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86(一更)

***

四月十三,黄昏。

武当山上,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去,玉虚宫的大殿之上,油灯已经被一盏一盏的点亮,使得整个屋子都被映成了灯火的颜色,渡上了一层暖色的金。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是宣布武当新任掌门人的时候。

陆小凤这个时候正躲在大殿的横梁之上。

玉虚宫很大,也很高,地面上的灯火再亮,也照不到横梁上。陆小凤已经窝在横梁上很久了——今天白天,他先去给罗敷和荆无命送美味素斋,回来之后,又被安排去给鹰眼老七和少林铁肩那一伙儿人去送斋饭,却不料被人发现是易容,夺门而出,躲上了大殿横梁。

陆小凤在进入武当之后,愈发觉得到了关键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万事都须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所以,他这一整天都没有试图找人交流。唯一做的,就是靠他的快手,在给罗敷的素斋饭中藏了密信,告知了她自己的猜测,并叮嘱她阅后即焚。

他的猜测非常准确。

他从老刀把子面对叶雪和叶灵不同的态度中,窥见了这两个女孩身世的不同,又从泥潭中、宛如活蛇一般的叶凌风身上,发现了叶灵是他的亲女、叶雪则不是。

他准确地猜测出了叶雪正是神眼沈三娘与老刀把子有了私情而生下的女儿——但问题在于,叶凌风不恨神眼沈三娘,老刀把子却恨得发狂。cizi.org 永恒小说网

不过,既然能找出神眼沈三娘这条线索,牵扯出木道人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当年叶凌风与沈三娘大婚,正是木道人做的媒。

令他相当怀疑木道人的另一件事是“表哥”。

陆小凤见过“表哥”出手,他的剑法极精,又集众家之彩,与古松十分接近,他的年纪当然要比古松居士年轻很多。但陆小凤和“表哥”毕竟是在榻上拉拉扯扯过的人,对他的观察颇多。他发现,“表哥”的身材和脸型很像古松,只需要扮成老态,就和古松一模一样了。

由此,陆小凤断定,“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

但他没有证据,因此,这个计划还要接着进行,他要找出木道人的真实目的、以及确凿的证据。

站在剧透的角度来看,罗敷认为想要揭穿木道人,实在容易的很。

只是这事做起来就得看良心了。以陆小凤的良心来说,他大约是做不出罗敷此刻心里想做的事情的。

不过,这也无所谓。

罗敷决定了的事情,她就一定会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四月十三,黄昏。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殿里的灯火显得更加通明。

陆小凤在房梁上,看见了走进来的人。

为首的一人紫衣玄冠,正是神情严肃的木道人,他虽然走在最前面,但进来之后,却只能坐在下首第一位,而不能坐在上首——上首的位置,是武当掌门石雁的位置。

在木道人身后,还

有花满楼、罗敷、丐帮王十袋、凤尾帮武维扬、神龙帮云从龙、十二连环坞鹰眼老七等人。这些人物大都是些老头子,于是花满楼和罗敷混入其中44[,瞧起来就格外的鲜嫩、格外的光彩夺目。

老头子们的脸上,表情都很严肃。

花满楼的脸上却依然带着那种松弛而清俊的微笑,这世上似乎并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改变。

罗敷懒洋洋的,她还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沁出了一点眼泪——这让陆小凤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臭丫头,我在房梁上委委屈屈地窝了大半天,是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好,你倒好,窝在房间里霸着那么大一张榻,也不好好睡觉!

——其实武当山客苑中的床榻并不舒服,硬邦邦的,但对于此刻的陆小凤来说,就连这样的床榻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大殿里的人很多,有资格坐着的人却很少,其余的人都站着。

那些站着的人,就站在椅子的背后,每一张脸都有迹可循。陆小凤知道,天雷计划的执行人,就都藏在背后站着的这些人中。

石雁在四个道童的簇拥中走了进来,他的头上带着紫金冠、腰间别着七星剑。

典礼开始。

每一个步骤,都记在石雁的心中,他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很快,仪式就要进行到最重要的一步——也就是宣布继任的掌门人的时刻了。

这时候,石雁看了看他的三个有竞争希望的徒弟,他们都站在罗敷的身后——这是罗敷自己要求的,她认为老刀把子之所以选在武当山继任仪式上动手,说不定对这件事有插手之意。

石雁觉得有点奇怪——她之前要用这三人开盘,究竟是巧合呢,还是她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那盘已经开起来了,除却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个“其他”选项可以买,盘口甚至开在了武当山下,石雁一时兴起,居然去偷偷买了一注“其他”。

只是,这可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石雁有一种做坏事得逞的小小快感。

他收回了眼神,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

就在这时,案上的长明灯灭了。

就在这时,大殿里的七十二盏长明灯,在一瞬间全都灭了。

黑暗中传来数声惨呼,石雁头顶劲风掠过,紫金冠已被人挟住,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腰间的剑已经出鞘,但那却并不是他拔出来的!

