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韵那句话堪称掷地有声,站得较远的宾客和仙宫弟子并未能看到慕寒阳面上宛如被扇了一巴掌一样的惊愕和苍白。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待凤清韵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开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
仙宫之主凤清韵在和他师兄慕寒阳的道侣大典上,毅然决然地撕了婚服,和抢婚的魔尊一起去了魔界。
如此惊天的大消息,短短半天的时间内便传遍了四海八荒,成了全天下最热门的话题。
以至于凤清韵还没回到魔界,这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魔界。
不过他暂时不知道此事。
渡劫期修士缩地成寸,一路人两人并未有太多交谈,直至迈过正魔两界的界碑时,凤清韵才停下脚步。
龙隐见状并不意外,跟着停下步伐后,看向身边人挑了挑眉道:“说说吧,凤宫主屈尊纡贵地来魔界,到底有何用意?”
“陛下现在再问是不是有点迟了?”凤清韵收回视线看向他道,“不怕我一剑把你魔宫砸了?”
龙隐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凡人尚且撕扇子博千金一笑,若是宫主乐意,只是砸个魔宫而已,算不上什么。”
凤清韵:“……”
听着他话里话外俨然一副昏君模样,凤清韵忍不住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言归正传道:“龙隐,你的无情道是不是已经破了?”
凤清韵原本想就此取得龙隐的信任,进而抛出前世和天崩之事,讲明自己的来意。
未曾想龙隐闻言一顿,却并不似凤清韵想象中惊讶,反而挑了挑眉:“有那么明显?”
眼看着这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凤清韵被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只得选了个更易懂的说法道:“你相信斗转星移之术吗?”
龙隐这下子终于正经了几分:“何意?”
凤清韵抬眸看向远处的魔宫,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三息过后,将前世之事和天崩之事,分毫不差地同龙隐尽数道来——当然,临死前被龙隐骗出来的原身不包含在其中。
重生之事原本就惊世骇俗,但只能说魔尊不愧是魔尊。
听完凤清韵的叙述后,龙隐既不惊讶,也不质疑,反而了然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三百年后便是天崩,你怕你那好师兄死在寻找真相的途中,所以才来寻本座以求破解之法。”
“本座原本以为宫主是真心实意要改嫁呢。”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原来是另有所图,可真让人伤心啊……宫主就不怕本座不答应合作,顺便将你重生之事公诸于世吗?”
“毕竟现在的我可不是前世的我,少经历了三百年,说不定不愿意为你去死呢?”
凤清韵原本跟他好好说话,见他没事提什么慕寒阳,当即眉心一跳,难得蹙眉道:“我所言之事和慕寒阳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你愿不愿意——我只是想知道天崩的真相,没请你和我一起去死。”
“一起去死”这个话题不知为何戳中了凤清韵内心深处两段难以言喻的回忆,一时间想发火又不好发,只能蹙眉忍着。
龙隐看了他片刻后蓦然笑道:“行了,逗你的,怎么还认真了。”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凤清韵向魔宫方向走去:“不提姓慕的就是了,走吧,去看看本座的魔宫够不够格被宫主砸着玩。”
凤清韵原本站在界碑不愿往前,打的便是如果龙隐不信他,那他扭头便走的主意,然而眼下这人如此自然地相信了,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终凤清韵只得木了脸,跟着龙隐走了几步后,抿着唇看向他道:“……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
龙隐挑了挑眉:“本座若是知道你婚后三百年你那好师兄是如何对你的,你猜今日之事还能如此善了吗?”
……原来他管这种轰动天下的架势叫“善了”,凤清韵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龙隐见他沉默,以为他不信,索性直接了当道:“重生者只有宫主一人,说不定哪怕是已死的天道也有青睐之人,当天地唯一的宠儿不好吗?”
凤清韵闻言心下有些怅然,那个陪他赴死,毅然决然挡在他身前的人,并没有和他一起回到起点。
也就是说,前世的龙隐真的死在了天崩之下的山洞中,就和……死在“她”身上的龙神一样。
想到这里,凤清韵心尖像是被掐了一样刺痛。
不过龙隐可能天生就治他的多愁善感,突然脚步一顿道:“说起来……前世我们临死的时候,你有六百岁了吧?”
凤清韵回神,毫无防备地应了一声:“嗯,怎么了?”
龙隐微微一笑:“你开花了吗?”
