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

龙隐看到他反应这么大,一下子笑得更肆无忌惮了:“看到本座激动,也不至于如此激动吧。”

凤清韵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方遇上昔日宿仇,一时间甚至以为是什么幻境。

可腹部刚被灼风割过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地提醒他,这不是幻境。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一切都是魔尊的阴谋,他甚至都打算拔剑了,可下一刻,整个人却在陡然窥见龙隐的全貌后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黑暗之中,堂堂魔尊竟然断了右臂,用仅剩的一只手扶着魔刃浑身是血地靠在石墙之上。

山洞内微弱的光照下,世人恐惧忌惮的魔尊,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英俊得深邃而具有侵略感的男子。

除此之外,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青面獠牙。

甚至忽略他周身压抑不住的魔气来说,比起魔尊,他看起来更像是穷途末路却依旧桀骜不驯的人间帝王。

只不过眼下这位魔道至尊再怎么桀骜不驯也无法改变断臂的现状,断臂处的布料已经被鲜血浸透得不成样子,甚至连那处石壁上都斑驳着干涸的血迹。

他这幅样子说是狼狈不堪都不为过,自凤清韵认识对方以来,从未见这人有过如此模样。

以至于当他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一幕时,整个人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的荒谬感。

然而更荒谬的事情还在后面。

凤清韵回过神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出神识想要去查看龙隐的情况,然而……

——他居然感受到了无边的生机,而这股掺杂着盎然生机的魔气,此刻正在与天崩抗衡。

凤清韵一下子怔住了。

任哪个修士来看恐怕都能看出来——真正的天道之下第一人,魔尊龙隐,眼下周身的魔气纵然生机盎然,可他本人却明显已经命不久矣了。

而他命不久矣的原因,竟是为了抵抗天崩。

天下苍生的性命,居然落到了魔尊的肩膀上。

巨大的荒谬蓦然淹没了凤清韵,以至于他一时间忘了反唇相讥,竟像是默认了魔尊先前的话一样。

马上就要死了的魔尊本人却宛如没事人一样,见他沉默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今日脾气怎么比往日好一些,怎么,你那好师兄终于和别人跑了?”

此话一出,凤清韵却蓦然想起来天崩之前自己和慕寒阳见的最后一面。

那时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而导致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谁也没想到,冥冥之中慕寒阳最为害怕的事情反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应验了。

凤清韵心下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微妙,但对着一个将死之人,他还是难得地收了剑和些许防备,抿了抿唇冷淡道:“这是哪里?”

“你自己家的后山,你反倒来问本座?”龙隐挑了挑眉道。

凤清韵反唇相讥道:“你也知道这是仙宫,你一个魔修,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仙宫后山?”

仙宫之主以如此姿态和魔尊说话,好似不是仇敌,而是什么熟稔到可以不顾及礼节的旧友一样。

然而熟稔到异常的两人,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

龙隐挑了挑眉理直气壮道:“天下之地,本座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奈我何?”

凤清韵气结,下意识就想拔剑,奈何又一次看清这人的现状后,心下却蓦然一麻。

昔日盛气凌人,一剑败自己于仙门前的宿敌,眼下却为了抵抗天崩成了这般光景。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剑压了回去,蹙眉转移注意般打量着这处奇怪的地方,却发现此地平平无奇,貌似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

过了半晌他好不容易把气理顺了,才扭头压着火气道:“……龙隐,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龙隐似乎就爱看他这幅有气没地撒的模样,闻言轻笑一声,随手把魔刀往旁边一插,用仅剩的一只手托着下巴,悠然道:“这都没看出来?本座在等飞升啊。”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天道已死三千年,什么飞升不飞升——”

“天道机缘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龙隐打断道,“如若不然,你来这里难道真是为了本座?”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你什么意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魔尊却故弄玄虚道,“遁其一。”

凤清韵不吃他这套,闻言思索了片刻后,心底突然升起来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猜测,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凤清韵当即把剑一收,走到龙隐面前抬手拽住他被血浸透的衣襟,咬牙切齿道:“天崩是……你为了自己飞升,竟要让天下人给你陪葬?!”

龙隐一顿,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猜,随即忍俊不禁,笑得无比畅快,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

凤清韵被他笑得不明所以,忍不住蹙眉。

“你可真是……本座又不是你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师兄,”龙隐松开魔刃,抓住对方攥着自己衣领的手道,“本座的道,用不着天下人帮忙。”

他的语气间已经带上了些许虚弱,可那股桀骜不驯,睥睨苍生的意味未改分毫。

凤清韵被他话里的意味晃得蹙眉,甚至暂时忽略了手上的触感:“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而龙隐并未在第一时间回答。

微弱的光线下,那人如鹰隼一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貌似某种带着微妙恶意的大型兽类。

身为灵植,刻在天性中的抵触让凤清韵莫名战栗。

“意思便是……本座的飞升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龙隐噙着笑道,“凤宫主,你死了,本座的道就成了。”

凤清韵反应了整整两秒才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随即眉心一跳,当即甩开他仅剩的左手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凤清韵气急攻心,恨不得一剑给他个痛快。

然而他生气却并不是因为龙隐口出狂言似是要他性命。

这人分明生机已断,显然是为抗拒天崩而拼尽了全力……堂堂正道,居然要一魔修来匡扶苍生,实在可笑!

