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艰难的抉择

“是的,聂医生的办公室就在走廊靠左第二间,如果您找不到,直接问护士站也可以。”

过了好几秒,谈静才听到自己沙哑着嗓音问:“聂医生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我们心胸外科的方主任是项目负责人,不过聂医生会负责前期的一些准备工作。”

“我今天在上班……”

“没有关系,这样好了,我把聂医生的办公室电话告诉您,您可以打电话咨询一下,直接跟聂医生约时间。”

挂上电话,她却没有了给聂宇晟打电话的勇气。在她那样激怒过他之后,她明明知道上次找他要钱,只会彻底地激怒他。她没有脸也没有勇气给聂宇晟打电话,更不要提,去医院见他。

快下班的时候,医院的电话再次打来,连值班经理都看着她,她知道工作时间不让接电话,但是医院打来的电话,谁也不好意思不让她接。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快快地走过去。

“你好,我是谈静。”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但是很快,她听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是聂宇晟。”

她愣了一下,做梦也不会想,会在此时此刻,听到他的声音。听筒在手中攥得出汗,她心虚地想起昨天晚上孙志军丢下的那句话,不由得更加发慌。

可是聂宇晟口气冷漠,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下午的时候我的同事给你打过电话,谈到我们有一个新课题,想用孙平作为研究病例。”

她呆了一下,才小声答:“是的。”

“我想你也不太想到医院来跟我面谈,所以我会把相关资料发给你,你看完后考虑一下。”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每次遇到聂宇晟,她永远是这种晕头晕脑的状况,仿佛是缺氧。连同他说话的声音,都仿佛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让人听不清楚。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像是在说着孙平的病,但是她虚弱地想,她宁可一辈子也不跟他讨论这种问题。

“你觉得怎么样?”

她其实漏听了好几句话,所以只能“啊”了一声,完全是懵懂的茫然。

他稍微停顿了一秒,口气似乎更加地厌憎:“我刚刚说,你有没有电子邮箱,我会直接发到邮箱里,因为资料非常多。”

“有的。”她听出他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多说话,其实她也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她匆忙而仓促地把邮箱告诉了他,那是上次写解释信的时候,临时注册的,前缀是“平平”两个字的缩写再加上孙平的生日。

“好的,我会立刻发给你。”

她小声说:“谢谢。”

他客气而疏远地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她放下电话走出来,发现值班经理正站在收银台旁边,还有一个顾客等着结账。一下午就接了两次电话,她觉得很心虚,连忙返回工作岗位。心想,邮箱的事还是不用跟值班经理说了,免得他更加觉得自己私事太多。反正那个邮箱他只是说用一用,肯定没有改密码,总公司如果后来有发资料来,他也八成早就告诉总公司的人,换上他自己的邮箱了。即使万一他改了密码,自己再跟他说也不迟。

她知道聂宇晟那个人,虽然很厌恶自己,但是如果是关于工作的事情,一定会办得公私分明。他说了会马上把资料发过来,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发过来。所以一下班她连饭都没吃,就直接去了网吧。租了一台电脑,就打开邮箱。

密码错误,没想到值班经理竟然把密码改了。她愣了一会儿,在打电话给聂宇晟告诉他必须得换个邮箱,还是打电话给经理问他新的密码,这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打电话给聂宇晟请他重新再发一遍,她简直没有那个勇气,在拿了聂宇晟三万块钱之后,本来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可是自从孙志军那句警告之后,她本能地觉得,离聂宇晟越远越好,最好是没有任何瓜葛。即使做不到,仍旧万般不情愿主动打电话给他。

打电话给经理她也是非常不情愿的,值班经理明天就要去总公司报到了,最近他对自己似乎有很多不满。下班之后再为一点小事打扰他,他肯定也不会高兴。他去总公司之后,会有内部的专用邮箱,这个邮箱是自己注册的,他也应该不会再用得上了。想到这里,她就直接用了找回密码。

