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远集团按时付清了所有供应商的货款。在盛方庭的提议下,东远食品饮料公司跟最大的跨国快消零售超市BQC公司签订了为期一年的最低价供货合同,东远几乎以成本价向BQC供应纯净水和奶茶两种产品,还得承担各种促销活动,BQC同意即日支付下一季的巨额货款给东远。然后东远食品饮料公司又答应给所有原料供应商多加1%的原料进货价,希望他们在关键时期不要拆台。
除了得罪了整个行业的零售商,除了对BQC损失利润,其他也没什么了,毕竟东远在最后关头,拿到BQC的货款,支付了东远超市所有供应商的货款,还让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供应商们都高高兴兴。
最不高兴的大约是其他零售商了,东远此举除了损失自己的巨额利润,还让他们跟BQC的竞争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很多零售商纷纷给东远分管市场的副总打来电话诉苦,还有一些规模大的零售商,干脆把电话直接打给了聂宇晟,说:“聂总,你们这样搞法,我们还要不要卖东远的水了?BQC所有的门店,马上降价到一块四一瓶,你们给我们的进货价都是一块四!”
威胁者有之,诉苦者有之,后来各种各样的电话多半在韩秘书那里就被拦下来了,据说还有人扬言要让“小聂总”好看。聂宇晟最近有了个外号叫“小聂总”,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叫起来的。江湖竟然给出这样的绰号,可见这次他们把零售商得罪得太狠了。
“得罪就得罪吧。”盛方庭递了一支烟给聂宇晟,说,“逼不得已,我们只好流氓派头,就欺负他们不能不卖东远的纯净水和奶茶好了……谁让东远的市场占有率这么高呢?谁有市场,谁话事。”
聂宇晟跟他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都觉得偶尔做做流氓耍耍无赖,其实感觉还挺那什么的。
聂宇晟说:“给舒琴打个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饭。”
盛方庭瞥了他一眼:“你约我女朋友吃饭,竟然还叫我打电话,你虽然是老板,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聂宇晟经此一役,早将盛方庭视作自己人——共患难的人才可相信。他说:“我打算把管理层换血,约舒琴出来,挖她来做我们的人力资源总监。”
盛方庭怔了一下,说:“不太好吧,我跟她都在东远的话。”
“你们还没结婚呢,再说我相信舒琴,她不会公私不分的。”聂宇晟拿起手机,“你不打我打了啊?”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舒琴一听聂宇晟的意思,就直摇头:“聂总,谢谢您了,这职位很诱人,不过我跟盛方庭都在东远,不合适。”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朋友不多,能信赖的人也不多。货款的事一办完,我就打算安排自己人进管理层。人力资源是很重要的部门,你要么自己来,要么介绍信得过的人来,反正我只信得过你,你看着办吧,你要不来,我就使反间计。你的老板现在可认得我了,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你看他能忍得了东远‘聂总的女朋友’继续留在他那儿,管他公司的人力资源吗?”
舒琴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说:“聂宇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谁把你教得这么无赖了?”
聂宇晟说:“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只好偶尔做流氓耍无赖了。”
另一次做流氓耍无赖是对管理层,盛方庭给他出的主意,在付完货款暂时渡过难关之后,就立刻召开了一次特别股东大会。在股东大会上,聂宇晟提出两件事:第一件是修改期权奖励计划,本来这个计划是聂东远制定,专门针对高层管理人员的,一提到修改,管理层自然特别不乐意;第二件事更直接了,聂宇晟提出改选董事会成员。
虽然聂东远名下的股权被冻结,但投票权仍旧没有改变。那也是谈静第一次到东远来开会,因为孙平名下有5%的股权,而她则是监护人。
谈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聂宇晟了,自从那天晚上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似乎已经对她彻底死心。他安排医生护士天天上门给孙平打针,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自己却再也不曾回去。
东远的人都对她特别客气,连韩秘书都以为她是聂宇晟的太太。聂宇晟从来很低调,东远的人都不太清楚他结没结婚。上次股权变更公告的时候,高层才隐约猜到一点什么,还有流言说孙平是聂东远的老来得子——毕竟不姓聂。但事出匆忙,聂东远讳莫如深,谁也没敢细究深问,而韩秘书最近天天都在董事长办公室进进出出,知道聂宇晟每天都要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朋友,韩秘书甚至还看到过小朋友的视频,聂宇晟正在电脑前回邮件,手机却开着视频电话,里面很可爱一个小朋友在玩橡皮泥,小朋友一边捏着橡皮泥,一边问:“你看,这个像不像妈妈?”
