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在邹子等贤者看?来,虽齐侯略嫌鲁莽好战,但?也算“擅改过”和“敬贤”了,更?何况齐国强大,相邦贤能?正直,一些本有去意的?贤者士人不免又犹豫起来。

俞嬴在节间也与令翊一同陪公孙启拜望了诸贤,先是带着公孙启的?课业册子去邹子处,得了老先生的?点头赞许,还蹭了老先生一顿饭,接着又去拜访了农家范子。

范子病好了,其弟子开始整理范子书。范子让俞嬴帮着出主意。俞嬴建议不要像儒家辑孔子言论那样以“子曰”的?形式整理此?书,而是将其分上下篇,上篇写?范子君民同耕、农为国本、轻徭薄赋等主张,下篇则按天时、地利、人和将如何种植诸般事务分门别类地写?出来,这比“子曰”形式的?书更?全?面,也更?清楚。3

范子和诸弟子都认为俞嬴说得很有道理。范子一高?兴,亲手给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做了其家乡应节吃食——又焦又脆的?薄粟米饼。老叟做饼,公孙启很乖巧地学着烧火,而令翊则帮着老叟弟子劈柴,只俞嬴因饼做得太丑,被老叟嫌弃。

矩子田襄子已经离开了临淄,墨家接待俞嬴、令翊和公孙启的?是先前救过俞嬴的?孟敬先生。这阵子俞嬴等又见过这位老先生几?次,也算熟悉了。令翊和墨家弟子在院子里比剑,俞嬴、公孙启和孟敬先生一块在旁边看?。俞嬴和公孙启只是看?,孟敬先生偶尔指点。

至于儒者郑子敏、黄老陶子行、阴阳者闵子及一些别的?相熟的?贤者士人处,俞嬴令翊也或陪着公孙启或单独去拜望了。

使节们和一些齐国达官显贵的?宴会自然也是要去的?,比如齐相田向宴请诸国质子、使节的?宴会。

宴会上,田向待燕国质子一行与待他国使节没什么两样,客气固然客气,却也带着大国相邦的?架子。令翊总担心田向憋着坏,就连公孙启都有些操心地时时看?看?其师,又看?看?令翊和主位上的?齐相,俞嬴却一边跟别的?使节闲扯,一边吃吃喝喝,跟在别的?宴会上没什么两样——而田向也确实从始至终没弄什么么蛾子,让令翊不免有些一拳打空之感。

节间,俞嬴还请皮策吃了一回酒。别的?官员封了印就是真不忙了,皮策却依旧来去匆匆的?样子。俞嬴笑。皮策知道她笑什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在其位,谋其事,总要尽力才好。”俞嬴问他可还顺遂,皮策笑一下,微微摇头。看?着他比先前更?瘦了的?脸和脸上的?旧伤,俞嬴没有再问什么。

如此?忙了几?近一个月,节终于算过完了,俞嬴这样的?使节们终于可以消消停停地在馆舍待几?日,歇歇心,也吃点清粥小菜歇歇肚肠。

其后,临淄又下了两场雪,等雪化了,柳条也就绿了,鸟雀啁啁,又是一年春日。

宋国质子坐车绕着诸侯馆一圈,邀请众使节去看?赛马,说是有他的?马参赛。

每年春日,临淄的?赛马会都很兴盛。一般都是临淄的?权贵巨贾赛马,使节们少有参加的?——上佳的?马不易得,使节们一般也不愿在异国他乡出这风头,便是爱武爱马又是强魏使节的?魏溪也只是去看?,而没弄几?匹马去赛一赛。

宋国使者来时,魏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都在燕质子府闲聊呢——在韩国使节岁末宴席上,魏溪和柏辛拼酒,这回柏辛没有尿遁,结结实实把自己喝醉了,对着棵树又哭又笑喊老师,谁劝也不听。魏溪嫌他丢人,跟令翊硬把他架走的?,此?后魏溪和柏辛就又是可以相约吃饭、闲逛、看?赛马的?友朋了。至于这友朋能?友到什么时候,俞嬴觉得,主要看?魏国和赵国什么时候再打起来。

宋国质子笑道:“可巧诸位都在,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这回潭有马参赛,诸位尊使一定要去。”

魏溪先拊掌笑道:“还得是公子你!溪一定去。”

赵使柏辛也笑着答应。

宋国质子又笑问燕质子一行:“公孙和将军是必去的?吧?太子太傅呢?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不出去逛一逛,可惜了。”

启有些希冀地看?向俞嬴。

俞嬴笑道:“令将军陪公孙去。后日恰有楚国士人占季围等来访,俞嬴不好失约,这次是去不得了,着实遗憾。”

宋国质子点头笑道:“也无妨,又不是赛这一回。下回潭再有马比赛时,太子太傅再去。”

俞嬴忙道谢。后日有楚国士人来访是真,俞嬴不太喜欢看?赛马也是真。

这种时候,自己骑马在原野上小跑两圈、享受清风拂面是很好,但?是看?别人赛马就没什么意思。俞嬴也不喜欢看?斗鸡斗犬,其实她对大多赌赛都没兴趣,六博之类没一样玩得好的?。从前田向曾笑她,说是因为她把赌性都用在了正事上……

