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慕寒阳堪称低声下气的恳求,凤清韵恹恹的不愿多言,只轻声道:“师兄那位齐贤弟还未醒吗?”
“没有。”一提起这个,慕寒阳的语气一转,当即不好起来,“齐贤弟内伤未愈不说,没想到子卿也被……甚至子卿受的伤竟比齐贤弟要更重一些,他却硬生生忍了一路没告诉我……那老狐狸的手段实在是下作!”
他言及朋友受的苦难,那副感同身受的懊恼模样实在真切。
做慕寒阳的朋友大抵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只不过慕寒阳那些自认为肝胆相照的友人,却未必和他一样一片赤诚。
至少在凤清韵得知的消息中,分明是他那位齐贤弟求娶狐女不成,恼羞成怒想强占,所以才被狐主所伤。
这倒是真应了白若琳那句,她大师兄只是脑子不好,亲疏不分,本性并不差。
然而她本性不差的大师兄,却并不知道他身旁的师弟刚刚被他毁了六十年的修行。
此刻的他正在为新结识的朋友受了委屈而愤愤不平:“狐主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妖主却连面也不出,妖族果然俱是一丘之——”
然而他把话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什么,蓦然截住了话头,一下子有些慌乱道:“清韵……师兄不是说你。”
凤清韵轻声应了一下:“无妨,我知道师兄不是说我。”
慕寒阳见状还想再说什么,凤清韵却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些了,他抬手把慕寒阳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了下去:“我明白师兄的来意,我这便去请木老夫人。”
言罢他微微起身,留慕寒阳一人略有些愣神地看着滑落的指尖。
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顺着指尖攀上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如眼下的月色一样从手中逝去了。
不过很快慕寒阳便回过了神,意识到凤清韵终于松了口后,他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麻烦你了,清韵。”
凤清韵掐了决梳洗,闻言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语气间带着些许敷衍,可惜慕寒阳并未听出来,还紧跟着道:“等你今夜请完木老夫人,明天一早,便以仙宫的名义警告那老狐狸,这次的帐——”
凤清韵一听这个,动作当即一顿,话都没听完便打断道:“此事不妥。”
慕寒阳呼吸一滞蹙眉道:“有何不妥?”
“妖族与仙宫素来交好,每年天门大典狐主皆亲自前来。”凤清韵道,“怎可因此等小事,伤了仙宫与狐族的和气。”
慕寒阳一口气没上来:“……人命关天,清韵,你管这叫小事?”
凤清韵转身和他对视,那副一言不发的样子像极了三百年前他被魔尊一剑败于天门,慕寒阳匆匆赶回仙宫时看到的样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当即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人命关天,”凤清韵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看着他道,“师兄,狐女的命便不是命吗?”
慕寒阳一噎,而后总算意识到了凤清韵的态度到底为何如此,心下反倒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还好,他只是听信了传言,并非和我不睦,亦并非记恨于我。
于是他回神立刻解释道:“那些只是传闻,齐贤弟他并非那种人——”
“狐主亲自托人送来了那日经过的玉碟,言辞恳切,不希望我仙宫因这等低劣之人和狐族产生嫌隙。”凤清韵指尖一扫,从虚空中夹出了一枚玉碟,“方才大殿之上,顾念师兄颜面,未拿出来,眼下铁证如山,师兄要看吗?”
慕寒阳的反应倒是完全不出凤清韵的意料:“他们狐族最擅长此等狐幻之术,我和齐贤弟相知相遇整整三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为人——”
“我和师兄相知相遇整整六百年。”凤清韵却蓦然道,“可这六百年间,师兄何时像信任外人一样信任过我呢?”
