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城外,长江沿岸,军士们来回巡视,昼夜不停。
零星火把蜿蜒,连成了一条迤逦长龙,顺着山间河畔,往复盘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曲九耐不住性子,压根也睡不着,这几日索性亲自出城,坐镇江边,守着士兵往来报讯。
可惜,再如何茶饭不思,也并不曾等来好消息。
今夜细雨霏霏,他也只随手裹了件衣裳,呆呆坐在崖边石块上,执着地望着江流。
身旁禁军低声议论着,近日如此忙碌,来来回回,不过是救了十几个失足落水的樵夫,零星几个失意投江的书生,捞过几件破衣,捡了半盆水草,除此之外,真是一无所获。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一直等着吗?
一道黑影,自江上抄水而过,轻盈如燕,来去如烟,直直落在了曲九眼前。
尽白发丝,映衬着盈透眸光,好似弦月皎洁。
她静静望着他,神情冷淡,不见悲喜。
曲大少爷却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了两分理亏,塌在心间。
“那个……你又过江看了一圈?可有收获?”
“有。”
曲九眼睛一亮,连忙站起身,上前两步追问:
“可是见到了十一?”
“没有。只是南边府兵异动,大量人马围山。我在山间稍作搜寻,遇上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自称是燕承。”
“燕承?”xizu.org 柚子小说网
端王出逃金陵,拟与圣上结盟,将妻女送入京城为质——如此消息,曲九身为皇城司副使,自然是略有耳闻。
燕承既然在此,那十一与殿下,应当也在左近才是。
“据他自述,青莲已追寻至此,与十一交手,为躲避追兵搜捕,殿下提议与他在此地分别,各奔去处。”
“那殿下人呢?”
“分别已有几个时辰,他只知殿下应当是往江边去了,但也不知具体所在。”
“十一呢?”
“不知胜负,也无踪迹。”
“什么?这么半天了!你怎么不去找找!”
曲九话音一落,就知道自己失了方寸。
十万大山,一二人影,常醒再如何武功盖世,在这暗夜之间,也不可能轻易寻踪。
他咬了咬牙,一时也不知如何找补。
常醒更不答话,只沉默看他。
曲大少爷便愈发心头火起,无处可去。
“来人!”
“在!”
“携本官令牌,见此地戍兵统领,再调三千人马!”
“是!”
“天亮之前,我要这江流北岸,俱是我军人马!什伍相望,前后绵延!稍有踪迹,不论身份,即刻相救!”
“是!”
“还不快滚!”
曲九袍袖一挥,直直将人震远了几步!
常醒也不出手阻拦,只待他深深呼吸几轮,方才问道:
“如此一来,殿下行踪暴露,种种安排,再无后手了。”
“等不了了。”
曲九望着远方,夜色中的对岸,重峦叠嶂,棱角曲突,仿佛上古遗落的巨兽。
惊涛拍岸,声声入耳,恰似凶兽嘶鸣。
他的话音,竟也随着江水,直直向下落去。无广告网am~w~w.
“十一身上的净尘之毒,还在江北之时,便险些克制不住。我虽留了药丸给他,但他一路奋战至此,将齐地搅合了个天翻地覆……那几粒丸子,肯定不够他折腾的。”
“会死?”
常醒扬了扬声调。
“不……不一定。”
曲九的拳头握紧,用力到关节青白,又不知想起什么,陡然松开。
“事到如今,他必定瞒着云渐……心甘情愿。”
“殿下……”
“毕竟不是武林中人。”
大约也好骗。
常醒闻言,轻轻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瞳眸,倒映出谁的影子。
她说:
“即便是武林中人,不想懂的时候,自然不懂。”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说得曲大少爷心头一跳。
鬼无老死,偏偏发已成雪。
不待他开口,她却又转了话头,仿佛安慰。
“十一既能与青莲交手,应当情况尚可。”
“或许……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穷途末路。”
曲九像是怕吓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浅淡,随风凋零。
“所谓净尘之毒,便是洗净尘埃,出离人世,了结种种牵挂。因而中毒之人,先是真气阻塞,再是五感时无,到最后……”
“寒气入骨,生机绝断。”
从此,再无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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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冷?