令翊和公孙启都去看?赛马,府里难得这样清静,俞嬴一边等着楚国士人占季围,一边勘校书简。

占季围是个身?材高?大、罕言寡语的?年轻人,研习的?也是兵家,却喜欢歌诗,还是用楚人语来写?。临淄城通楚人语的?实在不多,难得遇见俞嬴这个通楚人语又愿意看?他诗的?,占季围便过些时日就把自己写?的?诗送来给俞嬴看?。

俞嬴也不用盛赞什么,只约略评价一二,占季围便很高?兴。真是难得在一个年轻的?兵家人身?上看?到这种“迂”气。

俞嬴确实还挺喜欢他的?诗,诗里山妖水魅横行,奇思纵横恣意,带着些楚地特?有的?川泽山林气。

占季围来得颇早,却刚把诗交到俞嬴手里,便有燕馆侍从来报,说齐国相邦来访。

俞嬴抿抿嘴,请占季围宽坐,自己站起来去迎田向。

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到访,早来之客岂能?真的?那般没眼色“宽坐”?占季围把自己的?诗作留在俞嬴处,与她告辞,随她一起出去。

田向和俞嬴走进?厅堂。俞嬴请田向坐下。

田向随手拿起那卷诗,展开看?,笑道:“这便是适才那位先生的?诗?向记得上回上大夫说自己‘敬鬼神而远之’……”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也记得相邦上回说不通楚人语。”

田向笑,全?无被拆穿的?不好意思。

看?着俞嬴,田向道:“向早知道上大夫不是‘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的?人。上大夫曾跟向描述过公子俞嬴于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的?场景。” 田向顿一下,“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如此?。”

俞嬴不答,转而问田向:“不知相邦亲临,有何事吩咐俞嬴?今日相邦不是来送典籍的?吧?”

田向道:“稷门外的?学宫,从前上大夫帮着谋划,如今算是建成了。向想请上大夫去看?看?,可有什么需要修饬添补的?。上大夫有始有终之人,想来不会拒绝。”

田向扫视厅堂,笑道:“自然,若上大夫今日不便出门,向在此?与上大夫校勘典籍亦可。学宫可改日再看?。”

俞嬴若有所觉,看?着田向,宋国质子的?马该不是他送的?吧?真是……

田向温言笑道:“去吧。这样的?时节别光闷在家里。”

俞嬴站起来:“那便去吧。”

两辆车子在侍从们的?拥簇下离开诸侯馆,朝临淄西门驶去。

西门外申池水波粼粼,池畔杨柳依依,有不少游春的?人徜徉于此?。过几?日上巳,这里人会更?多。

车子在学宫门前停住,田向和俞嬴下车。

田向笑道:“上大夫请。”

俞嬴客气地道:“相邦请。”

两人走进?门去。

鹰等想跟着,却被田向的?侍从拦下。

俞嬴回头,对鹰等点头,鹰等便和田向的?侍从们一样,都在学宫门外等着。

既是泮学,便有泮水,从申池引的?水绕学宫多半圈,汇入宫内泮池。因俞嬴从前所说,泮池便没那么大,旁边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像这样春风拂面的?时候,或者秋高?气爽的?时候,先生们可在此?讲学,学子们闲暇了可在此?蹴鞠射箭。

泮池边、空地周围种了许多桃杏树。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一片灼灼之色。

沿着泮池旁时有落英的?青石砖路,田向和俞嬴往正殿走。

田向指着泮池另一边的?藏书馆道:“从列国搜罗来的?典籍日后都放在这里。学子们可在此?观阅,也可借走。”

田向又道:“书多了,上大夫确实忙不过来。上大夫何不从士人中择几?个有才有识、无门户之见的?来帮忙?日后这可作为常例,学宫于学官外增设校书之职,校书们由贤者领着勘校典籍,上大夫便是这第一任贤者。”

俞嬴摆手:“说俞嬴是贤者,让人笑掉大牙。相邦所说是正理,等这里真正用起来,典籍也多起来,便应该请大贤带着士人们正正经经地做此?事。”

俞嬴停下来看?那藏书馆,叹息道:“满满一馆的?书……若得常来观阅,俞嬴已经心满意足。”

田向站在她身?旁,看?看?藏书馆,又扭头看?她。突然,田向抬手——

俞嬴愣一下。

田向从俞嬴头发上拈下一个花瓣,他的?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划过俞嬴的?脸颊。

田向若无其事地将捏着花瓣的?手负到背后,笑道:“从前公子俞嬴可没上大夫这样谦虚。她常常以‘大才’自居。”

俞嬴不看?田向,接着往前走:“公子已经作古,相邦何必总是提起她。”

田向走在她身?边,扭头看?着俞嬴:“公子俞嬴曾是向至亲至近之人,如何不能?提,如何能?不提?”