聂宇晟在百忙中抽空看了眼那小橡皮泥的大头娃娃,韩秘书觉得他从心眼里笑出来,她从来没见聂宇晟笑过,尤其聂东远出事之后。她进来是送文件,也没敢多逗留,放下就马上走了,临出门还听见聂宇晟问电话里的小朋友:“你妈妈睡午觉了吗?牛奶你喝了吗?那妈妈的那杯牛奶呢?你让她也喝了吗?”
那种温存的语气,大约只有提到最爱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吧。
谈静开会的时候,才发现聂宇晟完全陌生的一面九九藏书,他做事风格和在医院完全不同,在这里,他似乎更冷酷不近人情,讲起话来,更是句句锋芒,暗藏玄机似的。他咄咄逼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专横独断,就在这次会议中,他干脆利落地把朴玉成逐出了董事会,增选了另外两位新的董事。
这一次的特别股东大会,也让所有人对聂宇晟刮目相看,从前聂东远行事老辣,后来聂宇晟接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小聂比起老聂还是和气多了。到今天看来,从前的和气也不过是假象,骨子里他还是跟聂东远一样,习惯了大权在握的霸道。
这一次会议是聂宇晟跟现有的管理层正式翻脸,朴玉成明白他想逼自己辞职,在会议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聂宇晟痛批:“个别股东罔顾公司利益,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这个时候袖手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对于落井下石的人,既然你都不以公司利益为重,那么公司为什么还要照顾你的利益?”
谈静又见到了盛方庭和舒琴,她觉得既意外又惊喜,舒琴被聂宇晟挖角过来主管人力资源,盛方庭则被增补为董事,他很认真在听聂宇晟发脾气,并没有阻止他——聂宇晟这团火憋得太久了,就让他痛快发泄出来吧。
开完会后聂宇晟还要加班,他也没有跟谈静说话,只是让司机送谈静回家。在路上的时候,谈静忍不住给盛方庭打了个电话,她还是习惯叫他盛经理,问:“您怎么到东远来工作了?”
“正好这边缺人手,我就过来帮忙聂先生。”
“噢……”谈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前盛方庭帮了她不少忙,但事情变化得太快,短短几周时间,盛方庭竟然已经在替聂宇晟工作了。
盛方庭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这边还有事……”
“好的,再见。”
“再见。”
舒琴见到谈静之后,却也不平静,加完班聂宇晟请吃饭,三个人就在楼下餐厅吃饭,舒琴问聂宇晟:“你跟谈静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别装傻了,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她么?现在孩子也有了,你们还老拖着,像什么话啊?”
聂宇晟似乎挺不在意的:“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哪顾得上这些。”
舒琴却知道,他其实挺在意的。这么一说,肯定是跟谈静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过最近确实忙得焦头烂额,管理层已经有两位副总被迫辞职,舒琴急着找猎头物色合适的人选。而聂宇晟因为跟BQC签订了那个不平等条约,导致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利润大幅下滑,而东远地产的资金链本来就有问题,现在房子也卖不掉,地也全囤在那里,银行又不给贷款,聂宇晟急得上火,天天琢磨怎么把东远地产的问题给解决了。
周末的时候聂宇晟稍微有些空闲,临时决定飞去香港看聂东远,却在机场被拦下来了,边检没收了他的护照,说:“聂先生,您的护照有点问题,麻烦您跟我来。”
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没过多久,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告诉他,他被限制出境。
聂宇晟错愕:“什么?为什么?”
