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确实在和州还没有渡江,三万五千大军,也只渡过了赵匡胤所部五百骑和虎广带领的两千武宁军以及少量水军。
这一是因为渡江的船只有所不足,当时为了迷惑南唐,瓜步一带的水军战船都没有动。
现在有的,只是沿路而来缴获的渔船以及和州找到的一些。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张昭没有彻底拿下南唐的心思。
而这也有些迫不得已的味道。
自他出征已经快五个月了,张昭带来的兵马,特别是本部的河西精锐,都很不习惯江南的湿热。
更重要的是,河西兵马从离开河西进入中原开始,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河西了,军中的思乡之情非常严重。
给他们放放假,让他们回一趟河西陇右,可以说是已经迫在眉睫。
而刘知远还没解决,张昭不能再把仅有的这点战心,再继续浪费在了江南。
昨夜经过一夜的商谈,统合各军的情况,张昭其实在心里已经下了判断。
如果他做出渡采石矶的样子,南唐朝廷还是没有反应的话,他就干脆不渡江了。
只是这样一来,对他的声誉肯定有所损伤,跑了几百里下面的士兵什么也没得到,心中肯定有怨气,那就必须用自身的威信来压制不满。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可能总用这一招。
张昭握了握拳,或许实在没办法的话,那他就只能将南唐在江北所有的富户洗劫一空,然后将扬、泰、除等州县的居民尽数带走,然后焚毁扬、泰等州的州城。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财富飨士卒,然后还能重创南唐的经济,也可以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战胜者。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那这次南下的成效就会打一半的折扣。
他能收了楚州等地乃至淮南的人心,但是却会失去江南的人心,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南唐的抵抗会更加的坚决。
但愿李璟能聪明一点,快点过来叩头求饶,那样才能避免出现一个双输的结果。
所以张昭现在纠结的,已经不是渡不渡江,而是到底要不要做的这么绝,以及失掉以归义军为基本盘的周军,身上苦心经营起来的仁义之气。
这到底值不值?
当然,也还有个小小的后顾之忧,那就是镇守除州的马杀才来报,南唐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刘仁瞻,又暗戳戳的跑了过来。
清淮军一万五千人再次在除州西北的将军岭下寨,还收揽了逃入山中的一部分濠州定远军。
马杀才派了一千多骑去攻打了一番,他发现刘仁瞻发了疯一般的在将军岭伐木修寨,布置的也很有章法。
马杀才除了第一次突袭打杀了几百清淮军以外,此后就找不到破绽了。
这一两万人就仿佛要在山上安家一般,也不出击,就在山上龟缩,马杀才没办法,只能派出游奕骑随时监控。
白从信在张昭身边皱着眉头,“圣人,要不让臣一万精骑,前去配合马杀才打杀了这些寿州军。”
张昭摸了摸下巴,“咱们真的去打他们,就中计了,想不到啊!这刘仁瞻的兄长是杨行密的女婿,他却对李璟这么忠心。
这家伙知道咱们要渡江了,就是在肉身投馁虎。
只不过咱们不是馁虎,而是快吃饱的老虎,若是尽全力打下了刘仁瞻立在将军岭的两万人,就再也没有力气和心思过江了。”
白从信听的一怔,半晌才感叹的说道:“此乃忠臣啊!想不到南吴主德行不修,却有这样的忠臣。”
张昭并不意外白从信的感叹,白家被吐蕃人迁到了青塘高原上,自小生活在马贼圈子中,其实在西北,不能说没有忠臣,只能说因为自然条件的残酷,事大和抱强者大腿,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跟了张昭后,虽然也知道忠义,但一路见来,尽是石敬瑭卖国,杜重威屈膝,虎刺勒变节的事情发生在他周围。
以至于让白从信的心里,只是觉得应该忠义,但忠义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一个具象化的感觉。
只等到除州城破,上下皆降,连刺史郭廷谓也投降,但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李延邹,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自杀殉国后,他才略有理解。
张昭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教育众人的机会,他指着宽阔的长江对周围的将领说道。
“江南富庶之地,人杰地灵,多有忠义之士,惜乎吴主李璟不能用,他日朕若是全有江南,定然要重用!”