此话一出,偌大的寝殿霎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句话堪称振聋发聩,直接把慕寒阳先前所有心底不敢面对的可能全部盖棺定论了。
他喉结微动,面对凤清韵的指责好似充满了不可思议。
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空气状似凝滞了下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率先收回目光,语气冷淡道:“师兄不信也就罢了。”
他垂眸挽好头发,转身理了理衣袂道:“我去请木老夫人,至于仙宫和狐族……不可能也不会因此等小事而产生嫌隙,我也不会以仙宫的名义再同狐主谈什么,师兄请回吧。”
外人皆道凤清韵对慕寒阳百依百顺,可唯独慕寒阳本人清楚,他这个小师弟看似温和纯正,实则行事间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外人几乎无法越雷池一步。
曾经的慕寒阳尚且可以一试,如今看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被划到了准则之外。
意识到这点后,慕寒阳呼吸一滞,而凤清韵一副懒得多言的样子好似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喉结微动,忍无可忍道:“……清韵,你我相识六百余载,从你还是颗种子时,我亲手把你种下,到现在你却觉得我不信你——”
慕寒阳好似真的被伤到了一样,他震惊于凤清韵的言语,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哪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一时间都有些口不择言。
“可我倒是觉得近三百年间,我越发看不透你了!我的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囿于这种所谓的人情世故,拘泥于这些俗务……”慕寒阳语气艰涩道,“你实力百年未进,虽为渡劫,却被这些凡人才会惦念的事耽误至此,简直就是明珠暗投,你就从来没想过——”
刺耳的词句在耳边炸开,凤清韵闻言蓦然闭了闭眼。
俗务,师尊留下的仙宫,对他的师兄来说只是俗务。
仙宫那些敬仰慕寒阳的弟子,对他来说,也只是俗物。
他的师兄在山下快意恩仇,为天下人当英雄的时候,似乎从未想过,那些真正该由他庇佑的人到底如何。
见凤清韵闭眸消极以对,慕寒阳心头却蓦然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焦躁,期间还混杂着难言的慌乱。
凤清韵这幅样子不像是小时候犯了错乖乖低头任由他训斥的模样,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无所谓也无所顾及的模样。
这完全不像是他记忆中那个,对他百依百顺,亦步亦趋的师弟。
为此慕寒阳几乎是在潜意识中慌不择路地,想要给他温顺善良的师弟找一个借口,于是口不择言道:“我早就说过,都是因为当日魔尊引诱于你,所以你才——”
凤清韵蓦然睁眼:“师兄!”
慕寒阳好似被掐了脖子一样骤然安静了下去。
“在下技不如人,和旁人无关,谨遵师兄教诲,日后定勤加修炼。”凤清韵转身,一副恹恹的语气道,“木老夫人我会亲自去请的,师兄请回吧。”
他一提到魔尊,便连架也不想吵了,转移话题的模样也充满了敷衍。
如此态度,倒和先前那副空灵又非人的妖族模样判若两样。
可这抹若有若无的如人一般的鲜活气息却和养大他的人毫无关系,何其讽刺。
慕寒阳只身站在阴影中,听到此话后面色却比先前所有时刻都要危险。
过了半晌,他语气放缓道:“清韵,你本为妖族……先前师兄失言,妖族中亦不乏拜入我仙宫门下求学者,其所思所想与人族无意,可魔道是不一样的。”
他压了脾气循循善诱,言语间却丝毫不掩盖他对魔尊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那不像是正道魁首对魔道至尊的敌意,反倒像是狼王对觊觎自己伴侣的竞争者而衍生出的敌意:“魔道之间尽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尤其是魔——”
“我与龙隐道不同不相为谋。”凤清韵此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甚至都已经说腻了,以至于迁怒于魔尊,连对方本名都唤上了,“他一剑败我于天门前,事后还对我极尽嘲讽,此事天下人尽知,不知到底是哪里让师兄误会了,我竟会被他蛊惑。”
“什么嘲讽,那分明是早有所图!”然而慕寒阳听到他直呼魔尊本名,反应却比方才还要大,“你果真是被他蒙蔽,当年大典,他——”
凤清韵眉心一跳,不解抬眸:“大典什么?”
慕寒阳却好似陡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蓦然一顿,一下子止住了话头。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刻,一道传音从寝殿外传入,刚好打破了眼下这股微妙的寂静:“……寒阳哥哥,我突然好难受,似乎是那妖狐之术——”
听声音似乎是那红衣少年,慕寒阳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话锋转得生硬:“……没什么,从今往后,你离他远点便是了。”
“我和魔尊绝无可能。”凤清韵不咸不淡地讽刺道,“倒是师兄,还是快去照顾友人吧,小心夜长梦多,去晚了被责怪。”
他鲜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是不吃醋不闹人的温顺模样,眼下这种鲜活的姿态却不像是拈酸吃醋,反而更像是……维持不下去表面风平浪静后的破罐破摔。
慕寒阳原本转身便打算离开,闻言脚步一顿,心下微微一紧,似乎想就红衣少年的事解释什么:“我和子卿不是你想的那样……”
“师兄误会了,我当然知道你和那位公子只是金兰之交,毕竟师兄早有心上人。”凤清韵语气平静地抛出了一颗惊雷,“所以此次下山,师兄找到那位想找之人了吗?”
