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梦中醒来的时刻,夜正漫长。拉开窗帘一角,窗下的路灯已经亮了千百万年。它们沿路照亮的事物刚刚从远方疲惫地抵达近前。我又拉上窗帘,躺了回去。我曾对谁有所亏欠呢?这么多年来,是谁还一直记着我对他的什么承诺?在苍苍茫茫的时间中——那些远在记忆之前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已经被我伤害过的心……
我在这里,说着一些话,写出一些字。但其实一切并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就抹杀了什么,写什么就扭曲了什么。
比如我每写下一个黄昏,就会消失一个黄昏。到头来,只剩那些写下的文字陪伴着我,只有那些文字中的黄昏永远涌动着晚霞,只有那里的西方永远低悬着红日。
而你——如盲人摸象。我以文字摸索你,微弱地有所得知。我所得知的那些,无所谓对错,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矛盾,仅仅只是得知而已,仅仅只是将知道的那些一一平放在心中,罗列开去,并轻轻地记住。面对满世界纷至沓来的消失,我只能这样。亲爱的,这不是我的软弱,这是我的坚强。
还有那样多的晚餐时刻,餐桌对面空空荡荡。你正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渐渐老去?
亲爱的,我写下这些,我已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区别。
那么,仍然是同样的黄昏吧,我们仍然沿着同样的土路,穿过村子向西而去。仍然边走边打听郭大爷家的房子。在无数次找到之前,从不曾真正找到过一次。
初秋的喀吾图,万物静止。连迎面走过来的路人都是静止地行走着的,仿佛永远都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天空东面的云彩在夕照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一直红到最最红的红之后,仍然还在继续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们要做一扇门,就去找郭大爷。他儿子是木匠。后来的后来,不知那扇门做成后被装置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处角落。全忘记了!我们几乎是泪水滂沱地走在当时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我在村里见过许多郭大爷儿子亲手打制的整齐木器,却从没亲眼看见他一次。他在喀吾图的角落寂静地完成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条、萌发出叶片的树木甘愿从生长的无边黑暗中现身而进入人间。他身体深处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隐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执的决心。
他年过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妻子,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从来没听他发出过声音,甚至从来没见他在村里的马路上经过。他的父亲郭大爷八十多岁,除了生命和怜悯,似乎什么也不能给自己的儿子。但是,纵然是这样的生活也总会有继续延缓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时间,剖开一根根原木,再锯齐、刨平,制作成种种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终日深陷世界正常运转的最深处的粉尘与轰鸣声之中。
父亲的一生,仿佛就是自己的一生。又仿佛父亲正在度过的是自己的晚年。然而生命并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维持。郭大爷的独生儿子静静地履行着这一生,日常最细碎的小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个世代修行的人,纯洁地朝着深夜里不明所以的烛光豆焰摸索而去。
至于郭大爷,似乎更是无从说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据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来到新疆,来到喀吾图了。目前父子俩是这个哈萨克村庄里唯一的两个回回。他看起来又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尽管讲一口流利的哈语,与当地人一样贫穷,并且一样坦然。
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与清洁。夏秋两季的喀吾图尘土漫天,郭大爷的衣物几乎每天都会洗换,因此随时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军便装。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衣服是艰难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艰难。他们所居住的村北离河很远,挑一次水要穿过整个村子,再走过很大一片野地,足有两三公里。于是,这个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揉搓一番就捞出来拧拧、晾晒了,连漂洗一次的水都舍不得用。实际上,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只会比泥灰渍染过的衣服更脏。但是,出于恪守清洁的训诫,郭大爷严格地以生命久远经验中对肮脏的理解来对待肮脏。他的生命已经太微弱,已经无力有所改变,无力继续蔓延,以触及新的认识。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接触现实,但那也只是毫不相关的接触了。
我是否真的曾经熟悉过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处长眠,曾浑身长满野花,曾在河流中没日没夜地漂流,曾从认识一颗种子开始认识一棵大树……而此刻,我走在这坚硬的街头,拖着身子去向街道拐弯处。行人没有面孔,车辆惊恐不已,薄薄的一层斑马线飘浮在马路上方,霓虹灯不知灭了还是没灭。我已经离不开城市,离不开自己的心。纵然自己从不曾明白过自己的这颗“心”,从不曾明白过何为“城市”。
城市已经没有晚餐。我们在夜晚与之聚会的那些人,都不需要晚餐。食物原封不动地被撤下,话题如迷宫般找不到出口。说尽了一切的话语后,仍没能找到自己最想说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话语的汪洋中挣扎着,最后终于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处如此寂静、空旷。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渐渐下沉。每当我坐在那些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精美食物的餐桌边,身边的人们突然素昧平生。我一边努力地分辨他们的面容,一边持续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实不是我的手。我拼命向他求救,他却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偶尔浮出水面的时刻,是那些聚会结束后的深夜。与大家告别后我独自走向街头,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晓一切了。这时,脚下神秘的轴心一转,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继续无边无际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惫,之后泪流满面。
这双流泪的眼睛啊,你流泪之前看到过什么呢?