密码找回得很顺利,她重新设了新的密码,打开邮箱看到有两封新邮件,一个标题很简单,是“手术相关资料”,一看就知道是聂宇晟发来的。另一封邮件的标题却是英文,她原以为是广告,但看到发件人的邮箱后缀是公司缩写,这明明是公司的内部邮件,想必是发给值班经理的。她本来不打算偷看公司给经理的邮件,正打算关掉藏书网页面,突然眼角瞄到那封邮件里有个单词是“TANJING”,正是自己名字的缩写。她愣了一下,看看那封邮件,标题竟然是关于建议辞退TANJING邮件回复。

她傻了一会儿,既然写着她的名字,不由自主就点开了邮件,邮件全部是英文,写邮件的人英文非常流利,虽然只有短短几行,谈静仍旧看得惊心动魄。在这封邮件的下面,附的是一封中文电邮,落款是值班经理的名字。值班经理建议区域督导辞退谈静,并说明为什么绕开店长的原因是因为店长袒护谈静,并且列举了谈静迟到早退挪用公款等等原因。关于挪用公款的款项,正是她那次替梁元安付的生日蛋糕的钱,但对于梁元安那件事的详细情况,包括梁元安王雨玲已经主动辞职,值班经理却在邮件中只字不提。

谈静眼前一阵阵发花,心想自己根本没有得罪过值班经理,为什么他要在背后下这样的狠手。不仅夸大事实,还把店长的处理说成是袒护。

她想到值班经理最近对自己种种态度的转变,更是满腹疑惑。她机械地移动鼠标,下面还有好几封邮件,发件人后缀都看得出是公司邮箱,但并不是区域督导。到了这个地步,她也顾不上其他,一心只想找出答案。把邮件打开来看,却都是一个名叫“盛方庭”的人发给值班经理的,一封是要求他将一封公司的内部邮件翻译成英文,还有一封是说明他的职位将由他的英文水准来决定,并且称赞值班经理上次写的解释信非常不错。

谈静看到那个盛方庭每封邮件下面附的职位和联络方式,正是总公司的企划部总监。谈静虽然人非常内向本分,但是并不傻。把前因后果联起来想一想,顿时明白了值班经理为什么看自己不顺眼,甚至在调离之前还要想尽办法辞退自己。原来这个职位本来就不该他得到,他现在要调到总公司去了,肯定是非常心虚,怕她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所以不惜背后用阴谋,也要把她开除。

谈静心里憋屈得厉害,心想自己原本是为了帮忙,替值班经理翻译了那封解释信,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恩将仇报,还一心要开除自己。她并没有想太多,立刻就给那位盛方庭写了一封英文邮件,详细说明了前因后果,请求对方替自己向区域督导解释,保留自己的工作,她写完之后就点了发送,心想那位盛方庭既然是总监级别,肯定会明辨是非,还自己一个清白。

她发完邮件之后,又把聂宇晟发来的邮件打开来细看,里面全部是非常学术和专业的内容,列出了手术的条件和风险,她首先看到由医疗器材公司补贴一定比例的医药费手术费,心中就是一喜,再往后看,聂宇晟列出了与传统手术方案相比的各种风险,等看完那些附件,她终于明白,原来医疗公司的补贴,就是因为这种方案不成熟,风险太大了。

她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凭着自己目前的工资和收入,是没办法凑齐孙平的手术费的。每次去医院,医生总是建议尽快手术,有时候孙平稍微活动猛烈一些,就会因为缺氧窒息,总是喘不过来气,连嘴唇都紫得发乌,她心中更是像刀子割一样,知道这件事没办法继续拖下去,再拖下去,孩子就真的没得救了。可是如果接受这个补贴,那么这样的风险,却是自己不敢去想像不敢去承担的。

她有点发愣地看着显示器上的资料,身后左右的人都在玩游戏,有人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有人飞快地敲着键盘,还有人一手点着烟,一手拖拽着鼠标……网吧里空气非常不好,因为开了空调,所以更不透气。烟味汗味脚臭味,什么味道都有,谈静一手撑住了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这样艰难的抉择,让她如何能够轻易地决定?