“有人举报您收受贿赂,这个案子正在调查,而且案情重大,所以您暂时不能离境。”
聂宇晟愣了足足半分钟,才问:“我可以给律师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
聂宇晟被带回公安局经济科配合调查,这才知道原来有人举报他收受CM公司的好处,才选择这个项目进医院,而且第一例手术,就造成了病人的死亡。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聂宇晟就忍不住了,他说:“我没收回扣,而且CM公司的项目,是经过专家组反复认证,医院才决定引进的。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我首先建议过传统手术方案,是病人家属选择CM公司方案,这些都有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
警察却不理会这些,说:“你说这些都没有用。医生哪有不收回扣的?”
聂宇晟一字一顿地说:“我做临床医生这几年,从来没有收过药代的回扣,从来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不管你信不信。”
“呵,够狂的啊!那医疗事故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医疗事故,需要上一级卫生部门派出专业的鉴定组来鉴定。你是警察,你不能乱说话,更不能乱下结论。”
等乔律师赶来,警察也问得差不多了。出了公安局,聂宇晟就脸色阴沉,上车之后他打给方主任,方主任非常诧异,说:“病人家属这几天没来医院闹腾了,我还以为他们罢手了呢,没想到竟然来这一招。小聂,你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没拿过回扣,而且这台手术,肯定不是医疗事故。”
方主任是国内一流的心外科权威,他说不是医疗事故,并不是偏袒自己的弟子,更不是因为这台手术是他做的前半台。在方主任眼里,技术就是技术,如果是自己或聂宇晟在技术上处置不当,导致病人死亡,那才是医疗事故。如果自己和聂宇晟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错误,医院在治疗中也没有任何处置不当,病人死亡,那只是抢救无效。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说肯定不是医疗事故。问心无愧,哪怕卫生部派一百个专家鉴定组下来,只要把整个治疗及手术情况问清楚,就知道无法构成医疗事故。
聂宇晟跟方主任都没有想到另外一件事,病人家属花钱找到了炒作公司,九九藏书网从网上开始热炒这件事。因为医患矛盾突出,上次电视节目播出后,在网上就引发了不少议论,很多人都觉得医院肯定收黑钱了,不然怎么怂恿病人做高风险手术?这就是草菅人命,这就是拿病人做实验。至于病人家属,人家的亲人就这么被治死了,难道还不许人家去医院闹一闹吗?
而现在炒作公司更渐渐把线索引到聂宇晟身上,他们在网上到处发聂宇晟的照片和资料,声称这就是哄骗病人做手术的黑心主治医生。一时间满城风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事态渐渐走向失控,有人人肉出聂宇晟的家世,说他不太可能收黑钱,因为他是东远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子。但另一派人反驳,说有钱人的公子哥难道就不收黑钱了吗?正吵嚷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抛出了重磅炸弹:“东远集团跟CM公司有利益瓜葛,正因为聂宇晟是东远集团的太子,所以他替CM公司引进项目才有最充分的理由!CM的心脏修补材料及心脏起搏器都是由国内著名的医药公司庆生药业代理的,庆生药业属于上市公司庆生集团,而庆生集团则是香港上市的东远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这条爆料特别专业,后面还有附图,详细画出了CM公司、庆生药业、庆生集团、东远公司四者之间的关联,更截图了香港东远公司在联交所报备的公开资料,股东信息一栏中,庆生集团赫然在列。
这条爆料一出来,网上顿时像炸了锅似的,一连好几天都是各大门户网站的焦点。传统媒体也开始介入,连续报道,巨大的舆论压力让上级主管部门都坐不住了,派了工作组进医院,立刻开始医疗事故鉴定调查。饶是如此,网上还对此说三道四,因为公布专家组成员,带头的专家是心外科学术研究会的副会长,而方主任也是这个研究会的副会长。在网民眼里,这就是事先埋下的伏笔,这个调查不可能公平,舆论在别有用心的煽动下,又开始更愤怒地质疑。
聂宇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返回医院,工作组要求他说明情况,网上吵嚷得不可开交,不论医院方面说什么,就是没有人肯相信,连病历上因为写错一个字所以刮过重写,也被视作为了掩饰真相所以涂改病历。方主任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大发雷霆:“老汪是副会长,所以他就会袒护我?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他们口口声声说应该派最好的专家来,现在派来了,又说肯定会徇私枉法。国内数得上号的心外专家全是我们研究会的成员,以他们的混账逻辑,不论派谁来都是徇私枉法!”