但也正因为此,他才耐着脾气听这人讲话。

未曾想这人数百年如一日,他就不该信他的鬼话。

可龙隐却在此刻挑了挑眉,神色间并不似玩笑。

见状,短暂的荒谬后,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随即居然升起了一个更荒谬更加不可思议的想法。

先前凤清韵无比笃定,慕寒阳所有忌惮都是徒劳的原因,是他清楚地知道一个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魔尊龙隐修的道,是早在天道寂灭之前就绝迹的无情道。

而古往今来,无情道飞升仅有一法——斩断尘缘。

此尘缘并非普世认为的情缘,亲缘友缘亦在尘缘之内。

只不过亲缘好聚不好断,友缘好断不好聚。

且亲友之情往以恩念多,偏执则易招致天劫,往往得不偿失。

而在三缘之中,唯独情缘是最好聚也是最好斩的缘。

好聚意为露水恩缘居多,好斩则为断情灭缘者数不胜数,先例繁多。

而种种先例归结起来无非两种方法。

一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如若不能太平,二则一刀斩之,挥念入魔。

倘若是前者,一别两宽飞升后,二者将再无瓜葛。

然而倘若是后者,飞升之人死去的道侣会以某种心魔形态伴随其飞升,且不老不死,直至天人五衰,仙人兵解。

但无论哪种方式,只要是选择了断情灭缘这一条道,飞升之人的斩缘对象都得是他天地为证,两情相悦的道侣。

简而言之,真心与正缘,缺一不可。

而他凤清韵仰慕慕寒阳五百余年,更是慕寒阳祭了天地的道侣,此事天下人皆知。

况且无情道是入道当日便需断情灭缘,并非飞升之日才如此。

所以,魔尊飞升再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沾上边,这人显然是临死前还在胡言乱语,拿他寻开心。

凤清韵思及此当即便冷了神色:“你不愿说也就罢了,何必在此拿我取乐。”

“看出来本座在胡言乱语了还这么认真,玩笑话都听不出来。”魔尊耸了耸肩,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修无情道的样子,“至于取乐……谁让凤宫主长着一副让人看了就想欺负取乐的脸呢?”

凤清韵闻言神色不善,站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三秒,突然鸣剑出鞘,微凉锋利的剑锋离那人的脖子几乎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而后……

他用剑尖插进了那人身后的石墙中,难得寒声道:“本尊再问你一遍,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麟霜剑尊一辈子的凛冽怒目之相,大抵有八成都给了眼前人。

可他本人不知道的是,他生起气来的模样简直宛如玉石生辉,艳艳惊才,大部分时候只能起到反效果。

“都说了是为了飞升。”龙隐定定地看了他三秒,突然嗤笑一声嘲弄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本座心怀天下,想要以身补天,济世苍生吧?”

言罢,没等凤清韵反应,龙隐毫无征兆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凤清韵瞳孔骤缩,却见那人分明仰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眸色中却充满了侵略感。

“如果真是如此……”微妙的吐息喷洒在凤清韵的锁骨上,那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对正道的嘲讽与恶意,“那你们正道,尤其是你那好师兄的脸,从今往后往哪放才好啊?”

凤清韵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好不容易冷下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痕,攥着剑柄猛地往下一推,龙隐的颈侧几乎是瞬间就见了血。

然而他越是如此,龙隐似乎越觉有趣。

“你我今日都要死在这里。”龙隐漫不经心道,“既然都要跟我殉情了,小宫主,别这么凶啊。”

他说着抬手按在了剑刃上,轻轻一推,便把剑推了回去,只不过指尖当即便被剑气冻得一片冰霜。

然而他并不在乎。

他好似笃定了凤清韵见到这一幕便不会熟视无睹。

更是笃定了,凤清韵会为了那些瞧不起他的天下人,在这陪他一起赴死。

凤清韵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可他偏偏被人拿捏准了,动作凝滞了三秒后,他竟真的一言不发地收回了麟霜剑,冷着脸走到山洞的另一侧坐下,似乎打定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得离魔尊远一些的打算。

只不过当他陡然放出所有灵力企图抵挡天崩时,那股凛冽的灵力难以避免地和充斥山洞的魔气纠缠在一起。

他方才特意远离的举措一下子没了实际意义,坐得再远看起来也像是在赌气。

龙隐见状当即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堂堂魔尊,临死之前竟然津津有味地嘲弄道:“说起来……本座还挺好奇,即将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吊死的滋味究竟如何啊,凤宫主?”

凤清韵冷着脸不搭理他。

然而他越是冷脸,越是容易招来那人的嘲弄,就和过往的三百年一模一样。

“小宫主,你那男人眼下恐怕正跟那个小白脸互诉衷肠,发誓来生再见呢。”龙隐漫不经心又戏谑道,“而你兜兜转转六百余年,最后却只能跟本座这个魔头对坐待毙,感觉如何啊?”

讨人厌的话语在耳边喋喋不休,按理来说凤清韵应该和刚刚一样怼回去,再不济也应该让那混蛋闭嘴。

可凤清韵却罕见地沉默了。

——因为他能听出那人言语之下的虚弱。

英雄迟暮,壮年而夭。

魔尊龙隐没有死在他这个宿敌手里,甚至没有死在任何一个正道修士的手里。

如今却即将为天下人而死。

……何其荒谬。

莫名的复杂攀上凤清韵的心头,那是种说不出的滋味。

并不疼也不酸,只是有些遗憾。

是一种名为棋逢对手,却眼见对方盛年早夭的遗憾。

可龙隐天生似乎就是为了让他生气而来的。

“本座听说,你那好师兄见异思迁,和旁人下山去了……啧,那凤宫主岂不是从今往后就没人要了?真可怜。”

凤清韵心头那点微妙的惺惺相惜还没来得及泛滥,很快便被恼羞成怒给占据了。

因为那人紧跟着便托着下巴笑道:“所以,考虑改嫁吗,小宫主?”

“冥婚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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