显示器上有个小图标在一晃一晃,她怔了半晌,才发现原来是有新邮件的提示,她刷新了一下收件箱,竟然是盛方庭发来的邮件回复,仍旧是英文内容,他说他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所以他希望立刻当面了解详细的情况,并且说自己正在公司加班,希望谈静可以马上到他的办公室。

谈静想了想,自己发邮件给这位总监,是显得有点突兀,但整件事她是清白的,倒是不怕什么,于是回复说自己会尽快赶去他的办公室。

谈静从来没有去过总公司,按地址找到才发现是幢很气派的写字楼,她在大堂前台那里借了电话打给盛方庭,他马上说:“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进电梯需要刷卡,我马上下来接你。”

谈静本来十分忐忑,但听他的声音非常温和,想必是个很宽九九藏书容和气的人,不知不觉就松了口气似的。

盛方庭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谈静。

因为她正好站在大堂水幕墙的前面,水幕顶上本来有一排射灯,所以光线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半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神色略显拘谨。射灯的光线透过水幕,朦胧地泛着一层潋滟的流光,虚虚地笼在她的身上,倒像是烛光似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子是棉质,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好牌子,洗得毛毛的,样子有点像旧式的旗袍。并不是什么时髦的衣服,样式甚至有点土气,但她气质温润,这样的不时髦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妥帖。就像她的人一样,虽然并不是那种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美人,可是侧影如玉。不曾烫染过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被灯这么一映,真像画中一帧落落的剪影。

盛方庭在国外二十多年,是所谓的ABC,被派回中国来工作,觉得中国跟所有发达国家,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高楼如林,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现代化城市,连工作中接触的人,也皆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外公总是感叹,中国的姑娘不是这样子的。他的外公雅擅丹青,尤其擅长画仕女图,那些图中的美人,总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假的就是假的,哪里有那种衣袂飘飘似的女子,回到国内后,也觉得外公对所谓中国美人的遐想只是遐想罢了。可是今天看到谈静,他终于觉得心里像漏跳了一拍似的,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娴雅佳人,倒是十分有想像中的故国风致。

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所以咳嗽了一声,朝着谈静走过去。谈静听到他咳嗽,于是抬起头来。他已经走近了,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盛方庭。”说着便礼貌地向谈静伸出手。

谈静连忙与他握手,有点仓促地说:“你好,我是谈静。”

他只觉得她手指微凉,就像曾经吃过的北京酥糖一样,不敢多握,只轻轻用了力就松开:“我们上去谈吧。”

谈静曾经猜测这位盛方庭就是上次来巡店的人,但是上次他去店里的时候,自己也不曾仔细留意,模糊印象就是记得这个人的普通话,稍微带着些南方口音,今天见了面,只觉得人非常有礼貌,自己心里的那些忐忑不安,却渐渐消失了。

进电梯后盛方庭刷了胸卡,然后按了楼层。因为电梯里就只他们两个人,所以他觉得有点尴尬,找了句话问她:“来过公司吗?”

谈静说:“没有。”

这么一问一答,盛方庭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妥当,心里只在暗暗懊恼。他是MBA出身,曾经在跨国企业工作过,各种各样的阵仗也皆见识过。后来被派往上海,协助主持过全球大区总裁级别的会议,形形色色的大人物见得多了,种种场面也不是应付不下来,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谈静总觉得有点不安,似乎跟她说话,需要格外地小心似的。

公司里还有几个人在加班,这让谈静更觉得放心了,盛方庭带着她穿过开放式的大办公室,因为她刚才在电梯里说没有来过公司,于是向她介绍:“这是我们企划部的办公室,大部分同事都在这边办公。”

谈静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只好“噢”了一声。盛方庭作为总监,有着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灯火通明,明显刚刚他还在这里加班,因为连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都没有关。他很客气地请谈静坐下,然后还替她倒了一杯水。

谈静本来不紧张了,但是进了他的办公室之后,突然又觉得有点紧张了。好在盛方庭这个人很和气,跟人相处总是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说:“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从邮件里看到了,你的英文很不错,只错了一个单词。”

谈静不由觉得脸红,写邮件的时候她一腔气愤,所以最后只草草检查了一遍就发了出去,没想到拼错了一个单词。

盛方庭说:“不要紧,我已经基本了解整件事情,但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向你确认一下。”

谈静到这里来,本来就觉得是背水一战了,现在这位经理要问什么,倒是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回答好了。盛方庭问得最详细的是梁元安那件事情,谈静于是向他解释了前后过程,他似乎十分好奇:“那么你最开始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忘收了钱呢?”