聂宇晟没办法安慰主任,只能说:“您别生气,大部分人肯定还是懂道理的。问心无愧,总有人会相信我们。”
“相信什么?”方主任怒气冲冲,“昨天还有一堆人跑到医院外头来拉横幅,说我们医院跟上市公司勾结,谋财害命。连文革的那一套都出来了,只差没贴大字报。我可忍不了这些人往我们医院、往我们心外科头上这样泼脏水。”
为了平息众怒,以示清白,在方主任的坚持下,院方毅然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公开听证。不仅有专家组成员、病人家属,甚至还有大批媒体记者一起出席。普仁医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院办甚至专门腾出了最大的一个会议室,能容纳三百多人,但仍旧被挤得满满当当。因为很多今天不上班的医生也来了,大家都很关心此事,连走廊里站的都是人。
聂宇晟这两天在网上被妖魔化得厉害,病人家属一看到他就似乎眼中喷火,恨不得能冲上来打人。其他媒体对聂宇晟都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这位公子哥肯定技术不好,家里又有钱,所以在医院混混日子,但聂宇晟一走出来,人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他今天穿着便装,没有穿医生袍,但看上去也跟普通医生没什么两样,而且自述履历的时候,学历、临床经验、从业经历,都相当的优秀和出众。
专家组开始询问,聂宇晟态度诚恳,技术精湛,他对病人病情和手术情况描述准确,对病情的分析,术前的小结,术中的各种细节,都对答如流,连外行的记者们听到这里,也都知道,这个手术八成没有问题,更遑论主席台上的那些专家。方主任是第二个被询问的,专家只问了他一些补充细节的问题,心外科出示了跟病人家属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两次谈话记录上面都清楚地记录,聂宇晟推荐病人采用常规手术方案,但病人家属表示,他们听说有CM公司的贴补项目,希望选择新的手术方案。而聂宇晟向他们详细解说了新方案的各种风险和意外可能。
基本上整个过程无可挑剔,方主任说:“病人出现排异反应的可能性相当低,在引进CM公司这个项目的时候,美国和加拿大地区已经进行过一千多台的临床手术,排异反应出现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在香港和日本,也进行过类似的临床手术,几乎没有出现过排异。我们在引进的时候,考虑过这方面的风险,并且在手术之前,详细告知过病人及其家属……这些都写在谈话记录上,各位专家、记者、家属可以核查。”
他摘下老花眼镜,说:“这台手术,我,问心无愧;心外科,问心无愧;医院,问心无愧。”
一时间场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藏书网,主持会议的冯主任咳嗽了一声,说:“各位专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专家们到医院来之后,把基本情况一问,相关材料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台医疗事故,只是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郑重其事。现在所有情况都问完了,他们各自交换了意见,为首的孙主任就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要再问的了。冯主任于是又问:“病人家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病人家属席位上有个人站起来,聂宇晟不认识那个人,会场却响起一片轻微的嗡嗡声,这个人据说是病人的表哥,姓谭,因为是律师,所以颇厉害。病人家属也隐隐以他为首,现在也是由他来提问。他神色阴郁,站起来之后一直盯着聂宇晟,聂宇晟倒坦然地任由他看着,毫不闪避他的目光。
“聂医生,你是病人的主治医生?”
