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发展速度太迅猛了。
迅猛得就像艾薇的第一段(即将结束的)婚姻。
探险车的旧型号车一般只能容纳两人, 而今年的新型车空间更宽广了些,则可以额外地搭载两人,只是后面的空间略小, 这也是松旭迅速躺在两个座位之间的原因。
洛林站在车门外,还未上车,车内的氧气已经像被强硬压走了——
他的存在感强到无法忽视。
据娜娜所说,洛林给这届学员带来怎样的恐惧呢?她队里的一名前线战士, 整宿整宿地做被洛林批评的噩梦,哭到泣不成声;
娜娜也常做被洛林挂科的噩梦——
“你为什么做呢?”艾薇曾问她,“洛林没有给你上过课呀。”
“这就是恐怖之处了……”娜娜长叹一声,极忧郁地说,“算了, 他是你的菜, 你平时学习那么努力,自然不会害怕他;对于我们这些学员来说,听到他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听妈妈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喂机械大灰狼’……”
现在, 机械大灰狼·洛林·赫克托先生,就站在凄冷的月光下。
艾薇抬眼望天,发现今天是满月。
不知道他会不会变身成狼人。
洛林好像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没看。
管他呢, 艾薇想, 他们已经步入协议离婚阶段了,距离真正的“毫无关系”只差一份政府的官方报告了。
如果他这个时候要来批评她的话,艾薇还可以在离婚协议书上恶狠狠增加“无理由训斥妻子,苦不堪言”之类的话。
艾薇一直盯着洛林,发现他很镇定, 镇定得像一个操持一天事务的王后,在宫中发现女帝和她的小——等等,艾薇迟钝地反应,为什么她要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她们的婚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
松旭被批评得耷拉了耳朵,心不甘情不愿地问洛林:“……你也要上来睡吗?”
“补给站中今晚有十二间空房,”洛林说,“你们确定要一起挤在车上睡?”
松旭感觉他好像在刻意强调“一起”和“挤在”。
那语气就像看他们挤在垃圾堆中睡。
艾薇不说话,她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郁墨声音温和:“抱歉,长官,这是我第一次到荒废区,我没有安全感。”
“没有安全感可以去战士房间内,我想他们不会介意你睡在地板上,”洛林的话语冷静又恶毒,“郁墨医生,我还以为你能够有身为累赘的自觉,看来是我高估了你的能力。”
自认为能力卓越的松旭,及时补充:“我是来安慰艾薇的,白天她被Iris抢走了先发现的银杏林……”
“不算抢走,”艾薇知道洛林一定会追问下去,她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一笔带过,“我们算是和平解决了。”
探险队的任务就是勘测地质,生物的种类,发现沿途的生态面貌,及时处理一些机械残留……Green也拿到了松锋给的补偿。
洛林终于对她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你的气度比我想象中更大,艾薇同学。”
艾薇回敬:“您的胸怀也比我想象中更宽广,洛林老师。”
他看向郁墨,阴沉沉地确认:“所以你们俩今晚打算睡在这辆车上,对吗?”
松旭快速卷起毛毯将自己遮住,以行动表示决心。
郁墨说:“小宝心情不太好,我想她应该需要我。”
“很好,”洛林颔首,“那你们今晚睡在这里吧……艾薇。”
艾薇声音闷闷的:“到。”
“下车,”洛林说,“补给站有军人优待政策,我已经为你申请了单独房间。”
艾薇:“啊?”
洛林若无其事地说:“你可以上去泡个澡、舒舒服服睡一觉,还能免费使用全息投影和父母聊聊天——”
艾薇愣住。
“或者,”他换了语气,“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在黑暗的车里冰冷地睡一晚,听两个男人此起彼伏地打呼噜。”
松旭跳起来,气愤:“我睡觉从不打呼!你不要说我坏话!”
说到这里,洛林转身往外走,艾薇急匆匆打开车门,跳下去:“洛林!”
松旭想要追上来,猛然发现洛林竟然开了权限——
他直接将松旭和郁墨反锁在探险车中。
气得松旭用力拍打探险车,但这里隔音效果太好了,在车门被彻底锁死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完全传不出去。
艾薇对此一无所知。
洛林步伐很稳,她快走几步才追上,她问:“西里尔……”
“那只是个添油加醋的故事,”洛林说,“不必相信。”
艾薇低头,看到洛林的黑色军裤。
那里看不出做过截肢、接肢的手术。
“……你不是赫克托家的人,”这个时候,艾薇反倒冷静了,她说,“所以你和父母的关系很淡——你说我不曾真正爱过爸妈,实际上,你也一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洛林提醒,“我不是你那不必承担责任的竹马,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给你讲睡前故事,艾薇,你应该去好好睡一觉,为明天养足精力。”
他的行为举止完全看不出“吃过苦”的样子。
艾薇已经见识过黑暗区的两面,知道里面的孩子都是在混乱无序、阴暗潮湿的情况下长大。
好吧,洛林那些刻薄的话,的确挺阴暗潮湿的。
艾薇问:“可是结婚的时候,我记得赫克托家没有第二个孩子,那——”
“艾薇,”洛林打断她,又重复一遍,“你该去睡觉了。”
艾薇读懂他的暗示,意识到他完全不想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
洛林很抗拒提到过去。
……所以他才会在郁墨提到时打断吗?