凤清韵:“……”
“不会有灵植六百岁还不开花吧?”龙隐见状故作惊讶道,“凤宫主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天崩的压力和莫名的惆怅瞬间一扫而空,凤清韵冷着脸甩袖而去,在龙隐毫不掩饰的笑声中,走到了那座堪称魔界标志性建筑的宫殿前。
魔宫坐落于珞珈山以北,周围开满了艳丽的彼岸花,整座宫殿是用上古坠落的巨型星玉雕刻而成,其实是尊经过龙隐炼化,品级甚至可达半步仙品的魔器。
凤清韵就算真想砸它,一剑下去恐怕也没法达到目的。
宫殿之内金碧辉煌,和仙宫简约缥缈的风格堪称两个极端。
殿内的魔修侍者似乎早就收到了消息,但当他们看到凤清韵和龙隐一起出现在宫殿中时,表情间还是闪过了一丝震惊和愕然。
凤清韵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发现魔宫内的魔修数量和仙宫内的弟子数量比起来几乎差了一个数量级。
魔宫和仙宫不同,这地方完全就是魔尊一个人的宫殿,除了偶尔过来觐见的魔皇外,剩下真正常驻魔宫的,也只有充当侍者的那些魔修了。
而这些侍者并不固定,据说龙隐时不时就会从魔界中毫无征兆地抓几十甚至上百势头正盛的魔修充当侍者,而之前那些侍者,若是活着便放回去,若是死了就直接埋外面当花肥。
一开始能活到被放出去的魔修只有一半,不过日积月累之下,这些年的成活率倒是升高了不少。
早在身处仙宫时,凤清韵对此事就有所耳闻,他知道魔界和正道不同,其中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而且各个小魔域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龙隐不定时抽刺头的行为其实算是治理魔界的手段之一。
可他见状还是忍不住用神识问道:“你不怕哪日闭关时被他们所害?”
“魔尊之位有能者居之。”不出所料的是龙隐并不在乎,“他们若是能杀了本座,那也是他们的本事,只不过若是杀不了,下场自然也是他们咎由自取的,怪不了旁人。”
这话多少有些熟悉了,凤清韵闻声一顿,心头的那个猜测更加落实了几分,可他张了张嘴却没能问出口。
……对于一个六百年没开过花的剑修来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从幻境中的那件事中品出了一丝难为情。
如果那事是真的,那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第一任丈夫都不是慕寒阳,而是……那位龙神大人。
龙隐并不知道他在犹豫羞赧些什么,只是一边带着他往寝殿走,一边对侍者道:“去把本座书库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寝殿来。”
那魔修显然不是新来的,听到如此离谱的命令,也只是眉眼间闪过了几分诧异,活像在看昏君和他的妖妃,但嘴上还是恭敬道:“遵命。”
凤清韵起初并不明白侍者微妙而复杂的眼神到底是何意思,直到他在龙隐的寝殿内看到那两座浩如烟海的书架后,整个人一下子便沉默了。
“你方才提到,前世有什么枯骨道人在天崩时提及了上古大战之事,本座至少目前尚未听过什么枯骨道人,但有关上古大战的事,应该尽在这一架玉简中了。”
龙隐从其中一座中随手抽了一打玉简出来,而后往床上一坐:“只不过本座先前为了防止你们正道中人偷撰,便在上面下了禁止神识窥探的单向禁术,眼下只能慢慢找了。”
他说到这里勾了勾嘴角:“需要本座帮忙吗,宫主?”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
“……我已经不是宫主了。”凤清韵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劳烦陛下搭把手。”
寝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余下玉简碰撞的声音。
似乎因为天生灵植,又几乎没怎么下过山的缘故,除了一心执念于慕寒阳外,凤清韵并无其他情爱上的经验。
故而眼下他也没觉得坐在魔尊寝殿的榻上翻看魔宫存放的玉简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凤清韵头上那段本就简朴的发带,因为先前和慕寒阳动手,眼下已经岌岌可危了。
龙隐说是帮忙,实际上玉简根本没看多少,眼神却全落在了凤清韵的发丝上。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抬手,相当无礼却又自然地拆下了对方头上已经破旧不堪的发带,如瀑的青丝当即滑落到了他的指尖。
凤清韵一愣,蓦然抬眸,却见那人不知从哪拿了把簪子,而后状似在心中演示了无数遍一样,轻轻一挽便将他的头发挽好,顺势将簪子插了上去。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那个隐约的猜测更盛了。
过了片刻他忍不住想试探:“你……”
然而恰在此刻,他的尚未说完,一道传讯的魔息便进入了寝殿,凤清韵立刻咬住了话头。
龙隐放下玉简,听完那道传讯后立刻扭头道:“怎么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凤清韵不自在地理了理他插的簪子,“有人找你?”
