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赵媪眼中水光一闪,赶紧就把头扭到一旁去了,一双手温柔地揽住她,好一会儿才道,“我是这么想的。”
她在赵媪的怀里滚着眼泪,“嬷嬷在想什么?”
“等你好了,我回去一趟,你等我回去一趟,把钱拿回去,看着儿子成亲,成了亲我就来,我来守着你。”
阿磐怅怅一叹,“守着我这样的人,不会落什么好的。我还能活几日,自己都不知道,连点儿盘缠也给不了嬷嬷了。”
“你这样的人?姑娘是什么人?”
“是奴,是废人,是人人喊打的人,是会给嬷嬷招来杀身之祸的人。”
赵媪蹙着眉头,“不许你这么说!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磐怔怔地出神,她想,她有什么好的呢?
她没一点儿好,哪里就成了最好的姑娘。都是赵媪人好,因此才这样说话,好来宽慰她罢了。
赵媪还说,“我不图你什么,先前不是你为我求情,我老婆子早被关将军丢出去喂狗了!我虽贪了一辈子财,但不是个不知好赖的。财这东西说没就没,人不一样,人死了,还能被人想着,念着,便没有白活一遭......”
赵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拨弄着她碎乱的发丝,给她喂了水,饮了汤药,待她好一些,又喂她饮了些清粥,吃了一点儿小菜。
忙忙叨叨的,一刻也不停。
为她伤处擦了药,就开始不停地按跷,一边催她睡下,一边低低地说着自己的话,“人都动不了了,还上这死沉的镣铐干什么,真是......”
“好好的姑娘,可千万别废了一双手啊!”
阿磐早就困极乏极了,就在赵媪怀里睡睡醒醒,总也睡不踏实。
偶尔惊醒,听见外头有人喊,“放下卫姐姐!仲父不要卫姐姐,寡人要!寡人要娶卫姐姐做夫人!楼上的人听着,放下卫姐姐!”
赵媪便分析道,“是小大王,他倒是个好心眼儿的。”
小惠王说的话不作数,城门无人听他的,他自己也很快就被周褚人一把薅走了,“大王不在宫里,怎么出来乱跑?”
小惠王气得尖叫不停,“周褚人!你敢挟持寡人!你好大的胆子!”
后来又有一回,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喊道,“将军,死了!”
有一人便高声回话,“什么死了?”
“吊在城门的细作!”
“死了?这就死了?她奶奶的!”
阿磐在昏沉中想,吊在城门的人是陶姬,陶姬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们高声叫嚷,又在说给谁听呢?
姓董的将军便道,“罢了,赶紧放下来!扔去天坑!”
还要大声地咒骂一句,“晦气!”
天坑,就是邯郸屠城后在城西挖出来的大坑。
把所有死了的人,不管是邶人还是中山人,所有死了的马啊羊啊鸡犬啊,全都丢进去,填土埋了,以免得造成灾疫。
底下的人领了命,这便拉住绳子把人放了下来。
阿磐所在的那间牢房有一口小窗,从小窗将好能看见缓缓下降的陶姬。
先是两只分开的脚,脚是赤着的,一片灰白。
继而是那褴褛的衣袍,破破烂烂,乌黑的血上覆满了尘土。
再往上是堆下来的袍袖,袍袖之后便是血肉模糊的胳臂和手,血也早就结了痂,混着泥沙砾石,都粘在了那一双灰败又肮脏的臂上。
接着便是那如枯木蓬蒿的发丝,还有一张早已死去的灰败的脸。
阿磐心中凄凄,若没有谢玄那一句“留人”,此时从城楼上放下来的尸首,就是她自己了。
赵媪见她神色悲怆,连忙挡在跟前,把小窗渐渐下沉的尸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看那干什么,总之是死了,死了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是,死了也就不知道疼,那也就不算疼了。
不久有脚步声近,有人开锁进了牢房,“宫里来人接,快走吧。”
阿磐心神一晃,宫里来的人,那该是谢玄的人罢?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欢喜,还是期待,也许更多的是忐忑,是畏惧。
畏惧那人的审视,畏惧那人的眸光,也畏惧那人的讯问。
赵媪将她背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那肥硕的身子将她一步步小心地往外驮着,还问她,“我从前可没伺候过人,下手没有轻重,姑娘疼不疼?”
疼啊。
可为免赵媪担心,她还是笑着回话,“嬷嬷,不疼。”
赵媪愈发小心,那镣铐也用力为她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真轻啊,轻的像一块棉花。”
阿磐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下,垂到赵媪的颈子里,赵媪的脸微微一别,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出了潮湿昏暗的牢房,推开上着锁链的大门,五月初温暖明亮的日光一下子打到了脸上。
连日不见天光,阿磐慌忙闭眼,待适应了这外头的光亮,又开始贪恋地望着这日光,望着这周遭,她想,总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谯楼内院里便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人粗衣麻袍,寻常百姓装扮,看着面生,从前是没有见过的。
引路的魏人道,“赶紧上车,路上好生藏着,不要露脸。”
赵媪应了,背阿磐上了马车,轻手轻脚地把她放下,就把她搁在自己腿上。
赵媪的腿肉多,躺在上面软软的,暖暖的,一点儿都不硌。
赶车的人从谯楼后门出发,不急不慢地绕着城走,总绕了许久了,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阿磐轻声问,“嬷嬷数日前从城门进宫,用了多久啊?”
赵媪道,“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而她们今日从谯楼出发,已在马车上绕了一个多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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