他真的是恰好出现在车旁边吗?
洛林显然不打算为她解答这些,他穿着作战用的军装,这套军服不是黑色,是一种接近于纯黑的特殊深蓝,上面没有任何花纹,纽扣和徽章部分都是冷感的银色金属。艾薇嗅到他身上微微的汗水味道,看来在荒废区的他不能再一天洗三次澡了。
意外的是,艾薇并不讨厌这种气息。
她仰起脸,发现洛林脸颊上有几道伤口,残破后的皮肤沁出血液。
他将受伤的半边脸侧过去,转到艾薇看不到的地方。
“上去吧,”洛林说,“祝你度过一个没有前男友的美好夜晚。”
艾薇说:“也祝你早日改掉这种说话方式,你恶毒的话语会让我无法继续同情你。”
“同情?你以为这是一个好的词语?”洛林像听到什么笑话,他转身,以冷淡的视线看着她气息不稳的胸口,“收起你那自我感动的施舍。”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不属于活物的光泽。
此刻没有说出任何锋利恶毒的话,可此刻的他最不像人类,而是彻底的机械。
“只有弱小的人才需要同情,”洛林说,“艾薇。”
他大步离开,风吹得军装披风猎猎翻飞,像巨蟒吐出的信子。他只需要尊重。
艾薇站在空地处,直到洛林那高大沉静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
郁墨讲的睡前故事的确起到作用。
在安静大床房中熟睡的艾薇,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第一次梦到真切的、和父母一起艰难跋涉的荒废区生活。
他们没有车子,只能跟随物资车;但不是每一辆物资车都能顺路,也不是每一个都愿意载难民离开。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要依靠一双腿。
父母很乐观,妈妈会嫌弃爸爸出汗后的脚很臭,也会帮他挑开水泡、上草药;爸爸一边轻松调侃妈妈现在终于“瘦了”,一边又在夜里摸着她瘦到一把骨头的手腕流眼泪。
然后是酸雨。
忽然、恰好、不偏不倚降下的酸雨,二十年内只有一次,精准无误地降落在难民聚集区。
人们为了躲避酸雨争先恐后地往可以蔽身的地方藏,酸雨能轻而易举地腐蚀掉那些塑料、铁皮、织物……艾薇被父母死死地护在身下,废弃楼房摇摇欲坠,从中间折断、倾倒。
梦里的艾薇重重跌下去,落在一楼,酸雨自屋顶空隙落下,滴在她手臂上,顷刻间便腐蚀皮肤、肌肉组织——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尖叫。
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将她抱起,皱眉。
“别叫,”他满是汗水和灰尘的手捂住艾薇的口鼻,沉沉,“你的声音会把’它们’招来。”
艾薇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长长的、黑色的头发垂下,遮住他大半张脸,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阴沉沉,鼻梁高挺,薄唇冷淡而克制。
少年单膝跪在地上,熟练处理她胳膊上的伤痕。在被腐蚀出的伤口上撒下大量的白色粉末,又扯下衬衫布条,包裹住伤口。
真实的疼痛和入骨的伤口让她忍不住痛,少年皱着眉,一边说“真麻烦”,一边放轻动作,干净利落地包扎好,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他单膝跪地,将她抱起,冷冷训斥:“不想死的话就安静些,喊痛有用的话,我现在早就喊成哑巴了。”
艾薇这才注意到,少年没有右脚。
自脚腕处完全被砍下,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分机械假肢;他步态那诡异的一瘸一拐,也来源于那被石头砸到损伤的机械假肢。
少年问她:“你父母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这样说着,他抱着艾薇,用那只不灵活的机械假肢撑着身体往前跑。
远处,有人叫他:“西里尔!来这边——”
“知道了!”少年高声说,“再等我一会儿,赫克托!”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惨痛叫声,酸雨再度降临,一滴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地上,落地即迅速腐蚀出深刻的坑痕,滋滋地冒着白烟。
大滴大滴酸雨落下,抱着她的少年敏锐地躲避,受制于身体残缺,仍旧有大滴酸雨落在他身上。
呲啦——
艾薇嗅到腐蚀后皮肉特有的味道,剧痛难忍,少年一声不吭,漠然到好似无知无觉。
她低头,看到少年手背上一道被酸雨腐蚀的殷红伤口,皮肉被侵烂,露出森森白骨。
汩汩鲜血流出,像开到腐烂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