“嗯,瞌睡送枕头,看来凤宫主真是天选之人。”龙隐道,“下面有处小魔域因为两方魔皇火并,死伤过万,引出了上古战场的遗迹,照现在玉简中一无所获的情况来看……”
“想得知你口中上古战场和天崩之间的关系,看来有必要去那个小魔域走一趟。”
凤清韵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可紧跟着他便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直接去?”
龙隐思索了一下道:“以本座的身份,直接去不是不行,但到时势必会引得其他魔皇伺机而动,若想在那种情况下寻找你所谓的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和凤清韵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此一来,两人掩盖身份过去才是最佳的方案。
不过龙隐本就是魔修,隐藏一下境界便是了,但凤清韵是渡劫期的剑修,此刻他在魔界简直就如同太阳坠入黑夜,闪得无数人眼疼。
凤清韵问道:“有什么法子能把我的灵息遮盖为魔息吗?”
龙隐闻言却一顿,有些模棱两可道:“有倒是有,不过……”
凤清韵蹙眉:“不过什么?”
龙隐定定地看了他三秒,随即意味深长道:“不过需要你体内渡入一道魔气,才能彻底掩盖灵息。”
渡这个字用得有些微妙,搭配上“体内”这几个字就更微妙了。
凤清韵心下一跳,忍不住看向龙隐。
他并不怕龙隐害他,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而龙隐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凤清韵心中天人交战,心跳莫名加速。
正当他打算开口谢绝这番好意,打算自己继续忍下去时。
龙隐突然把手中玉简往旁边随手一扔,毫无征兆地抬手,抓着凤清韵的手腕便把人扯到了身前。
“——?!”
凤清韵蓦然睁大了眼睛,当即别开脸极力后躲:“等等,还是换种法子为妙……!”
龙隐明知故问道:“此法子不好吗?对根基一点危害没有不说,持续时间还不短。宫主难道信不过本座?还想换什么法子?”
“……我信得过你。”凤清韵咬着牙,耳根红得要滴血,“但还是换一个不需要……唇齿相交的法子为好。”
龙隐看了他三秒,蓦然笑了。
“宫主想哪了?”龙隐揶揄道,“将魔息顺着经络渡过去便可,本座可没说要唇舌相抵啊。”
凤清韵动作一僵,还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一时间尴尬得恨不得连夜逃回仙宫。
然而他一扭头便对上龙隐颇为愉快的眸色,当即便知道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呼吸一滞后当即怒从心头起:“龙隐,你若是再哄骗于我——”
“好好好,是本座没说清楚。”龙隐带着笑意道,“若是再哄你,就让本座被天打五雷轰。”
两人都知道天道已死,普通修士除了突破进阶外,便是屠城也招不来雷劫,更不用说发誓了。
凤清韵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最终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将右手递到了龙隐面前。
那手腕莹白如玉,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放在龙隐面前。
龙隐见状蓦然一顿,脑海中凭空冒出了一句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凤清韵见他半晌没动作,忍不住蹙眉看向他,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龙隐回神道,“只是突然觉得应该感谢一下某人。”
他语焉不详,没等凤清韵想明白他到底要感谢谁,对方便把指尖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和记忆中天崩时冰凉的温度不同,眼下那人的指尖温热中带着常年握刀的粗糙,磨在细腻的手腕间,带起了一层说不出的酥麻。
凤清韵眉心一跳,刚想开口让龙隐按得重一些,别这么轻飘飘的,下一秒魔气陡然灌入体内,话未出口,他整个人便直接僵住了。
正魔两道的根本不同在于修炼方式,魔道修行倒行逆施,魔气相较于灵气而言其实是顺着脉络逆行的。
那股魔气进入凤清韵身体的那一刻起,便顺着他手腕的脉门开始逆向冲刷经络,迎面而来的灵气被小股魔气微微荡开,而后缓缓融合。
说不出的刺激发麻感瞬间铺满了全身上下的所有经络,凤清韵受惯了疼痛,可对于这种陌生的感觉却毫无抵抗力,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剑袍下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他下意识咬紧了唇齿,极力压抑着体内想要将魔息驱赶而去的本能。
这一过程走过整整两个周天,魔气全部融合在灵气中,达到隐匿的效果后,那种磨人的悸动才算缓缓停下。
这对凤清韵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可经脉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凤清韵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便发现身体开始莫名的发热。
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凤清韵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检查完所有经脉都无事,最终内窥丹田去看本源之体时,他的大脑才轰然一声炸开——那根六百年来都毫无迹象的主蔓上,此刻竟然出现了几粒纤小但明媚的花苞。
——他因为一丝魔息,眼下竟然要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