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寸寸坠落。
天空却依旧是晴明的,湛蓝的颜色,仿佛世上残留的静谧,浓墨重彩,泼洒穹顶。
南风轻慢,薄薄云彩渐起,卷积天际一角。
今夜的月光,大抵也是烟云缱绻,顾影徘徊。
正如孟十一的刀法,寂静,深重,幽微。
像深不见底的沉渊,呼喊亦无回应,只是阻拦在你眼前,横亘你的一切。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近乎迟滞。
开合之间,气劲分毫不泄,刀尖轨迹,更舍了招式路数,删繁就简。分明真气流转凝涩,后继乏力,偏还后发先至,占尽先机。
一时间,竟是青莲疲于应对,毫无还手之力。
莫说在外人看来,便是她身在此中,也只觉说不出的玄奥诡奇。
只能隐约猜测,所谓五感流失,生死大劫,已成了他难得机缘。
他的刀,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在最猝不及防的弱点。
仿佛能穿透你的意识,洞穿你毕生所学。
于是,世间快慢,只在他一念之间。
你只能躲闪,后退。
恍惚间,青莲竟惊出一层冷汗。
偏偏,那柄黎重的佩刀上,倒映的自己,还一如从前。
“你比你爹强。”
她轻飘飘地说出一句夸赞,少女似的娇笑,轻盈软媚。
手上的力道,却是分毫不弱,索性掌迎白刃,短兵相接!
霸道真气,灼烈逼人!
孟十一手腕轻抖,却不脱手,任由虎口血痕陡现!
“撒手!”
他强行续力,刀锋微侧,凛寒之气勃发,直取青莲眉眼!
噔——
青莲反手撤掌,屈指轻弹,狠戾气劲涌入刀身,击出漫长刀吟!
十一难以相抗,索性错劲卸力,借势后退。
这一退,竟是七八丈远。肆虐鬼气击得他胸膛起伏,喘息不定,虎口蔓延的血迹,更是渐渐越过铜锷,滑入锋刃,仿佛某种以身饲刀的禁术,玷污霜雪。
那双眼睛,依旧沉冷笃定,却不知为何,竟让人生出些冰焰灼烧的错觉。
似偏执,似倔强,似痴狂。
在他的身前,青莲略一反手,接住了碎落玉簪。
刀意所至,引得青丝如瀑。
她垂眸,镜面似的断口,一时无言。
屋檐之下,轰鸣战鼓,催动滚石如雷,蝼蚁般的人群厮杀,宛如禽兽嘶吼。
正如……她的当年。
“十一,我欠黎重的,可算是还清了?”
鬼门一脉,了断因果,最忌恩怨不清。
“放生之恩,点拨之情,十一均铭记在心。”
孟十一并不多言,只翻手收刀,锋刃向内,恭敬行礼。
“如今,你既刀法大成,再打下去……我也不能留手。”
青莲顿了顿,眉眼间,肃杀如祭。
她定定望着十一,不知等待什么答案。
“你可明白?”
一力降十会的道理,你可明白。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可明白。
顾念己身,莫逞少年意气的道理,你可明白。
刀者固然孤勇。
徒留生者憾然……
这道理,你应当,再明白不过了吧。
风声低语,摩挲她耳畔发梢,飘飘摇摇。
深黑眼瞳,隐约的死气森森。
她生于鬼道,半生军旅,早已埋藏过无数战友,祭奠过无数英灵,见证过悲恸欲绝不知凡几。
纵使世间传奇、戏曲唱段,也终究不必,再多你一个。
“我明白。”
眼前的人,却已如刀锋出鞘,一往无回。
他所为的,并不是他自己。
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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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叛军将攻城器械尽皆拆卸,又着死士身负长盾,将之填入壕沟!”
“弓手群射之下,叛军虽有死伤,但仍冲锋不止!”
“殿下——”
亲卫报信时,云渐刚刚巡视过垂花门,正背着弩机,屈身蹲在厅前,从秦家死士的尸体上,用力掏着箭匣。
右臂的伤疤,袒露仿佛勋章。
她将射空的箭匣退出,取箭、装填、上弦,一气呵成。
咔嚓。
铁矢落入箭道的刹那,总是格外悦耳。
“再等一刻,若是壕沟将满,即引火箭射之。”
“是!”