不过,就在张昭准备进行一番忠义教育的时候,好消息终于来了。
他也不用纠结了,赵匡胤发来消息,南唐以尚书右仆射孙成为首,冯延鲁、韩熙载为副,已经到了江对面的采石矶。
张圣人轻轻松了一口气,正好周围的文臣武将都在,大手一挥。
“诸臣工各自回营,命诸卫将士俱着铁甲,骑骏马,让这些南吴人好好见识见识我大周将士的威风。”
孙成虽然是北人,身材却并不高大,跟冯延鲁差不多,都是一米六五上下的个头。
倒是身为山东大汉的韩熙载,没有辜负这个称号,起码有一米七五以上。
不过三人之中,若论对兵事的认识,孙成远胜压根就没有经验的韩熙载和冯延鲁。
他们自和州码头上岸,就见自码头到和州州城,沿途士兵多披红、白、青三色布面铁甲,手持长枪大刀,如山岳耸立,巍峨不动又寂静无声,数千人仿佛铁铸的一般。
其间又见精骑数千,人马步调一致,战马以金银锦帛饰之,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马儿肩比人高,未戴笼头,却也不乱叫乱跑。
冯延鲁与韩熙载等人带着使者团从千军万马中经过,被吓得口不能言,汗流不止,双股战战,唯有孙成神色稍显镇定。
等到进了和州城,蛮熊奉命在门口迎接南唐使团,身后数十憾山都甲士不但壮如熊虎,那种万里征战的自信和迸发出来的杀气,即使是孙成也被吓得面无人色。
等到快到和州署衙,南唐众人才仿佛拨云见日一般,那股压的他们快走不动道的杀气,也消散了许多。
署衙门口,侍卫的都是身着锦袍的侍从和身着金甲的亲卫,孙成知道,这是大周绍明皇帝的亲卫锦衣卫。
三人就在门外等待召见,方才不过一盏茶时间,他们却如同在地狱中走了一遭,孙成忍不住感叹道。
“昔年某在朱公守殷麾下,见庄庙李亚子天兵无敌,也不过如此。
等到中原丧乱,唐、晋禁军虽然勇武,然与周主甲士比起来,也多有不如。”
韩熙载被吓得冷汗淋漓,跟着点了点头,“我大唐禁卫六军,不如周师远甚,此后当卑事上国,勿生事端。”
冯延鲁则心有戚戚焉的点了点头,周师的强大,他两度被擒,那是深深感受过的。
未几,张昭下令召见,三人就赶紧跟着进了署衙。
这和州署衙并不大,张昭也没心情把他改造成行宫什么的,只是占了州衙,把州衙大堂,当做了议事之所。
孙成领头,三人规规矩矩的拜伏在地上,没有一个敢耍什么不跪他国之主之类的,甚至连敢直视张昭的人都没有。
“外臣唐国尚书右仆射孙成,奉唐国天子之命,拜见上国周天子,恭祝天子万寿!”
张昭轻轻走下座位,来到了孙成头前,澹澹的问道:“我大周承大朝与后朝两朝宗室推举,又得关中京畿万民拥戴,以恢复国家为己任,尚且才承大唐之德。
尔主偏居一隅,胆大妄为,唐国之称,从何而来啊?”
孙成把头杵在地上,朗声回答道:“上国天子秉持大义,是以承接大唐之德。我主唐之苗裔,乃是承祖先之德。”
“倒也有些急智,不过孤听说李昪自称建王恪之后裔,那建王恪不过是宪庙十子,并未称帝,李昪、李璟父子,何德可称天子?”
孙成脸上冷汗滚滚而下,但还是尽力辩解道:“自大朝国祚衰亡以来,天下如王闽、南汉、马楚皆可称帝,我主宗室之后,称天子也并不僭越。”
“好!”张昭立刻抓住了孙成的把柄,“既然是大朝国祚衰亡,宗室才勉强称天子,但今大朝之德为朕承接,尔主愿去帝号,归国家吗?”
这话孙成就答不出来了,因为走的时候,李璟的意思,割地赔款什么的都无所谓,但还是尽量要保住他这天子之位。
眼见孙成语塞,韩熙载赶紧出拜回复道:“天子之德,神器归属,乃是帝王专权,非人臣可以讨论,当由我主决断。”
张昭眼睛一眯,这次孙成三人来得快,肯定已经看到了他在采石矶只布置了几千人的军队,暂时没有大举渡江的意思。
这一方会加重他们的紧迫感,让这些人想在没有兵临城下之前,就跟张昭谈妥。
另一方面,肯定会增加他们的信心,毕竟没有大举渡江,兵临秦淮河的周军,看起来好对付一些。
想到这,张圣人勃然大怒,他戟指韩熙载,“汝三人为使,却连国德大事都未请示,可见李璟并未有和谈之心,还是一如既往的狂悖。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且回去问清楚了再来。”
张昭话音刚落,孙成三人还未求情,早就安排好的慕容信长一下就跳了出来。
“大家,此人乃是南吴宰相,定然知晓江宁城的内情,不如留下此人,问清江宁虚实。
说不得那吴主,早就易服遁走,不在江宁城中了。”
“不错!孙成,孤且问你,江宁城中尚有多少可战之兵,李璟到底在不在城中?”张昭立刻也指着孙成大声斥问了起来。
孙成一阵头晕,只觉得这风云变幻的太快,明明他是作为使臣来的,怎么现在搞成要他卖国了呢?
当下孙成又急又悔,“臣乃唐国宰相,安能卖主求荣?圣人得了扬州还要过江,与暴秦何异?”
张昭当下装作大怒的样子,“把孙成、韩熙载押入大牢,你不说,朕非要你说。”
说完,张昭又一指李存惠,“存惠儿,将冯延鲁逐出去,让他回去告诉李璟,且选个能做主的再来。”
李存惠心领神会,立刻亲自架起冯延鲁,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