谈静想了想,告诉他:“因为责任。”

“责任?”

“是的,本来是因为我过生日,梁元安才想送我这个蛋糕,如果我不出来负责,梁元安就会失业,他失业比我严重得多。您也知道,在业内有一个黑名单,如果他被开除,其他蛋糕店不会再聘用他为裱九九藏书网花师。”

“为什么你要牺牲自己去帮助他呢?明明是他犯了错。”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在很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

盛方庭笑了笑,说:“其实这是职场大忌。第一,你把不应该承担的责任包揽到自己身上;第二,友情不是用来挑战规则的,不然善良的人全都死了一万遍了。”

“对不起,这件事情我确实做得欠妥当,所以后来梁元安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店长也批评了我。”谈静很老实地承认错误,“以后我会以此为戒。”

盛方庭却岔开了话题:“我这里有封信,是中文的,能替我翻译一下吗?”

谈静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试试吧。”

盛方庭说:“可以用我的电脑。”然后把位置让出来。

谈静还没有用过这样的笔记本,原来聂宇晟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但是现在的笔记本又轻又薄,触控板更是灵敏好用。她短短几分钟就上手了,开始翻译。有个别专业词句拿不准,上网搜索确认一下。她本来做事情就利索,那封邮件又不长,所以盛方庭一杯咖啡喝完,她也做完了翻译。

“嗯,很不错,谈小姐,谢谢你。”

“不客气。”谈静说,“我只是希望您向我们的区域督导解释一下,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并不想失去它。”

“我会跟HR的同事沟通——”他说,“就是人力资源部的同事。”

“谢谢您。”

“你的英文水准,做一个收银员实在是大材小用,而且为什么你会选择做收银员?我觉得你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能够发挥你能力的职业。”

谈静低下头:“我没有大学毕业证。”

“哦?那你英文全是自学?”

“不是,我考上外国语学院英文系,念到大三……后来……后来出了意外我辍学了,没有拿到大学文凭。”

盛方庭有点费解:“那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好点的工作呢?收银员太埋没你的专长了。”

“没有毕业证,您也知道,比如我们公司,即使招聘最普通的行政助理,也要求本科及以上学历。”

盛方庭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谈静勉强笑了笑:“谢谢您给我解释的机会,如果能保留我的工作,我会非常感激。”

她想刚才让自己翻译信件,可能是想确认一下那两封解释信是否出自自己之手,这也是他办事缜密的地方,这样的人如果肯替自己解释并沟通,肯定会起到良好的作用。

他只是说:“我会尽力。”

谈静却非常相信他,他说尽力就一定会尽力。对区域督导而言,一位总公司经理级的管理者出来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份工作是保住了。

当初生日蛋糕的事刚刚闹出来,她脑门一热就不管不顾地将责任包揽下来,事后想到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种种苦处,不是不后怕的。尤其孙平的病,还需要自己一点点去攒钱,她实在不应该丢了工作。所以看到值班经理的邮件之后,她特别地生气也特别地害怕,被人冤枉被人陷害的滋味实在是太不好受了,虽然在公司高层眼里,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她不愿意受这种欺负。

送走谈静之后,盛方庭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加班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思考着谈静刚才的话,她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声音不高不低,但每个字都那样清楚。尤其在维护自己权益的时候,她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腔调,这种风骨其实是很难得的,如果换了一个人,也许就对值班经理落井下石了,但她并没有提到任何要求,除了恳请他向区域督导解释自己的清白。

他单肘搁在另一只手的手肘上,用指关节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每次他遇上什么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有这样的动作。但今天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发了一封电邮给公司的HR经理舒琴,约她明天中午的时候一起吃午饭。他在邮件中客气地写道,自己有些事情,想要跟她沟通一下。

舒琴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她习惯了下班后就不再看邮箱,尤其是工作邮箱。每天在办公室里,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所有工作她都尽量在办公室处理完,哪怕加班,也不愿意带回家去做。幸好涉及到人力资源的事情,通常都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一般来讲,即使她一晚上不回邮件,也不会出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所以早上她看到盛方庭的邮件之后,只想了想盛方庭为什么约自己吃饭,这是一种很出人意料的举动,平常在公司的时候,盛方庭从来不私下跟她有任何接触。舒琴心想,不会是替他新招的助理出了什么乱子吧?

