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0章 卫美人,正我衣冠

外头是秣马脂车,裹粮坐甲。

内里是叩关攻伐,溃不成军。

赶车的人一次次于门外回禀,“主君,进邶境了。”

哦,都到邶地了啊。

到邶地了,而那人却一刻也不肯歇下。

阿磐筋疲力乏,但却没什么可哭的。

再见谢玄已是天大的幸事,她满心欢喜,从个提线木偶又鲜活了过来,哪儿有一点儿可哭的。

这一路往邶宫走,听得见那惊天动地的号令,也听得见那撼动山河的马蹄,三军将士的刀戟斧钺拍打得铁甲铮铮作响,战靴踏着泥土发出了齐整的呼啸。

谢字大纛与魏国黑龙旗沿着弛道长长排开,遮天蔽日,不见首尾。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泥浆四溅。

而小惠王与长平武安二侯呢,早被淹没在这一片威武的声响里,不知动向了。

你瞧,他的王青盖车多稳啊。

那轱辘辘的车轮声,那嘚嘚哒的马蹄声,那在春风里叮咚奏乐的赤金铃铛,那猎猎作响的金支秀华与庶旄翠旌,与这千军万马的声响一同,完美地遮掩住了车里的一床两好。

那人与这奔腾的马蹄一道,不能停歇,不能停歇,一刻也不能停歇。

车外的人又禀,“主君,到邯郸了。”

哦,都到邯郸了啊。

那人总算停下。

停下了却又不肯起来。

火勺人的指腹轻抚着她的伤口,也于她的腰腹逗留徘徊。

她的腰身盈盈一握,那只宽大的掌心单手就能覆得过来。

就在这只手覆过的地方,那里曾有过一个将将成形的孩子呐。

真想就在此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大人,这里,曾有大人的孩子,就在这里。”

阿磐轻声说话,“奴不是鸩毒,大人可信?”

唉,凭什么信她?

凭她红口白牙?凭她信口开河?那流玉般的指节于腰间轻拢慢捻,细细摩挲。

开口时十分平和,不轻不重,好似无关痛痒,那人说,“不重要了。”

阿磐怔怔回不过神来,事关魏王父安全的事,竟然不重要了吗?

细想也是,就似范存孝说的,谁又比卫姝更合适呢?

三年冬那个不施粉黛不藏心机的阿磐,他们终究是再也找不到了。

她想,卫姝是谢玄的解药,而谢玄于她,又何尝不是一味良药呢?

这兵荒马乱的世间,这人心浇漓的世道,唯有谢玄一人待她好。

她因了谢玄,才知道自己仍旧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因而他们都是彼此的良药呐。

王青盖车稳稳地往前奔着,她本能地往那人怀中凑去,蜷着身子,好似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而今终究得了前所未有的安稳。

因了安稳,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

听见那人问了一句,“你可有什么想求的?”

阿磐温静回道,“旦要大人好,奴没有什么可求的。”

那人默了良久,大抵在思索这话的真假,“这世上哪有人什么都不求的。”

他说得没错,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所求。

可阿磐偏就没有什么可求的,她如今心满意足,还有什么想去求的呢?

也不,也不,她想求得安稳,求得周全,求得余生圆满呐。

也再不想回千机门,再不见萧延年,再没有什么主人,也不做什么细作。

再不是什么罪臣之女,不去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去管什么匡复宗社。

阿磐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温静笑起,“奴......奴想求片刻安稳。”

可什么又算是片刻的安稳呢?

是眼下。

眼下偎于他的怀中,便是了。

那金昭玉粹的人闻声颔首,不说这片刻的安稳到底“给”还是“不给”。

阿磐心想,那也没什么关系,但似他这样身在高位的人,不轻言允诺也总不算一桩坏事。

赶车的人又禀,“主君,就要进城门了,邶君也已经跪在前头了。”

那人总算起身。

总算起身,继而正襟危坐。

修长分明的指节于车门处轻叩三下,命了一声,“冕服。”

这便瞧见郑姬那一双丰美的手将一托盘衣袍送进了车舆,人没有进车,只娇声回话,“主君的冕服,还有卫姑娘的衣裳。”

阿磐这才瞧见那人身上不过披了件玄色常服,也是,不管谁看谢玄,当先都要被那一张绝美的脸夺走眸光,哪里还顾得上留意他穿了件什么衣裳呢。

一件是贵气逼人的玄色鎏金大冕服,一件是红底白衣曳地深袍服,袍领袖口皆缀满了金玉铜石,阿磐从来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华贵的衣裳。

那人伸开双臂,阖起了眸子,“卫美人,正我衣冠。”

卫美人。

阿磐心中一荡,还不及细想这话中的深意,外头赶车的几人已当先开了口。

一人愕然发问,“主君说什么?”

另一人忧心忡忡,“主君说,‘卫美人’。”

一人目瞪口呆,“这就成美人了?”

另一人郁郁回话,“是主君中毒已深。”

是了,是饮鸩止渴,中毒已深。

是名正言顺的卫美人,再不是无名无份的舞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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