若说不冷,大约,是骗你的。
十一索性沉默,并不回答。
横竖……也不重要了。
艰涩寒气,早已刻入骨髓,伴随着真气流转,每时每刻,攻陷了他的每一分血肉。
五感渐失,游离世外。
只需他微一恍惚,世间种种,便仿佛山高海远,不复相见。
旷远,寂静,荒芜。
偏偏无失无得,近乎安宁。
应当是……
净透尘埃,大限将至了。
孟十一用力咬了咬舌尖,迟钝的痛感,唤醒他沉沦的意念。
只听云渐大声喊道:
“小心!”
不知何时,江岸之畔,竟有无数伏兵,引弓待发!
见他二人现身,毫不犹豫,便是飞矢如蝗,雨落而下!
渡江之地,难道走漏了消息?
十一不及细想,掌中长刀,猛地爆出一阵绯光,如水银泻地,密不透风!
箭刃交击之声,竟如雨打芭蕉,切切错杂。
漫天箭矢,不能近他分毫!
孟十一只求速决,并不恋战,竟是强提一口真气,闪身而起,凌空飞渡!
云渐被他牢牢护在怀中,转身,直冲进了卷叠波涛!
群峰险峻!江水轰鸣!
激荡涛声,仿佛天神降怒,奔雷乍响!
此地,正是大江东去!浪沙淘尽!
究竟,吞噬了多少血肉,淹没过家国几何?
山水滔滔,仿佛无声应答。
苍穹之东,金色晨曦,缓缓攀上了高岭。群山冷峭,沉默在昏晓之间,半明半暗。
此刻,黎明已至。
孟十一用尽了平生所学,凭虚御空,点水而过。
飘零身影,流离山下,一如三年之前,绝代风采,无数人亲眼目睹,口耳传说。
一文之名,声望天下。
而今,时光流转,似曾相识。
再过几日,是否又该在春日游园、玩耍嬉闹之时,遇见你?
我饮多了佳酿,半醉半醒。
而你……
只会是你。
我与你投壶,输此生于你。
一晃神间,奔流江水飞溅,落在了云渐脸上。
纵使孟十一无双武艺,起落之间,那宽阔江面,依旧无穷无尽般,格外漫长。
掠去的长风,仿佛河神哭嚎。
留下来,沉没吧。
噗——
十一踩水跃身,腾起之时,竟是真气不济,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血迹滑落云渐脖颈,寒冷如冰。
云渐心底一惊,猛地抬头。
天边,缓缓绽开的曙光,映亮他眉眼之间,绮靡猩红。
他一贯是疏离冷淡的,纵使执念深切,也彷如白纸般,笃定沉默。
从未如此艳丽,盛放至极。
偏又脆弱,空洞,近乎迷离。
花开将败。
“十一……”
“拿着。”
不知何时,他已解下了刀穗玉佩,趁着落身之际,硬生生塞进了云渐手里。
他的指尖冰冷似雪。
鲜血染透薄唇。
他却仍笑着,一丝不苟地凝望她。
微弯眸底,落下了长风,山月,仲夏,曦光。
不言不语,不舍不悔。
淡淡薄荷香味,倏忽之间,凉透了云渐骨骼。
他早有所料,也早已做了决定。
“孟十一!”
她的水性尚可,纵使落水,也不致……
十一却只是轻声道:
“还给你。”
你的婚约,你的名姓。
刹那之间,云渐心中陡生惶惑,紧紧抓住他的右手!却被他反手擒拿,一掌巧劲,稳稳拖在背心!
云渐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飞向对岸!
他却受力下坠,直直沉入江水。
再无一句多言,一刻挣扎。
萧瑟玄衣,转瞬之间,便再没了踪影。
江流奔涌,逝者如斯。
他也不过血肉之躯。
只好将今日之后,无数晨昏……
统统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