我还是要说郭大爷,努力地说。还想再说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说土豆煮进面汤之前独自盛放在空盘子里时的懵懵,还有筷子一圈一圈缠绕着面条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说,越是张口结舌。
逐一回想在喀吾图的日子里与郭大爷有过的一切接触,那些碎片因为太过细碎而无比锋利。我想起一个风沙肆掠的春日,室外室内全都昏天暗地。这时郭大爷推门进来,坐在我们裁缝店的缝纫机边。长久的沉默后,他开始讲述三十年前一场更厉害的沙尘暴。
郭大爷几乎每天都会准时来我家店里拜访一次,坐很长时间才离开。人老了之后,似乎时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长无边。我们做着手中的活计,很少和他搭讪,任他长时间坐在身边沉默,也不觉得有什么无礼,有什么尴尬。现在想来,那时郭大爷每天准时来与我们共度的那场沉默,不知不觉间,已经让我们有所依赖了。
来店里的女性顾客,一般不会空手,总会捎点用手帕包着的奶酪之类的食品。有时会是罐头瓶装的黄油,有时会是一块羊尾巴油。我们吃不惯羊油,于是,一得到这样的礼物,就总会给郭大爷留着。郭大爷是回族,照常理不应当接受汉人的食物,但是我们的东西的确是干净的,只是转了一手而已。何况他也很需要。于是他每次都赶紧收下来。虽然脸上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对礼物的珍惜与稍稍不安。
我还是说不清郭大爷。我努力想象他是如何捧着羊油,寂静地离开我们店里,悄悄消失——我记不起他的离去,一次也记不起来。就算还在当时,怕是也很难留意到他离去的情景。总是这样的:当他第二天再次推开门走进我们店里时,才能意识到他曾离去过。
当我们还在喀吾图时,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图,似乎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万年。可是一旦离去,就什么也没剩下,连记忆都被干干净净替换掉了。替换物与其极为相似却截然不同。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曾在这世上停留过。连此时此刻最为迫近的感觉都不可靠,这是在城市,这是保护我、维持我当前状态的一个所在。这是一个夜晚,这是疲惫。仅仅只不过奔波了一天,却如同历经完几生几世一般,这是饥饿,这是深夜里陌生的食物。这还是饥饿。这是辗转反侧。
餐布破旧,瓷碗龟裂,茶汤冰凉——郭大爷和他的晚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至今萦然不去,耿耿于怀。千万遍地诉说也无济于事,千万遍地重返喀吾图的黄昏也一无所知。千万遍地敲开那扇门,千万遍地辨认开门人黑暗中的面孔,千万遍地恳求他转过身来……
我的迷失,可也是你的迷失?我爱你的方式只能是对你苦苦隐瞒我的秘密,替你没日没夜地寻找出口,替你承担一切,付出一切,保护你,安慰你,但是亲爱的,我是多么可怜啊!我终究不是你,最终不能代替你。每当我看到你与我擦肩而过,一无所知地消失进激动的人群。亲爱的,在我所为你付出的一切努力之中,也许最为珍贵的就是: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从来不知你是谁,从来不曾对你说过:我爱你,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和你擦肩而过之后,还在走,还是不能停留。还是这路灯下的街道,蔓延进城市宁静的腹心。我这永远不能罢休的双腿,永远不得安宁的心!
永远不能接近的两棵大柳树,永远不能离开的一座城市。
永远不能亲历的那些人生,永远不明真相的记忆,永远空空荡荡的眼睛。郭大爷是谁?他得知了我的哪些秘密?他暗藏着我的哪一部分过去?他在哪里等着我,在哪一条路的尽头,哪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哪一扇门后,黑暗地坐着,黑暗地睁着眼睛。
我要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回到哪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我能反悔吗?我能走着走着,就停住,就倒下,就不顾一切地放弃吗?
