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大虞以后,容棠就没有哪一年春节自己置办过年货。
一是因为身体很差,二是因为精力有限,三则是身份使然,宁宣王世子向来是不需要做这些繁琐的小事的。
可搬回永安巷之后,容小世子兴致勃勃,日日起个大早,乖乖地穿好衣服,将自己裹得严实,然后就坐在屋子里等宿怀璟来敲他的房门,问他今天想去哪条街市采买年货。
这是超级有意思且有获得感的一件事,去到市场上大手一挥搬回一整头猪或者牛羊,然后看着厨娘一块块给它们分好保存,一边分一边念叨这块肉适合做什么菜,又被冬日暖融融的太阳晒着的时候,容棠幸福得脚都往上翘。
宿怀璟在一边望着,唇角不自禁上扬。
棠棠本不该是眼皮子这么浅的人,家里又富足,从来不会饿着馋着。他会这样,纯粹是因为觉得有意思、有生活气、有点……活着真好的盼头。
就像他一向吃东西都不顾忌份量一般。
宿怀璟想着想着,视线就不自觉下移,落到容棠平坦软滑的小腹上。
棠棠天天吃那么多,肉长哪去了?
许是视线过于强烈,眼中的疑问如有实质,容棠接收到目光,抬起头望向他,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光线散落在他头顶,麻雀在院子里四处跳,宅子里养着的几只狸奴分散开,抓着雀儿或者吃着食,日子惬意又悠然。
宿怀璟便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那点说出来会被棠棠瞪的问题塞进肚子里,转而问道:“回来的时候我听见巷子口有人挑担卖米酒了,棠棠想买点回来喝吗?”
容棠眼睛瞬间便亮起:“好耶!”
宿怀璟眉眼便也弯开,温柔得无以复加。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天,从腊月二十三,一直过到腊月二十九。
柯鸿雪时不时拉上刚下值的沐景序来他们院子里蹭饭,天色一暗,便就懒得走了,后来索性住在了他们这。
年前的这几天,容棠一日比一日开心自在,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穿越到这个时空,又是为何一次又一次地逆向重生。
直到腊月廿九,宁宣王府来人接他们回府,容棠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临走之前还特意绕到了厨房,叮嘱厨娘一定要给他留一只猪肘子回来炖着吃。
厨娘刚想笑着答应,宿怀璟在旁边补充:“劳烦婶婶一定要多撇几次油。”
容小世子脸色一垮,看向他家崽崽:“猪肘没有油怎么好吃?”
宿怀璟牵过他手,带着人往门口走:“油重了棠棠又得用药刮,你想喝药吗?”
容棠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下,回过头补充:“听他的,多撇点油!”
厨娘简直哭笑不得,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住回这间院子,连肘子怎么吃都惦记上了。
主子找的这位小相公,也忒小孩性子了些。
不过这样好,少了深宅大院里的阴私算计,也免去了人心猜忌
,主子这一年来脸上笑容都多了许多。
只不过……
她看看墙上挂着的日历,重重地叹了口气。
还是得回去啊。
……
腊月三十,天不亮宁宣王府众人就纷纷起了来。
梳洗祭祀,开门放鞭炮,听长辈训话,讨利是红封。
容棠前脚从各位长辈手里讨来了利是钱,后脚就交给了宿怀璟,就连全家最疼宿怀璟的长公主看到这一幕,都没忍住握着容棠的手叮嘱道:“你自己留着。”
容棠一怔,有些莫名地回:“可是他很聪明啊,钱到他手里能生钱。”
如今到了冬日,容棠几次上街,都能爆满的客人,等位的人甚至不顾冰天雪地,站在了长街上。四周有些绸缎庄蜜饯铺子,有人实在冷了,便会进去逛逛,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总会拎上三五样小玩意儿。
而容棠看到过行风进那些店铺,掌柜的便纷纷恭敬地将其迎进了后院,店主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更何况还有玉中求那样一间赌坊。
容棠都快怀疑,除了青楼,这虞京城里赚钱的买卖,就没有宿怀璟不曾涉猎的。
甚至说不定连青楼都开了!
不过这人这么有钱,刚进府的时候还要耍小心思赢他那点扑克钱,实在可气!
容棠想到这里,偏过头瞪了宿怀璟一眼。
宿怀璟正在听王秀玉说话,留了点神给容棠,见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抬抬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容棠没搭理他,端懿长公主见他们小俩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小动作,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说什么也不是,做什么也不好,只能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将利是钱塞到了容棠手里,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宿怀璟身边,从善如流地打开他口袋,将红封扔了进去。
那一整套动作连贯到连端懿都忍不住思忖,莫不是是自家孙子嫌那些金子银子太重了,不愿意随身携带,这才把宿怀璟当成了随行小厮,替他装这个装那个?
