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血啊,一滴滴地往案上落。
初时缓慢,才片刻的工夫就落得疾了起来。
他愕住了。
愕住了因而抬手去接。
那宽大的掌心曾托举她的腰身,那修长的骨节曾拂过她的乱发。
然而此时,那如象牙雕铸的手啊,却青筋暴突,抖着,颤着,被那一滴滴淌下来的血喷溅得通红一片。
他不会想到她亲手送来的药膳有毒。
他轻信了卫姝。
他大抵以为卫姝赤诚坦荡,毋庸置疑,堪托死生。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一向多疑,小心,谨慎,他大抵从来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折在一碗看似寻常的粥上。
你瞧啊,那好看的眼尾泛起一层薄薄的红,内里全都是支离破碎的样子。
那眼底啊,悲凉浮漫,一片惨然,一行清泪顺着那刀削斧凿的脸颊滑了下来。
他只叫过她一声“阿姝”,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再开口时,口中全都是血。
那血啊,一大汪一大汪地喷了出来,淌了下来。
阿磐满脸是泪,就似被人抽走了魂,方寸大乱,血色尽失,失声叫道,“大人......大人......”
然而耳中咚的一鸣,似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就连这声“大人”都好似飘忽在九天之外,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什么都不知去想,只搀住他的身子,一连串儿失声地唤,“大人......”
血与那煞白的脸色鲜明比对,一红一白,当真骇人啊。
那么此时他的肺腑呢?
他的五脏六腑必也在受着油煎火燎般的剧痛罢?
阿磐心如刀刺,恨不能那些血啊痛啊毒啊全都挪到自己身上来,替他疼,替他受罪,也替他死。
可她除了大声叫人,叫将军,叫甲士,叫医官,叫一切能帮得上忙的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声音够不够大,够不够那些将军甲士们听见,她听不见自己说话。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人血流了一身,捂住绞痛的胸口肺腑,踉跄着往一旁倒去。
须臾工夫,殿内大乱。
只看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冲上前来,把她远远地挤了出去,挤得离那人远远的,直到再看不见一点儿他的模样。
看不见他的脸。
看不见他的身子。
看不见他垂下去的手。
看不见那修长的腿。
连落在一旁的袍角都看不见了。
人就那么恍恍惚惚地歪在一旁,心中如被人一刀一刀地绞着,刺着,捅着。
忽而耳畔清明,听见大殿内外都是惊呼声,叫喊声,训斥声,打眼望去都是进进出出的人。
“主君!”
“快叫医官!”
“血太多了!血太多了......怎么办!”
“子期先生呢!怎么还不来?快去叫子期先生!”
陶姬还在叫嚷着,“死人了!死人了......哈哈......快看啊......死人了......死人了.......快看啊.......哈哈......哈哈......”
双目涣散,疯疯癫癫,很快就被人拿破布塞住了嘴巴,揪住领口往外拖去。
一双腿在这白玉砖上拖着,踩着,一双手四下扒拉着,挣扎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一会儿骇得惊悚大叫,一会儿又笑得发癫,“死人啦!死人啦!”
有人压声命道,“断掉口条,拉去砍了!”
小惠王和春姬从廊柱后头爬出来,被殿内来往奔走的人看迷了眼。
春姬两眼含泪,随手抓住一人问,“王父......王父怎样了......王父怎么了......王父......”
小惠王也仓皇跟了上来,跟了上来又连滚带爬地奔上前去,两手扒拉着拨开众人,“起开!起开!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片刻,片刻之后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继而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如丧考妣,伏地痛哭起来,“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你死了......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
阿磐剖心泣血,瞳孔散乱,眼泪蓦地一下奔涌出来。
魏王父,谢玄,她的大人,他,他竟死了吗?
他怎么能死啊!
那嘉谋善政的人,满腹都是韬略谋算。
他能倚势挟权,翻搅风云。
能予夺生杀,宰割天下。
他使八纮同轨,本固邦宁。
他能打下疆域万里,他会有子民百兆。
他能叫这天下干戈载戢,休牛放马,叫那四万万的布衣黔首,不再白骨累累,饔飧不继。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死呢?
恍恍惚惚地想着,愣着,怔忪着,腾腾兀兀,茫茫然不知所措。
小惠王还在哭拜,“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寡人......寡人......这魏国就剩下寡人自己啦!”
有人便拉扯劝阻,“大王吓坏了,快扶大王离开!”
小惠王含泪大喝,“寡人好着呢!都退开!让寡人好好地为仲父哭丧!”
周褚人直接将小惠王拦腰扛起,“王父还没死呢!大王不必高兴太早!”
小惠王就在周褚人肩头胡乱扑腾,掐住周褚人就咬,“王父死了!死了!放寡人下来!你死罪!寡人要赐你死!寡人要赐你死!你死罪!”
周褚人呵道,“大王奶吃多了,昏了头了!”
忽听有人道,“主君是中毒!”
“中毒?”
“主君中毒了!”
有人厉声喝道,“这粥中有毒!”
关伯昭苍啷一声,拔刀出鞘,“妈的!有细作!”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粥的事。粥是从余姬手里夺来的。
余姬才是细作。
知道她何时要出殿,知道她要木兰粥,知道她何时要回去,也知道她回去要走哪条路。
就那么巧。
就那么巧,前一夜便做出了频频窜稀的假象,有了合理离开四姬的借口,也有了今朝睡过头的理由。
必是去见千机门的人,才有了今日的布局。
就那么巧,曹姬就在她出殿之前,先一步惹恼了小惠王,被武安君撵了出来。
又恰巧撞翻了她的木兰酿,撞得瓦罐七零八碎,也撞得她头晕眼花。
那么巧,是因了她们就在背后布局的人。
不,她们是活棋,她们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布局的人。
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阿磐早该料到,然而她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竟夺了这碗毒粥,亲自送到了谢玄案上。
是她疏忽大意,被曹余二姬迷惑。
但凡余姬主动相送,她都必定要起七分疑,好好地验上一验,不,不,她连要都不会要!
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歪在一旁不能动。
霍然又听见周褚人大声命道,“把大殿围了!谁都不许离开半步!”
那些适才冲进来的甲士应声领命,片刻的工夫就把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战靴跺得白玉砖咚咚作响,大刀叫那铁甲擦出了头皮发麻的铮响。
在这一片铮响中,听得有人盘问起来,“是谁送的粥?”
有人回道,“是......是卫美人......”
关伯昭恍然大悟,不由地冷声叱骂,“妈的!我就知道!崔老先生到底是对了!”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便有人问起,“崔先生可还在邯郸?还是已经回了大梁?”
有人回道,“先生病了,还没有动身。”
先前说话的人赶紧道,“主君中毒,快去请崔老先生来主持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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