俞嬴看?他一眼,又正过脸来。

田向也正过脸去,淡淡地道:“上大夫——‘年轻’,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时候:与心心念念的?人渐行渐远,多少午夜梦回,醒来手上似乎还有她发丝的?触意,耳边也还有她叽叽咕咕的?笑语,白日间两人却已除了攻讦的?狠话?,再无旁的?。那股子怨恨惆怅,挡不住,发不出,撑在胸腑之间,出现?在每一个长夜。

“上大夫大约也不曾见心上之人走上绝路,你用尽力气,救无可救,你怨她狠心又恨自己无能?,你只能?挥剑拿哑巴物什出气,出完气,却是颓然泪下。

“还有她走了以后,那漫长的?孤寂的?岁月里,你试着去忘,却如何也忘不了她。看?到一片红花,便会想到那是她衣袍的?颜色;经过她曾经的?住处,心里觉得格外安稳;见到她的?国人,会格外关?注;你看?她爱看?的?书,学她会的?东西,吃她喜欢的?吃食……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脚步。俞嬴闭闭眼,过了半晌道:“公子已经去了,相邦又何必如此?……”

田向轻轻叹息:“有些事情,若是生死能?解,也便好了……”

第75章 泮宫内角力

令翊和?公孙启到了临淄南郊著名的赛马场地鹿苑。传说此地是先前齐僖公养鹿的苑囿,如今却是一片广阔平坦的草地?,无山无石、无沟无坎,是个赛马的好地方。一到春秋二季,这里便常有赛马。

今日参赛的除了宋国质子潭的马,还有公孙昌、上大夫田弥、将军郑文等临淄达官显贵的良驹。这些权贵赛完,还有临淄豪商大贾们的几场。

参赛的马不?少,十?匹一比,逐出前三,再赛下一轮,下一轮之前三再次相逐,如此直至决出最终获胜的三匹。

宋国质子的赤色马很是神骏,每场都是头一个到尽头,且能将别的马落下两?三个马身。最后一赛,不?出所料,宋国质子的赤色马果然夺魁,另外两?匹稍慢于它的是将军郑文的黄膘马和公孙昌的黑骝马。

魏溪笑着对宋国质子潭道:“可以啊,公子!你?这马当真神骏!”

令翊、柏辛等别的使节也都称赞,便是上大夫田弥、将军郑文等也点头说这马不?错。宋国弱小,宋国质子在临淄难得有这样被人交口称赞的时候,脸上满是笑容。

公孙昌却皱下儿眉:“身赤而白额白蹄,昌认得公子这马。这是马贩张录从?胡地?贩运过来的。当时我看中?了,那张录却说是给贵人留的。”

公孙昌看着宋国质子,颇有意味地?笑道:“原来这贵人是公子……公子在临淄可比我们这些人有面子多了。”

宋国质子忙施礼道:“公孙说哪里话。这却不?是潭买下的,是——一位友朋所赠。”

“哦,友朋……”公孙昌点头。

宋国质子神色有些尴尬,往使节们那边看了一眼,只是对公孙昌陪笑,却到底没说这友朋是谁。

魏溪撇嘴,轻轻对令翊和?柏辛道:“咱们这些外国人低人一等,马都嬴不?得。”

柏辛点头。

令翊拍拍魏溪肩膀,对公孙启道:“赛马看完了,咱们回吧。”

魏溪拦他:“下面还有商贾们的马要赛呢!长羽你?可别看不?上这些商贾,他们的马一点儿也不?比卿大夫的差。”

令翊摇头,公孙启也笑道:“时候不?早了,启还得回去做老师留的功课。”

魏溪道:“亦冲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功课留得忒多……”

令翊和?公孙启与?宋国质子及其余众人告别,宋国质子不?明所以:“公孙和?将军这就?回去了?”

令翊点头,与?众人行过礼,便带着公孙启返回诸侯馆。

公孙启坐车,令翊骑马。

公孙启问令翊:“将军,这是怎么了?”

令翊道:“今日的赛马有些古怪。公孙昌是齐侯庶兄之子,是宗室近枝。一匹这样少有的良驹,马贩子不?卖给他,却留给‘贵人’——什么人比公孙昌更‘贵’?这贵人将马买下来,又为何?送给宋国公子?”

“将军以为这贵人是谁?”

令翊摇头,没说什么。为将者多有些奇怪的直觉,也往往是这些直觉救了他们的命。令翊倒不?是觉得今日的事有什么要命的大阴谋,而是旁的……这个所谓贵人会不?会是田向?

他身为相邦,位高?权重,自然是“贵人”。这样一匹马于他不?算什么,田向随便找个借口送给宋国公子,或许再让其门客王渔提醒宋国质子一句“公子肯定是要邀请诸使节都去看赛马的吧”,不?明底里的宋国质子就?去真的邀请自己这些人来……至于其目的,显而易见。

令翊回到诸侯馆燕质子府,果?然……

令翊嘱咐侍从?们守护公孙启,再次牵马出门。

公孙启道:“将军快去接老师!启能看家。这个齐国相邦也太狡诈了。老师固然更青睐美?少年?,却也架不?住他这样三番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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