长公主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一瞬,摇摇头笑开,吩咐嬷嬷从自己房里找出几棵百年的人参送到棠华院里去。
给银子都进了宿怀璟手里,那送药材总不会有错。
——这是盛承鸣半年前就摸索出的真理。
宁宣王府一应事宜结束,太阳还没移到头顶,宫里来人宣旨,请长公主及宁宣王,携家中女眷子女入宫赴宴。
年年腊月三十,皇帝都会宴请百官,彰显君臣一家亲。
而不论是宁宣王还是端懿,总逃不过这顿饭。
马车从宁宣王府出发,一路慢悠悠地前行,途中遇见不少官宦人家的车马。
朝官将此视为荣幸,掀开轿帘搭讪。
容棠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最后实在捺不住长久的路程跟沿路的审查,直接把容峥拉了进来,教会他玩扑克,然后三个人开始了斗地主。
容峥很不理解:“庄子上
若无地主,
那些家中没有田地的农民又该去哪里讨一份活计呢?”
容棠被他问懵了一瞬,
才意识到自己观念里本身带着的一些常识,其实跟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相符。
不会长久接触倒也好,前两辈子日日绷着根弦也没关系。
可一旦这跟弦松弛下来,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总会从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些细节里找到破绽。
这种破绽若要说起来,几乎全都无遮无掩地暴露在了宿怀璟眼前。
可大反派那样一个多疑谨慎的人,竟从来也没问过他一句。
容棠想想这辈子刚见面的时候、那么害怕宿怀璟起疑会直接杀了他的自己,再在心底审视如今一点也不顾忌的这个自己,有些纳闷到底算是谁改变了谁呢?
他改变了宿怀璟,宿怀璟何尝不也改变了他?
容棠捻了下手指,想着该如何回答容峥的问话,便见宿怀璟已经摸起了一张牌,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言:“百姓需要君主,是因为万民不受教化,百工不适黎民千万之数。可若有朝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可出口吟诗作对、博论古今,天下生计转而求人从事,那他们连皇帝或许都不需要了,如何需要地主给自己一份谋生的活计?”
他说的清浅又自然,马车行得前所未有的慢,窗外仍旧是头戴乌纱帽的官员互相隔着轿子说一些场面上的官话,宿怀璟此言一出,车厢里两个人全都愣在了原地。
容峥是观念受到了冲击,完全无法理解宿怀璟这句话是从哪本书里学到的言论。
容棠却是震惊于他超脱时代性的思辨能力,更何况,宿怀璟本是皇家子嗣,他怎么会有这种思考?
宿怀璟催促几人摸牌,抬眸轻飘飘地望了容棠一眼,好像自己压根没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出来一样。
容峥机械性地摸着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踟蹰着说道:“这……不可能吧?”
君主需要百姓来巩固自己的君权,百姓何尝不需要君主做自己信仰上的主心骨呢?
教化一词说来简单,但哪怕是大虞建国数百年,发展到如今国富民强的地步,真正受到启蒙的学生不过十之二三,这二三里面大多又都是念完少学就回家务农的农民子弟。
暂且不提交给先生的束脩,便是笔墨纸砚,也是寻常人家消费不起的东西,要供上一个秀才,往往都需要三代人一齐在田里劳作数十年才可能实现。
三年一届的恩科,看似参与者众多,但实际上那些考生不过是千千万万黎民中的沧海一粟,就连京城这般富庶之地,一杆子打下去仍有一半不识字的普通百姓。
宿怀璟说得过于轻易,以至于容峥恍惚了一下,认真思考了他那番说辞的可能性,可等到思考完却认识到,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提出来叫其他人听去了,怕都会笑掉大牙。
宿怀璟却笑了笑:“十年百年或许不可能,千年万年呢?”
他看过太多史书,见过太多人间,哪怕估测不出未来的全貌,可也能
囫囵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说的那些,并非完全不可能实现,棠棠这幅与大虞流行的完全不一样的叶子牌,也很难说是完全荒诞不经。
容峥还想再问,容棠打断他:“出牌。”
宿怀璟瞥向他,只见容棠低垂着眉眼,望着自己手心的纸牌,看似其他什么也没想一般,只有指尖隐隐泛出了一圈用力过度的白色。
宿怀璟收回视线,陪他们玩了许久,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前,接受完了审查,要步行入皇宫时,他才牵着容棠的手下车,手指慢悠悠地在他指尖打着圈地转,帮他消解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疼意。
天气很好,阳光照在红砖黄瓦的宫墙上,反射出莹莹的光。
宫道上成行地行着人,每个人都稳重谨慎,置身高的几乎望不见顶的砖墙下,渺小如一粒尘沙。
宿怀璟像是随口一问:“棠棠那副牌的打法很是新奇,为何那般起名?”
容棠心下一沉,不知该如何回答,紧紧抿着唇不吭声。
好在宿怀璟向来不会真的逼他,自己笑着就递过来了台阶:“也是梦里看到的?”
容棠微怔,犹豫半晌,点了下头:“嗯。”
白雪堆积在宫墙,大虞国界里最繁华最庄重,又最古朴最悠远的建筑敞开大门,宽容地迎接每一位宾客。
楼阁上雕着的金龙威严肃穆,注视着国界巍巍。
阳光经过琉璃瓦,反射到经年不见的故人身前,宿怀璟眯了眯眼睛,轻轻笑开:“真好,我什么时候也能进棠棠的梦里看一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