罗敷方才闭上了眼。

——她做完没睡好,所以一直打哈欠,想要闭目养神一下,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在大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她骤然睁眼!

这一次的场景,与原随云那一次不同,这里并不是绝对的黑暗,因为大殿外面黯淡的月光还能透进来。

但是,人眼在突然陷入黑暗之时,无法在第一时刻适应调整,就会什么都看不见!

但罗敷方才是闭上眼睛的,所以她骤然睁眼之时,已能

适应这黑暗的环境,她在一瞬间出手,保护武当掌门人候选人,将偷袭这三人的凶手一掌毙命!

——天雷计划不为人知的一环,就是杀死武当这一代的掌门候选,这一环是在暗中进行的,陆小凤也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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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木道人道:“有没有火折子,快燃灯!”

灯火亮起,一切却都已不一样了。

丐帮王十袋、少林铁肩……许多人都已倒在了血泊里,木道人也受了一点伤,石雁头上的紫金冠不见了、七星剑却还在——只是剑匣里的秘密已被人取走了。

罗敷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这么漠然地瞧着木道人做戏。

石雁也受伤了,木道人是石雁的师叔,他受的伤很轻,在这情况下,他当然要承担起责任来。

他第一要求大殿里的宾客不能走出大殿,直到洗脱嫌疑。

他第二则主动请缨,承担起了追击凶手的责任——那些凶手已趁着方才的黑暗,一击得手后就掠出去了!

石雁同意了。

木道人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其中恰恰好就有石雁寄予厚望的掌门继承的三个人选。

罗敷说:“不行。”

木道人的目光好似利剑,沉声道:“为什么不行?”

罗敷指指地上的尸体,道:“方才,他的目标就是我身后这三个武当弟子。”

木道人道:“你怀疑这些凶手的目标是武当弟子?”

罗敷没有中招,道:“我不怀疑,我确信,我知道他刚刚是怎么出手的。”

木道人道:“难道就不追击了么?!这件事干系太大,武当弟子如何能置之事外?”

罗敷道:“武当弟子不能置之事外,武当下一任掌门却需要坐镇大殿,这样好了,请石道长现在立即宣布掌门人选,剩下的人跟着木道长走。”

木道人的手背上迸出了青筋。

但她说的话难道有什么问题么?木道人难道可以阻止么?他如果要阻止,该出于什么理由呢?

石雁也没有给木道人出声的机会,他立刻说出了一个弟子的名字,那弟子怔了一下,脸上没有露出狂喜的表情,只是低声说了一声“是”。

仪式——算是完成了,虽然这完成的十分仓促简陋,但这个被点到名字的弟子,从现在开始,就正式成为了掌门的继承人。等到继任仪式进行后,他就会正式执掌武当门户。

木道人深深、深深地瞧了这弟子一眼,匆匆带着人出去了。

他带着这些人出去,原本是想一网打尽,将武当门下下一代有可能做掌门的人全杀掉,现在,掌门已选出来了,那么再杀这些人,就变得毫无意义。

木道人想做武当掌门,但武当掌门也不是光杆司令,门下得有得力的弟子才行,他不能杀死所有人。

现在,他的目标就是杀死这个新掌门,动不了手,却可以下毒。

——莫要忘了,武当山上现在已混入了很多幽灵山庄中人,很多人都扮成了厨房帮

工、火工道人,这些人很少有人会注意,让他们杀人,更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木道人如此想到。

另一面,陆小凤怀疑木道人之事,已经被罗敷告诉了石雁,石雁方才之所以要放任木道人离去,是放虎归山,也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一定要板上钉钉地揪出他的身份来!

他们当然已经布好了局。

前头说过,木道人的天雷计划,是让幽灵山庄中的人改装下山,潜入武当。这个“改装”的意思就是易容,幽灵山庄中有一位犬郎君,最擅长易容。

而陆小凤这一面,也有司空摘星极擅易容。

早在上武当山之前,陆小凤与司空摘星,就已经把幽灵山庄核心人物给替换掉了,现在,那些面具之下的人,已全部都换成了陆小凤这边的自己人。

行动成功,他们会一齐聚在山下的某个据点之中,老刀把子要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这时候,只要老刀把子一出现,他其实就已经陷入到了包围之中,再无逃脱的可能!

此刻,陆小凤已下了武当山,按照计划,他已来到了众人事先约定好的秘密据点中。

被他掉包过的人果然全在那里,他们静静地等待着,老刀把子也很快就来了,他依然带着那一顶压得很低的斗笠,露不出脸来。

他已经落入了天罗地网之中!

事情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他的属下全被掉包,而方才死掉的王十袋、少林铁肩、云从龙武维扬等人也都活过来了——他们方才是假死而已!

老刀把子立刻决定要逃!

老刀把子的轻功同流星追月,快不可挡!

老刀把子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他选择去挟持石雁,因为石雁方才已经被他所伤,敌不过他。而在场诸人之中,恐怕没有一个能拍板,将他和石雁一起杀死!