我仍然在这里,仍然在人群中继续行进。但是我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正从高处往下看,我还有另外一双手正在暗处遥遥伸来,想扯住我的衣角。我另外的一双脚,替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那些被我所抛弃的贫穷生活,年迈的亲人,被我拒绝的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其实从来不曾离开过我,满满当当坠住双脚,走一步扯动一下。令我在城市中越陷越深,在现实中越陷越深。遇水生根,开花结果,无穷无尽,没完没了,但是,有一双筷子永远摆在一只空碗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处空缺。那情景将我不时浮出水面,日日夜夜漂泊。这难以言喻的悲伤,深深的,永不能释怀。
还有你——
对不起。
那么在最后,最最后的一瞬间里,我能回去吗?我真的如此情愿回去吗?——那又将以怎样的孤独和自然而然的急切,在黄昏终于远远过去之后,在黑透了的深夜里,我穿过村子,走向星空下的两棵柳树,走进空寂的院落,走向那扇门——我生生世世都熟悉那门的每一道木纹,每一处印痕。那时我将怎样推门而入——与无数个往常没什么不同地推门而入——将怎样开口说道:
“我回来了。我是你晚归的女儿。我来为你准备晚饭。”
(2006年)
报应
我总是那么快乐,总是会有那么多的、让人没法不心满意足的事情纷至沓来——生命健康,阳光充足,食物香美,慷慨的友情,还有荣誉。
我每天都在笑,轻松自在地与人交谈,享受着尽情表现和尽情沟通的惬意。
我太容易欢乐了,太容易欢乐了,太容易颤抖了。
这是不正常的。
因为同样地,我也太容易悲伤了。
我深深憎恶这“悲伤”,这是耻辱。你不会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容易落泪而深感羞辱。
有人对我说:“家里老人还好吧?”
我张口结舌,泪落如雨。
还有人说:“若有什么事情一定给我电话。”
我苦苦忍着,眼圈通红,鼻水流了出来。
容易被感动,应该不是什么过错,应该是品格健全者的特征之一。但在我,没那么简单,如同受了诅咒一般。
我与那人面对面坐着,他简单的话语如此轻易就断开无可测量的落差,形成深渊,瞬间令我坠落下去。并始终维持着这持续坠落的状态,不知下面还有多深。
我们面对面坐着,之间的那种不平等的东西,加剧着友谊结构的不稳定,而迟迟不能倾覆。倾覆之前的重心全落在我这方,我实在支撑不住,眼泪便夺眶而出。
但这不平等并不是对方强加于我的,而是从我内心深处涌出,像是被唤醒了的事物。它手指一面镜子,让我仔细地照,再让我仔细地照,强调我真实的模样。
容易感动——于我,更像是某种生理现象,而非情感现象。
容易感动——条件反射一般,流泪,流泪,说流就流,说崩溃就崩溃。
有人对我说:“你会更加幸福。”
我哭。
有人说:“晚饭不要吃凉食,小心胃病……”
我也哭。
边哭边在恐惧中挣扎:这哭泣为什么停不下来?这哭泣为什么停不下来……我怎么了?我的身体被抛弃了,抛弃在那人的对面,斜坐着,汹涌落泪,一筹莫展。
而对方更为一筹莫展。他坐立难安,心里直犯嘀咕,想不通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毛病……并发誓下次再也不和我单独相处。
这一定是不正常的!在那样的时候,我与我的悲伤相比,根本是渺小细末的。这悲伤如此强大,源源不断倾泻能量,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我被牢牢控制,像是被疾病或伤痛控制了一般——这悲伤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以我为出口,通过我来到这世上的另外的一个强悍生命。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我如此惊恐不安,这恐怕就是报应,不晓得是谁的诅咒在盯梢,要我永远不能拥有一颗清静平和的心。
可是,在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儿童时代很长的一段记忆里——虽然也会因某事大哭不止,但似乎从没出现过这方面的不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改变的呢?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拼命寻找成长中类似于“分水岭”之类的界线,又发现我似乎从未曾改变过。
我的童年时代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亲——我称之为“老外婆”——三个人一起生活。那时,外婆八十岁了,外婆的母亲一百多岁。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春天,一百零七岁的老外婆过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亲人的经历。但那时还不大懂得“失去”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一点儿也不悲伤。我头戴白花,胳膊上套着黑袖章,举着招灵幡脚步轻松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田野碧绿,清晨的乳白色雾气还没散尽,缭绕在四野。一些街坊邻居扛着纸房子、纸床什么的走在后面。因为老外婆年龄实在很大了,大家为了表示尊敬,也大都头缠白布,以孝子的名义送行。
我不时地回头看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老外婆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人死了与没死有什么区别。我哼着歌儿,如郊游一般,踩着田埂上成片的野菊花,不时地弯腰采摘一束。乡下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总是有农人远远地站住,肩上扛着锄头,往这边看过来。
很久后才到了地方,是县郊水库边山坡上的一小片松树林里。有人已经在那里挖坟坑了。我便扔了幡子跑到旁边的小树林里玩。等外婆唤我过去时,棺材已经放下坟坑。外婆让我学着她的样,用衣裳前襟兜着一捧土,绕着棺材走一圈,然后把土倒在棺盖上。再用后襟兜土,绕着棺材再走一圈,再倒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