“是。”
“所有谈话记录,都是你跟病人家属谈完,并要求他们签字的?”
“是。”
“CM公司项目引进之后,一直是你负责前期准备工作?”
“是。”
“据我所知,这个项目原计划的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并不是我的表弟,而是另有其人。那个病人是谁?”
聂宇晟愣了一下,他说:“对不起,涉及到其他病人的情况,我不能告诉你。”
“是么?我替你说了吧,原定CM项目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名叫孙平,今年六岁,患有法洛四联症,也就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叫孙平的病人,原来住在你们心外科十一号病房、第三十九床。可是他没有做CM项目的这台手术,而是做了传统手术,现在已经康复出院。聂医生,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反倒替他做了传统手术?”
“每个病人情况不同,孙平的家属要求进行传统手术。”
谭律师反问:“也就是孙平这个病人的家属也知道,CM项目的风险,远远高于传统手术?”
聂宇晟沉默了半晌,才说:“是。”
“聂医生,那么你为什么当时建议我的表弟做CM项目手术?”
“我建议过传统方案……”
谭律师打断他的话,突然质问:“孙平跟你是什么关系?”
聂宇晟的心突然一沉,但他还很镇定,说:“这与此事无关。”
“当然有关!医者父母心,是什么意思?当医生的,应该以父母对待孩子的心情,来对待病人。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的手术?因为孙平是你的亲生儿子!”
全场大哗,后排的记者们“刷”一下子站起来好几个人,闪光灯此起彼伏,聂宇晟的全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谭律师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与此事无关。”
“行。你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做手术的实验品,于是拿别人的儿子来做手术的实验品。”谭律师措辞严厉,指了指家属席上的人,“看到没有!这就是病人的父亲,你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敢看他吗?你敢摸着胸口说医者父母心吗?你父亲的东远公司跟庆生集团利益勾结,你就在医院里推广CM项目,我们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但我们相信你为了利益,丧失一个医生的良心!”
场子里一些病人家属和闲人竟然喝起彩来,纷纷叫“骂得好”,医生们都没想到突然会闹出这么一件事,都是面面相觑。谭律师连连冷笑,说:“聂医生,你的履历听上去风光得很啊!美国名牌大学,双博士学位,回到国内,又被最好的医院视作年轻人才引进,进了心外科。其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一个临床医生,因为你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举着一叠报告摔在桌子上,“聂医生,在美国期间,短短三年内,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医生!你到底有怎么样严重的问题,才需要每周都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而堂堂普仁医院,竟然在招聘的时候,引进了你这样一位人才!在座的各位专家,我想请教一下,一个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成为临床医生吗?你们允许这样的人在医院第一线工作吗?如果他心理疾病发作,突然变身杀人狂怎么办?普仁医院都只看学历,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经病吗?”
聂宇晟脸色煞白,还没有说话,方主任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话注意一点!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神经病?你这是人身攻击!”
谭律师反倒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聂医生,美国相关法律有规定,心理医生不能泄露病人的情况。所以我没办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也没办法拿到你的心理医生对你的诊断报告。不过我想请教下你,当着这么多医生的面,当着这么多专家的面,当着病人家属的面,你能不能,敢不敢,以你病重父亲的名誉起誓,说我是血口喷人,而你,从来没有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
底下的记者们早就开始纷纷往回打电话,还有人掏出手机飞快地写简讯。原本以为这场听证会最后就是个发通稿的事,但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病人家属的指责似乎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件都令人觉得瞠目结舌,至于这些指责到底是对准医疗事故,还是对准聂宇晟本人,早就没人顾得上了。
聂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个陷阱里,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这种准备不像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对方甚至还调查到自己在美国期间的一些情况。初到美国他经常做噩梦,学临床的他也知道这是心理上有问题,所以他积极地跟心理医生沟通,最后虽然没有痊愈,可是症状再也不发作。但现在对方咄咄逼人,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亲,他简直没办法招架这种攻势,见他沉默良久,谭律师轻松地笑了笑:“聂医生,看来你是不敢发誓啊。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属都是外行,挑不出你的毛病,也挑不出你们医院的什么毛病,可你也别欺人太甚。要是CM手术没什么问题,你为什么不给你亲生儿子做?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大的问题!而且你为什么不敢发誓?你在美国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我们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了,可是你这样一个人,你配做临床医生吗?你配吗?”