此话一出,屋内霎时安静了下去。
一时间连掉根针似乎都能听到。
那是两人之间,或者说,慕寒阳本人不可触碰的逆鳞,天下人皆知——寒阳剑尊心悦一女子,曾立誓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她。
可奇怪的事,寒阳剑尊为人刚正有礼,唯独在此女子之事上偏执敏感。
除却他以此女之事询问旁人外,慕寒阳不许任何人主动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心上人,更不允许对方询问二人之间的过往,否则就要动怒甚至动手。
如此态度,不像是单纯的倾慕与思恋,反倒更像是……因为某些事痛失所爱,追悔莫及之后对此事的讳莫如深。
然而从他开始找寻那女子至今,三百年过去,他却连那女子的画像都未能找到。
至于之后的事,天下人便都知道了。
寒阳剑尊唯一的师弟自小便仰慕于他,可能妖族天生便擅长在情之一字上执拗,师弟之心百年如一,未曾变过。
寒阳剑尊于心不忍让师弟一片痴心落空,纵然他并非龙阳,最终还是和师弟举办了道侣大典。
而婚后的事更是人尽皆知——两人相敬如宾,道侣之名几乎是名存实亡。
可天下人皆知慕寒阳仗义正直的品格,无数人扪心自问,倘若自己身在他那种处境,既非断袖,想当然也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成全师弟。
如此想来,哪怕慕寒阳婚后给不了师弟真正想要的回应,可牺牲自己成全师弟的行为也已经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凤清韵既然已经通过寒阳剑尊的心软和垂念得到了上万人想要的道侣之名,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
事已至此再多言,便是凤清韵不知足了。
凤清韵这么多年来似乎也深谙此道,所以除了大婚当日外,从未在慕寒阳面前提起过他心头这位心上人。
如此粉饰太平又知情识趣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真的忘了此事。
直到今日,那层粉饰太平的纱猝不及防地被凤清韵扯了开来。
他那句带着微妙讽刺的质问来得毫无征兆,甚至还有些突兀,言语之间破罐破摔的厌弃感几乎要溢出来了。
慕寒阳闻言一噎,突然对眼前这个不再温润柔顺的凤清韵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陌生和慌张感。
以至于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逃避的念头,沉默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此事和你无关,不要多问。”
言罢他蓦然转身,逃也似的急匆匆离开了。
寝殿外的月色万年如一日。
凤清韵抬眸看向天际,心下竟然毫无波澜。
结为道侣多年,慕寒阳做到了对他敬重有加,在天下人眼中更是洁身自好到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
更何况道侣身份本就是他凤清韵求来的,就算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他也理所应当该忍着。
只不过凤清韵忍到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来强扭的瓜非但不甜,也解不了渴,那是掺了砒霜的鸩酒,饮下便是穿肠毒,夜夜锥心。
然而单单是水中月也就罢了,每当凤清韵万念俱灰时,慕寒阳却总会给与他万分之一的希冀与妄想,譬如……每次提及魔尊之事。
凤清韵想到这里微微蹙眉,天下人俱知他和魔尊龙隐交恶,虽然碍于仙宫实际掌门人的身份所限,凤清韵无可避免的要与魔道打交道,是为数不多对魔修没那么抵触的正道大能。
但他和魔尊之间水火不容天下皆知,慕寒阳为何总是这幅古怪的样子……
那副护食的样子,无论有什么误会,好像凤清韵当真是他道侣一样,何其讽刺。
而且他口中所言,大典那日……指的难道是仙宫的天门大典?
因为个人龃龉,凤清韵每次天门大典时都会特意在宾客请帖中划去魔尊的名字,而几百年间,魔尊对天门大典似乎也确实兴致缺缺,没有执意找上门来暴打谁一顿看乐子的意图。
所以这和魔尊又有什么关系?
亦或者……所谓的大典不是天门大典?
渡劫期修士都有一种通病,那就是当走神或入定时,会无意识把神识探向周围,以防不测。
凤清韵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神识却已经无意识地铺满了整座仙宫。
除了天门大典外,还能称得上大典的便是……
凤清韵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没意识到他的神识到底探到哪里,一道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寒阳哥哥夜深而来……”那声音和刚刚的传音如出一辙,只是没那么虚弱了,“不用同凤宫主说一声吗?你我之间……咳咳……是不是需要避嫌一二……”
凤清韵闻言蓦然回神。
以渡劫期的修为,慕寒阳只要想,此刻应该已经察觉到他的神识了。
而就在这种明知道他能听见的情况下,慕寒阳却好似信任极了他不会探听,亦或者……完全不在乎他能不能听到。
他那个刚刚才为了魔尊之事,三令五申地教训过他的师兄,此刻却理所当然道:“我和清韵无道侣之实,对他不过是兄长之情罢了,又何须与你避嫌。”
“可我感觉寒阳兄对凤宫主其实是……”那少年斟酌着词句道,“爱而不自知。”
“……你这推测来得毫无根据。”慕寒阳不知为何沉默了半晌,但随之再张口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并无龙阳之好,心中又早有挚爱,怎么会对一男子动情。”
那少年下意识道:“可是……”
“没有可是。”慕寒阳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地沉了下来,“过往没有,如今没有,未来也更不可能有。”
“我对清韵之情,从来都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