但一个人的剑更快,这个人方才并没有出现,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石雁的身后。

这人一剑就刺死了老刀把子,鲜血如箭般狂飙出来,老刀把子怒吼一声,扑倒在地,斗笠也被摔了出去,露出了斗笠之下的脸。

——斗笠之下没有脸,斗笠之下的脸早就被人削掉了。

这是石鹤。

——这是昔年木道人的徒弟。

当年,他与石雁都在掌门人的候选之内,但是石鹤犯了和木道人一样的错误,于是与掌门的位置失之交臂,他怒而叛逃武当,投入了幽灵山庄内,又自己把自己的脸给削掉了。

而杀死石鹤的人,就是木道人本人。

——他的神色很严肃,似乎还带着深深地悲哀,他似乎没有想到,“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他曾经的徒弟。

陆小凤吃了一惊!

木道人居然猜到了这一着!他居然让他的徒弟石鹤扮成了老刀把子的样子,然后就这样一剑杀了他,彻底将这身份嫁祸给他,从此,他就洗白了自己,他是木道人、他只是木道人,老刀把子与他没有关系

即便你陆小凤、你石雁心中怀疑我又如何?你们没有证据,完全没有证据。

——而他曾经写下的自陈,也已被收回了。

木道人仔细的检查过,那的确是原件,不是嫁祸。

陆小凤和石雁认为,要请君入瓮,要在这里把老刀把子抓获,就必须要让老刀把子认为事情已完全成功。

自陈是木道人亲手写下的,他认得自己的字迹,弄虚作假非但骗不了他,还会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怀疑,不会进入这个圈套种。

这无疑是很险的一招。

很险的意思就是说,失败的后果,他们很有可能承受不起。

现在,他们真的失败了。

***

晨光微熹。

木道人已匆匆地赶去处理这件事的后续了——以武当名宿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去处理的。

石雁、陆小凤、花满楼、罗敷、司空摘星、王十袋、铁肩等人,正在一个书房里。

这是一个绝对秘密和安全的书房,需要经过七重门户,每一重门户外,都有最一流的高手在守护,第七道门户之外的人是荆无命,第六道门户之外的人是一点红,第五道门户外的人是曲无容,除此之外,还有武当、巴山、凤尾、神龙、十二连环坞门下最优秀的弟子。

这书房里,坐着的就是这一次计划的参与人。

四个月前,他们就在这里制定了陆小凤的逃亡计划,罗敷亲自出手,将陆小凤送入幽灵山庄中卧底。

他们这计划原本应该是绝密的,虽然险,但是收益也很大。

谁知道,木道人的思虑却这样深沉可怕,他做事居然如此谨慎而阴险。

他们不仅没有抓住木道人,得到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的证据,反而还令他取走了七星剑中的秘密,真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小凤将自己的推测全盘托出,石雁并没有否认,他的神色也是凝重的。

半晌,众人也没商量出来一个所以然,好在武当派的门户还把持在石雁的手中,不至于出现最坏的结果,众人唉声叹气地散了,屋子里只留下了陆小凤和罗敷。

唯有罗敷,她神色淡淡,一句话都没说过。

陆小凤沮丧地说:“我是不是一个大傻蛋?”

他摸了摸自己的咯吱窝,说:“你不知道,咯吱窝中一剑的感觉多么让人难受!”

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挂在风炉里的风鸡——连鸡冠子都没有了的那种。

罗敷没忍住,拍了拍他的鸡脑袋。

罗敷道:“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陆小凤:“…………”

陆小凤烦躁地说:“你这么说我更难受了啊啊啊啊!”

罗敷轻松地笑道:“其实我认为,这后招实在很好想得到,你大可不必这样沮丧的呀!”

陆小凤眼前一亮,道:“什么?什么什么?芙芙有什么新招,快说快说!”

罗敷道:“说出来就不灵啦,对了,石雁道长按照正常来说,是不是快死了?”

陆小凤:“……啊?”

陆小凤茫然:“你不是已说能治好他么?”

罗敷道:“他要回武当山去?”

陆小凤道:“不错。”

罗敷道:“好,你去,让他横着回去,你去扶棺吧。”

陆小凤:“……啊?”

罗敷道:“啊什么啊?这是逃情酒,喝下去后可以保持完美的假死状态,骗过木道人,够用啦。”

陆小凤又道:“那新掌门……”

罗敷截口道:“新掌门?新掌门死了,我来之前就发现有人要毒死他,将计就计,我给他也灌了逃情酒,现在估计人已经在棺材里了……我灌的量很大,够他死个十天八天的了。”

陆小凤:“…………”

陆小凤皱眉道:“你要让木道人上位?武当规矩,掌门横死又无继任者时,由门内辈分最高者担任掌门。”

罗敷笑道:“不错,我就是要让他当掌门,他想了这件事想了很久?那很好,我会在他的继任仪式上,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得到之后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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