谭律师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们就要求派心理学的专家来,鉴定这位聂宇晟医生,他的心理状态到底适不适合做一位临床医生,他有没有资格拿执业医生执照?我的表弟莫名其妙,被这样一位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医生撺掇和误导,成了CM项目的实验品!我们会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我们会起诉普仁医院,玩忽职守,收受利益,最终导致病人死亡,给我们家属带来极大的伤痛!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我们要求追查到底!”
聂宇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离开的会场。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曾经面对过很多困难,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期。但是即使面对再多的困难,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绝望过,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绝望了。
在中国,谈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个误区,包括很多医生都不甚了了。何况他要怎么解释呢?纵然他有一万个问心无愧,而现在,他百口莫辩。记者们在震惊之后都渐渐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提问,场面彻底失控,最后是冯主任匆匆宣布听证会结束,然后指引专家首先退场。
聂宇晟最后稍微清醒一些,已经被人拖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还有人递给他一杯热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捧着那只茶杯,全身发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从心底涌起。了解他在美国时期具体情况的人不多,知道他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属今天这一场大闹,几乎完全是针对他本人,这不像普通的医闹,这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密。
他抬头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身边,还有老董和小闵,几位同事都关切地盯着他,似乎怕他突然会失控干出什么傻事似的。见他似乎渐渐地醒悟过来,方主任说:“小聂,到底怎么回事?病人家属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
老董插了句话:“小聂,我们都相信你。可是外头那些记者一定会乱写的,你要当心啊……”
小闵说:“师兄,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还是结了什么仇家?怎么会有人跟病人家属串通好了,这么整你啊!”
不管同事们说什么,聂宇晟心头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而且几乎每一个惊雷,都在自己头顶响起。记者们会怎么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执业生涯怕是完了。医院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一定会做出最保守的反应。纵然他没有错,纵然他问心无愧,医院也不能保他了。
他曾经为之努力十年,并打算为之骄傲一生的事业。
学医的动机说起来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入医学院的大门,他却是真心愿意为之奉献一生。在临床工作,再苦他也没觉得苦过,手术台上一站好几个小时,病人转危为安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是天下所有财富都难以换来的快乐与成就感。所以即使聂东远一再想要他回去东远公司工作,即使医院的工资在父亲眼里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旧近乎顽固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是个心眼耿直的人,爱一个人,就可以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会变。同样,喜欢从事一份职业,也会喜欢十年,二十年,甚至作为一生的追求。
父亲病重之后他被迫临时接手东远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视作临时,他想他终究还是有一天会回来的,回到医院,因为他喜欢做临床医生。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执业生涯,就要这么快画上一个句号。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聂宇晟的天分,将他视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连他自己带的博士生们都知道,老师最偏爱的人是聂宇晟。但博士生们也都服气,聂宇晟的技术没话说,同样是做手术,他的动作永远最准确,他的判断永远最灵敏。再高的难度似乎都难不倒他,他敢从最刁钻的角度获取标本,他能冒风险只为了抢救病人。
“小聂,我去跟院长说,这事你别急。”
聂宇晟幽幽地回过神来,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说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干什么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别去,别再搭上您了!心外科少了我可以,少了您不行。”
方主任说:“胡说!我们心外科是一个集体,集体你知道吗?集体就是少了谁也不行!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聂宇晟对老董说:“师兄,你看着主任,我去见院长。”
老董叫起来:“聂宇晟,你别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总还得有个调查取证的过程……”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说:“今天不就已经调查取证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说:“聂宇晟,你给我回来!你见院长干什么?要见院长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见方主任发了急,心一横就真把门拦上了,说:“老师,您别去了,小聂他能处理!”