“弓手两班轮替,余者用饭,稍作歇息!”
“是!”
云渐抓紧时间,又寻了两只箭匣,插入后腰,方才抽空抬头,望向十一的所在。
高手过招,身形变幻,只在瞬息之间,她肉眼凡胎,根本瞧不出太多胜败。
她却紧紧抿着唇,只想多看几眼。
“殿下,殿下!”
亲卫在身后叫她。
她才猛地醒过神来。
“帝后二位及御前各位,均已轮岗休整,食用餐饭,殿下可需调转人手,补给外围?”
“不必。众人只需严守此地,不要妄动。”
“是。”
云渐不知秦风还有何后招,只能再三谨慎。
更何况,援军尚且不知何时到京。
她不能将底牌打尽。
“殿下可要吃些……”
云渐直接摇了摇手。
“报——”
侍卫狂奔而来,竟是收势不及,就地一跪!
“叛军以攻城车柱为桥,层楼之高,足可横亘壕沟!叛军渡桥,直冲而来!”
“什么?弓手何在?”
“叛军穿了藤甲!”
扒了敌方军士衣甲,收做己用——
燕夕与云渐,如出一辙。
“传令点火!”
云渐再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塔楼跑去。
毕竟是戟园地利,那土石之下,自然不止是木刺夺命。
只听火箭厉啸,破空而下!
霎那间,火势腾起,漫灌壕沟!
熊熊烈焰,燃透渐晚苍穹!
偏偏,那攻城车以泥浆浇灌,柱长且粗,一时竟不能断!
而秦风的声音,仿佛染透焰火,自地狱传来。
“谁人首登此门,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擒杀孟贼,护驾勤王!”
“天佑大魏!万胜!”
“冲啊——”
“万胜!万胜!万胜!”
人群呼喊着口号,冲入烈焰之中。
墙头滚石,纷纷而落!
飞矢如雨,倾盆而下!
“二!三!四!松手——”
“左边点!再左边些!”
“还有石头呢?快他妈的搬过来!”
“压紧!压紧!”
仪门之下,众人堆砌大石,终于封住来路。
叛军却仍悍不畏死,踏火而来!
甚至扛起木槌,冲向门头!
“一,二——”
轰!
“一,二——”
轰!
脚下的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一声,一声,敲在人的心底。
明明是无用之功,却要抛出功名利禄,引诱生灵献舍……
意欲何为?
云渐思虑不明,索性传令:
“藤甲军天字队,驻守前移,随时援助垂花门。”
“地字队坐守正厅四周,岗哨不停,所有军情一刻一报。”
“东青再领王府亲卫,排查垂花门后,有无异常。”
“是!”
天边的最后一丝流光,终于沉没地底。
青云卷积天际,仿佛今日无月,更无星。唯有延烧火把,宛如长龙,映照大半个京城。
却无万家灯火。
戟园,像是被日月遗弃,驻留在某个隐秘时空。
园外,是上古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所有人,都只能燃烧血肉,对抗今夜冰冷宿命。
云渐握紧了手中弩机,算计着全盘输赢,军令不迭。
“殿下!”
忽有亲卫唤她。
“那是什么?在垂花门外!约三十丈!”
夜色既至,纵是顶尖哨兵的眼神,也失了准头。
偏偏,那个轮廓,云渐再熟悉不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她统统没有猜错。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
投石机。
燕夕竟借着仪门重兵,又以夜色掩护,生生将三座投石机运到了门前!
垂花门本为前后院分界,较之院墙,低矮不少,材质更是不如。
而投石机,可开万钧之力,攻破城门!
如何能挡?
一霎间,云渐的右手刺痛,几乎克制不住地微颤。
她咬了咬牙,将右手背到身后,快步往后院行去,一边高声道:
“天字队,前往垂花门!”
“地字队整军!随时准备!”
“是!”
夜火盛放的今夜,依旧似曾相识。
长乐宫的更漏,犹在耳畔。
云渐啊……
苍老的声音呼唤她。
终于,又到了赴死的时候。