他们上班的写字楼位于著名的商圈附近,周围有不少吃饭的餐厅。盛方庭约她去一间台湾餐厅,舒琴觉得他可能是真的要谈工作,因为那间餐厅平常公司的一些同事也常常去,既然不忌讳被人看到,说明确实是公事。

两个人边吃边聊,都是说的些闲话。舒琴平常总是避免跟盛方庭打交道,毕竟他所管的是公司最关键的部门之一,特别引人注目。但是今天两个人这样吃饭,还真是难得的机会,她觉得自己都有点管不住自己了,虽然周围没有熟悉的同事,但他们仍旧没有说任何除了公事之外的话题。

盛方庭跟她聊了一会儿,就很公事公办地说:“舒经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舒琴早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约自己吃饭,这倒是意料之中,于是她笑着说:“大家都是同事,如果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尽力。”

“上次想要把门店值班经理调来做助理的事情,十分感谢你,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就同意了这样的申请。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这个值班经理,并不是我想要找的人。”盛方庭仍旧是说公事的语气,他把谈静的事情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说,“我希望把谈静调来这个职位。最大的问题是,她没有大学毕业证。”

舒琴想了想,说:“你也知道,企划部是公司很重要的部门,如果招一个人来,连本科文凭都没有,那么负责人力资源的邹总那里,我很难交代得过去。虽然邹总他可能不会过问这种小事,但公司人多嘴杂,难免会走漏风声。如果传到邹总耳朵里去,我怕事情会走样。”

她这是在提醒他,即使她帮着他瞒天过海,但是不定谁会到老总面前多嘴,到时候事情一旦露馅,后患无穷。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盛方庭说,“这个人能力没有问题,缺少的就是一个毕业证。邹总如果问起,我会向他解释,正因为公司人多嘴杂,所以我希望在流程上,你能够帮个忙。”

他话说得很委婉,舒琴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把这个人招去当助理,而且最好不要太细究这个人的履历,毕竟把一个店员调到助理岗位是件太出格的事情,何况这个店员还没有本科文凭。虽然他会在老总面前一力承担,但是舒琴禁不住好奇,想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能让盛方庭这样大费周章。企划部是要害部门,盛方庭当然需要安插自己的亲信,但犯不着为了安插一个亲信,把这么多把柄递到明里暗里的敌人手中。他已经是职场老手了,这道理想必深知。

不过他既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她当然必须得全力以赴。

“当然可以。只要邹总那里不会有问题,我这里当然也不会有问题。”

盛方庭很客气地说:“谢谢!”

舒琴目光一闪,没有再说任何话。

在回去的路上,她才发了一条短信,问盛方庭:“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把这个人调到公司来。”

过了许久她才接到盛方庭的回复,只有四个字:“工作需要。”

舒琴觉得非常气恼,伸手按了删除键。

但是盛方庭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意义的,他的每一个步骤几乎都经过精心考虑,她除了配合,几乎没有其他选择。舒琴在回公司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办法,把这个人当作外部招聘,直接通知谈静来面试,走个过场就行了。

谈静倒还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降临到自己身上,她只是在纠结孙平手术的事情。聂宇晟将各种风险列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太清楚,所以她每看一遍,都觉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拿一个主意,到底是能够救孩子,还是会害了孩子。

她越看越觉得难以决定,最后终于下了决心,给聂宇晟打一个电话,有些太专业的问题她实在看不懂,这样重要的事情,她不能不想办法弄懂每个细节。虽然聂宇晟可怕,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不明不白地放弃任何一个给孩子治病的机会,哪怕聂宇晟是洪水猛兽,她也不能不打这个电话。她站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手心里直冒汗,就像第一次打电话给聂宇晟。