“他处理个屁!”方主任说,“他就是心一横,豁出去这辈子不干医生了,也要保我们心外科,也要把我们普仁的牌子保住……”
聂宇晟在院长办公室交出了自己的胸牌,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再三挽留,因为这位副院长也是外科出身,是个老派的技术派,所以说话格外硬气:“我们医院没有错!就是没有错!大不了再申请卫生部派专家组来!普仁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如果我们犯了错,那我们被骂好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我们毫无错处,小聂你的辞职我不能答应!坚决不答应!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大不了起诉到法院,我们应诉!”
聂宇晟等院长发完了脾气,才静静地说:“院长,算了吧,您教过我们,以大局为重。再让他们闹下去,医院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上次处理医疗事故的时候刘院长说过,知道我们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可是我们是医院,我们必须尽快地处理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学医,你今天就这样放弃……”
聂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长,记得刚刚到医院来上班的时候,方主任问过我,十年学医,学到医生生涯什么为最重了吗?当时我蒙了,说技术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病人最重。”
听到他这样说,副院长什么话也没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一口气。
从院办出来,聂宇晟回到心外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方主任被新生儿科叫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开听证会,但妇产科一个产妇刚刚剖腹产一个全身紫绀的新生儿,妇产科会同新生儿科全力抢救之后,发现新生儿有特别复杂的心血管畸形,新生儿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马上又打电话给方主任,立刻就决定会诊手术了。
医院就是这样,哪怕天塌下来了,该抢救病人的时候,就得先抢救病人。
聂宇晟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他收治进来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情并不多,交接办得很快。
老董也进了手术室,替方主任当助手。只有小闵眼圈都红了,尤其聂宇晟交出所有的病人病历,收拾了个人物品,最后说“我走了”的时候,小闵简直要哭了,说:“师兄,你等老师回来再走,老师要是回来看不到你怎么办……”
聂宇晟倒笑了笑,说:“傻话,我是辞职不干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们几时想见我,几时给我打电话,师兄请你们吃饭。”
聂宇晟辞职的事因为太突然,所以并没有传开。今天医院的听证会,很多人都听到了消息,他走过心外科的走廊,很多医生护士,都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安慰他两句。从电梯下来,遇见的每一位同事,都以为他只是听证会结束临时离开,所以都只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聂宇晟也笑着点点头,好像平常下班的样子。一直到了停车场之后,回头看一看外科大楼,聂宇晟才觉得心底那股酸涩,挥之不去。
有无数次半夜急诊电话把他叫醒,他开车停在这里,走向灯火辉煌的外科大楼。有无数次他结束加班,拖着手术台上站麻木了的双腿,走到停车场找寻自己的车子,只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他觉得留恋。他站在停车场里,久久回望三十八层的外科大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车门上车。
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一看是他,习惯性地等着他拿出停车卡,但是聂宇晟的停车卡已经连同胸牌等工作证件一起交出去了,他大约记得院外车辆的停车费用是按小时收的,一小时多少钱他倒记不住了,于是打开钱包找出一张一百块给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着问:“聂医生,今天忘记带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边说一边就把升降杆打开了。
聂宇晟说:“没有下次了,这次就算吧。”
保安满腔疑惑,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又找了零钱给他。聂宇晟接过零钱,向保安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保安只觉得他今天神情有些特别,倒也没有多想。
聂宇晟把车开出了医院,心下还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快,发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现在,他才渐渐地反应过来。父亲病重,东远危机,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和忙碌的状态,虽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他只是在短暂地应付突然出现的危机,他知道危机总有结束的一天,他有回到临床的一天。现在这种状态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标戛然而止,他不再是个医生了。
就像一脚踏了空,就像大手术结束之后的疲惫,困意渐渐来袭,余下的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在几乎如同血管一般错综复杂的街巷里。他茫然地握着方向盘,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