到会再见先生。”

邹子样子比他还要傲慢:“老夫也还记得足下。足下德行不修,才智平平,老夫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在齐侯宫门前见到足下。”

田原勃然色变,却又不能真拿邹子怎么样,只得拂袖而去。

第61章 泮宫听讲学

齐侯的求贤令发布了已差不多?半年,列国士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齐国是山东大国,不少士人的向慕之?地。如今过了炎夏,也没有雨水捣乱,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有不少士人与邹子前后脚到达临淄,其中不乏在列国有名气的贤者,比如儒者郑子?敏,崇信黄老?之?学的陶子?行,研习阴阳五行之学的闵子。至于平常士人,那就更多?了。

按周的礼制,泮学是诸侯之?学,诸侯宗亲子弟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地方,教授宗亲子?弟的是学官。周室衰微,礼崩乐坏,诸国攻伐征战,士人各国奔走,泮学中的人就杂了起来,多?有不领官职的贤者在泮宫讲学的,他的弟子们自然也随同在泮宫读书。

如今齐国招贤纳士,相邦田向与齐侯建言,泮学彻底放开,随意哪个士人,愿意进去听讲的都可以进去听。一时齐国泮宫中士人云集。士人云集固然好,却也显得旧泮学越发浅窄了。特别是每有大贤开讲时,厅堂内士人学子们根本挤不下。

好在学宫门?口有布告,说已经在营建新学宫了。消息灵通者更知道,那位相邦将新学宫选在了临淄风景最好的地方,西?门?渑水申池之?侧。

新学宫再广大、风景再美?,如今也用不了,还是得接着用这个旧学宫。厅堂内既挤不开,大贤们便干脆在院中泮水旁开讲。

一日,相邦田向着素色深衣,身边只一二侍从,像个平常的士人一样前来。他来得不算晚,但院内已经没什么好地方让他坐了。他倒也随和?,只找了一个边角处待着。

但到底还是有人认出了他,有称“相邦”的,有称“兄长”、称“叔父”的,不免引起一些躁动。田向谦和?摆手,示意勿要喧哗。

今日恰是邹子?讲中庸之?道。老?先生还未开讲,看一眼田向所在的地方,没有说什么。

来得极早、占了个好地方的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也扭头看了一眼,俞嬴和?鲁国质子?都回过头来,公?孙启看一眼他的老?师,也又端端正正坐好,只等邹子?开讲。

老?先生是真正的大学问者。老?先生讲中庸,不只是讲中不偏庸不易,还讲明与诚,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讲天命,讲人道,讲修身,也涉及诸子?之?言和?当?前国政,旁征博引,却不离其宗,自有规矩。

老?先生精神体力?也着实好,一个人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到他停住,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候。讲完还不算完,又有学子?提出疑问,邹子?回答。

有士子?问仁与礼,有人问尊尊亲亲,有人问‘道不远人’,有人问诚明之?别,也有人问治国安邦之?道。

于别的疑问,邹子?一一解释,对“治国安邦之?道”,邹子?却停住嘴,看一眼院子?边角处的田向:“治国安邦……子?昔不妨言之?。”

邹子?初至时,田向曾拜访邹子?,彼时他是国相的身份,邹子?称呼他“相邦”,此?时他微服而来,在院子?边角听讲,邹子?便像称呼众士人弟子?一样称呼他。

田向也如别的士子?一样,起身恭敬行礼:“治国安邦之?道,《中庸》已经有言:‘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向深以为然。” 1

邹子?面色从肃然转为和?悦,点头。今日邹子?讲学,来的多?是儒者,听了田向的话,也纷纷点头,尤其知道这位是齐国相邦的,神色中多?了两分希冀。没见齐君如何,这位相邦倒像个懂礼知义?、能察纳雅言的人。

邹子?又看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等,并点了俞嬴名字:“亦冲又怎么看?”语气比对田向要亲昵随意得多?。

俞嬴也起身行礼:“此?治国九经,诚天下大道也。”

邹子?再点头。

俞嬴话音却一转:“然只怕知易行难,‘非知之?艰,行之?惟艰。’2”俞嬴再对邹子?行礼,又扭头对田向致意。

田向神色淡然,也对她微微颔首。

对俞嬴的转折拆台,邹子?倒没什么不悦的,只是叹息:“‘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愿诸位为政者勉之?,勉之?。”

后面又有士人提了几个疑惑之?处,邹子?解了。时候不早,众人也就散了。

田向对邹子?行礼,又对俞嬴、公?孙启、鲁国质子?及其余相识的人颔首作别,便随着旁的士子?一同出了学宫,真把自己当?一个来听讲的平常士人一样。

俞嬴也带着公?孙启,和?鲁国质子?一同与邹子?告辞。

俞嬴和?鲁国质子?都是儒家弟子?,时常来听讲,邹子?对他们很熟。邹子?还专门?问公?孙启:“今日讲的,可听明白了?”

公?孙启正正经经地行礼:“禀先生,启听了,也有明白的,也有不甚明白的,等回去仔细琢磨了,改日再来时,禀与先生听,请先生指教。”

邹子?笑?容慈祥,用手抚过他的肩头:“善!老?夫等着公?孙。”

邹子?又对俞嬴和?鲁国质子?叹息:“看到公?孙,知吾道后继有人,老?夫心中很是欣慰。”

看着邹子?的样子?,俞嬴微笑?,实在是邹子?这么多?弟子?里没有启这么小的。启又是这个身份,他不用有什么高深见解,只要守礼好学,便足够好了。启其实在学问上颇有些天赋,在他这个年纪,有些见解也很是可观,但俞嬴嘱咐他藏拙——就怕万一老?叟替他宣扬太过,招来麻烦。这里毕竟是临淄。

邹子?看一眼学宫大门?,回头对俞嬴几人和?亲传弟子?们道:“那位相邦‘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倒颇有些谦谦君子?的样子?。”3

俞嬴微笑?,谦谦君子?……原来邹子?跟自己一样,看人都是看脸的吗?

辞别了邹子?出去,来接他们的令翊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众贤者来了临淄,就像从前与公?孙启说的,俞嬴常常带他来听诸子?讲学,与众士人交游。最近令翊认得几个研习兵家的士人,常在一起讨论兵法,偶尔还一起骑射,故而对俞嬴和?公?孙启,他有时候全程陪同,有时候只是接送。

鲁国质子?对俞嬴等笑?道:“邹子?说齐相有谦谦君子?之?风,文也这么觉得。若齐侯也如此?,咱们还有什么忧虑的呢。”

俞嬴只笑?一下,鲁国质子?年纪不很大,大概也没怎么打听过田向,不知道他是怎么攻伐宋国、拔宋城池的,不知道他与魏对战阿泽时杀了多?少魏军,也不知道从前他对吕齐旧臣的手段,关键——这事?能不当?着令翊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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