那时候她刚刚才升到十四中的高中部,他已经念大一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主要联络方式都是通信。因为聂宇晟也是十四中毕业的,而且品学兼优,谈家妈妈倒是挺乐意女儿向这样一个榜样学习。他们在信中谈的都是学习,他写信来,用英文,告诉她一些大学里的事,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重点大学。她写信去,也用英文,他会把她错误的单词或语法改正,因为她想考外语学院,而当年他高考,外语拿到了满分。她从高中开始住校,学校管得非常严,寝室里也没有装电话。那时候手机并不普遍,只有家庭条件非常好的女生,才会有手机那么奢侈的东西,谈静自然是没有的,所以聂宇晟给她写信。

寄宿高中的生活那样寂寞,有人跟陌生人做笔友,所以每个人的信件都非常非常多。生活老师总是隔阵子给他们拿来一大叠,如果有重要的考试的话,那么就会有很长时间收不到信,因为信件全都被生活老师压下来了。

在期末考试之前她拿到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破例写了句中文:“给我打电话!!!”他竟然用了三个感叹号,后面写着他新买的手机号码。那三个感叹号似乎让她猜到了一点儿什么,让她心里怦怦直跳。

考完期末考试的那天学校就放假了,她顾不上回家,而是在街头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聂宇晟。在拨出那个号码之前,她手心里全都是汗,也不知道在害怕或者担心什么。可是那个时候,除了问功课之外,她从来没有毫无缘由地给任何一个男生打过电话,哪怕这个人是聂宇晟。

聂宇晟接到她的电话高兴极了,问:“你们今天就放假了吗?”

“明天还要补课。”她小声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你,让我给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没有?”

聂宇晟似乎顿了一下,最后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约你看电影。”

她站在街头,顿时脸都红了。

她直到今日还记得那个黄昏,自己背着书包,提着一袋换洗的衣物,身上是学校发的面口袋似的校服。为了怕同学看见,她特意找了另一条街的公用电话。看电话的大妈坐在不远处守着报摊,来来往往的人,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可是一切和平常又都不一样了。远方是绚丽的晚霞,像是一幕紫红的轻纱,衬着城市的高楼大厦和浑圆的落日。

那天的霞光真美,她这一生也没有看过,比那更美的晚霞。挂上电话之后,她的心还是扑扑地跳,因为答应陪聂宇晟去看电影。

她非常大胆地装病翘掉一堂自习,就为了跟聂宇晟去看电影。在那个时候,谁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单独去看电影,象征着什么。她一直怕遇上熟人,幸好没有。聂宇晟带她去看的是一部很老的香港片子,那时候电影院并不景气,整个影院永远都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观众,大部分都是情侣,因为方便在黑暗的影院中偎依在一起。而她很拘谨地端坐在那里,认真把电影从头看到尾,就像聂宇晟根本没有坐在她身边。

从初中开始,师长们都千叮万嘱,说不要早恋。升了高中,学校里还是有人偷偷摸摸地谈恋爱,所谓谈恋爱,也就是避着老师,两个人悄悄去看场电影什么的,就算确定了特殊的关系。她是规矩惯了的好学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可是当聂宇晟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看电影时,她脱口就答应了。

电影放字幕的时候,灯还没亮,她惦着要赶紧回家去,免得妈妈生疑,所以就站起来要走,聂宇晟也知道她是怕误了回家的时间,所以跟着她站起来。电影院里很黑,她摸索着寻找台阶往太平门走,他忽然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在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在牵住她手的时候,他突然说:“谈静,我的手机号码最后四位是0707,你懂吗?”

她像蚊子一样嘤嘤地答:“是你的生日……”他的生日是七月七日,跟她的生日是同一天而不同岁,只是她不好意思往别的意思上想。

他低声说:“也是你的生日。”

电影里那首歌还在唱着,他牵着她的手,顺着台阶,一步步地往下走。他的掌心温暖干净,她心跳得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耳朵发烫,磕磕绊绊地走着。电影院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台阶,可是幸好有那么多台阶,如果是平地,没准她就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想到他握住自己手指的那一刹那,仍旧会觉得既甜蜜又伤感。电影片尾曲是首轻曼的歌谣,一个女人用很好听的声音唱着:“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纵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们的距离,纵然说过我不在乎,却又不肯放弃。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在所不惜。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那时候她完全没听清电影里是在唱着什么,也不知道这首歌的演唱者后来大红大紫,成为天后。更没有想过,原来真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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