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傍晚,圣雷米的疗养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来走去。不时地仍有人争执和打架。有亲人和爱人来探望患者。有人哭了有人唏嘘长叹。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个有夕阳余晖和茶花香味的长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这个故事给我。我想到了我答应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鱼的堕海。我应该满足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见了一样。我看见她纵身跳进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完满。爱曾是勒在那只鱼喉咙上的铁钩,那只鱼失语了。她被爱放开的时候,已经挣扎得非常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诉说了。
爱也是把我连根拔起的飓风。我没有了根,不再需要归属。现在爱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饭了。他说他的爸爸晚上会送他喜欢吃的桂鱼来。他说晚上也带给我吃。我的爸爸,他仍旧在山坡上,秋风来了他一定在瑟瑟发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骤然感觉到的一样。女巫来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变化。灯丝的眼睛炯炯。
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妓女或者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远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时的挽留但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吗。
第二天,女巫把脸干干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内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洞,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这个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所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妓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